《绣囊佳话》与《锁麟囊》:北京旗人命运之隐性书写※
2020-04-18付立松
付立松
内容提要:《锁麟囊》本事最早见于乾隆年间的《只麈谭·荷包记》,道光年间至民国时期存在多个改编文本。晚清改编文本以贫女为主线,讲述由贫至富的过程,赞美贫女报恩品德;民国时期北京旗人的改编文本,叙事主线向富女倾移,描述由富至贫的过程,表现富女在困境中的精神状态。北京旗人经历辛亥之变,物质、精神遭受巨大冲击。《锁麟囊》是程砚秋的命运书写,也是京旗命运的整体隐喻。
《锁麟囊》是京剧程派艺术代表作,1940年5月在上海首演。按编剧翁偶虹晚年回忆,该剧取材于焦循《剧说》转载的赠囊故事。但是自道光年间(1845)至1939年程、翁编创《锁麟囊》,存在多个改编文本。程毅中《清代轶事小说中纪实与虚构》详细梳理“《锁麟囊》本事”的演变轨迹,没有涉及民国时期。1913年杨曼青创作京话小说《绣囊佳话》,1919年《春柳》杂志发表京派新剧《绣囊记》(可能是文明戏大家张笑影的演出脚本),均是赠囊故事的改编文本。晚清时期的改编者以贫女为主线,讲述由贫至富的过程,凸显报恩品德;杨曼青、张笑影、程砚秋、翁偶虹等改编者是北京旗人,叙事主线逐渐向富女倾移,表现由富变贫的人生况味。辛亥鼎革,北京旗人迅速滑入社会底层,物质与精神陷入双重困境。探析《绣囊佳话》《绣囊记》与《锁麟囊》的叙事策略,可以揭示程砚秋与《锁麟囊》的命运映射,以及北京旗人身份转型时期的精神状态。①
一 《锁麟囊》本事演变考
《锁麟囊》本事最早见于胡承谱《只麈谭·荷包记》(1789)。安徽地区贫富二女同天出嫁,途中相遇,贫女因夫家穷困而哀哭,富女心生恻隐,赠送一个塞有金银的荷包。贫女因此发家,将荷包供于后楼。若干年后,贫女聘请一位乳母,乳母认出荷包是自己出嫁时赠物,当年富贵如彼,现今一贫如此。贫女分赠乳母一半家产,两家世代交好。焦循(1763—1820)将《荷包记》稍作删削,收入《剧说》,文末补述道:“朱青川云:此事若付洪昉思孔云亭诸君,佐以曲子宾白,竟是一本绝好传奇矣。”②《荷包记》是双线平行结构,贫富二女各占一半篇幅,表现贫富异位、施恩报恩的主题。
道光年间,梁恭辰将赠囊故事改写为《贫女报恩》(《北东园笔录》,1845年),添加二女避雨邮亭的情节,并写“压袖”婚俗:“俗于嫁娘两袖中必置坠重物,谓之压袖。”③同一时期,汤用中编写《侠报》(《翼 稗编》,1848年),地点由安徽改为扬州,贫富二女都有姓氏,也写避雨“街亭”、“压袖”婚俗。两篇小说桥段一致,《侠报》以细节描写见胜,应该晚出。宣鼎《闺侠》(《夜雨秋灯录》,1877年)开篇写道:“邗江戏园曾演《绣囊记》,欲笔之于书,未果,而《翼 稗编》已载入。风雨良宵,偶与客话及此事,重为编就,竟大同小异。”④邗江隶属扬州,《绣囊记》应该是昆曲,如焦循所愿,《荷包记》已被改编成传奇。《闺侠》篇幅大约是《侠报》五倍,故事梗概未变,内容比较丰富。二女都有姓名:贫女耿湘莲,知书达礼,许配书生范希琼;富女江凤卿嫁给富商陈钰。最后耿、江结为异姓姊妹,范、陈两家结秦晋之好。晚清时期改编文本以贫女为主线,讲述由贫至富的过程,《贫女报恩》《侠报》《闺侠》的命名已凸显主旨,赞美贫女报恩品德。赠囊故事没有在清代止步,民国时期焕发出新的生命力。⑤
民国初年,京旗作家杨曼青将赠囊故事演绎成长篇小说《杂碎录·绣囊佳话》,1913年10月由群强报馆印行。杨曼青(?—1936),著名报人作家,最为时人称道的是以北京话演说时令、风物、民俗,开京味小品文之先河。⑥1924年5月,顾颉刚、孙伏园等北大学人在《京报副刊》开辟“妙峰山进香专号”,发表京西民俗调研成果;杨曼青在《群强报》推出关璞田的《妙峰山》,并有“曼青附言”,略谈前清时代妙峰山的风俗掌故。顾颉刚编辑《妙峰山》时收录此文:“在本年五月五六两日的群强报上,有关璞田先生这一篇文字,又有杨曼青先生的一段附录。我们很快乐,得见本京人的议论和他们议论中所举的故事。……希望我们的同志能因此而作深一层的调查与研究。”⑦顾颉刚知道杨曼青的姓氏与籍贯。可见杨曼青在新文化阵营也有一定名声。1924年10月,《顺天时报》刊登一则广告:“杨君曼青,于通俗演讲小说界,久出头地,誉遍远迩。”⑧杨曼青的小说创作应有一定影响力,此后《顺天时报》连载《宋代英雄记》《艳痕》《海底天》等数部小说。《杂碎录》是杨曼青计划创作的小说总名:“古人杂著及散碎未成书之事迹,余掇拾之,积久成为一书。无以为名,故名之曰《杂碎录》耳。”⑨首部作品便是《绣囊佳话》,取材于宣鼎《夜雨秋灯录·闺侠》。
1915年,教育部设立“通俗教育研究会”,“以研究通俗教育事项改良社会普及教育为宗旨”。⑩研究事项分三股:小说股、戏曲股、讲演股。小说股主任便是浙江周树人(鲁迅),会员中也有旗籍人士。京旗作家蔡友梅兼任讲演股、戏曲股的文化活动。1916年戏曲股成立评书研究社,会长双厚坪也是北京旗人。戏曲股负责调查、排演新旧戏曲、评书,以有益世道人心、惩善劝恶为准,奖掖、查禁部分作品。1919年8月,《春柳》杂志以“通俗教育研究会”名义刊登旧剧脚本《绣囊记》,应是奖掖之作。《绣囊记》以对白为主,唱段很少,属于文明戏重要分支——京派新剧。剧本京旗风韵浓厚,跟班、仆人、媒婆等常说“喳”“劳您的驾”“回话”等旗门语言。丑角柴仲的自白比较典型:“有钱不爱干别的,最爱买姨奶奶。一生好色,娶了七个姨太太。”⑪“姨奶奶”“姨太太”并非祖母姊妹,而是旗人世家对侧室的称谓。⑫旗人张笑影(1900—1938)是京派新剧名家,工于旦角,誉为“文明戏里的梅兰芳”。演出风格:“有锣鼓,有丝弦,虽为说白新戏,有时亦大唱皮黄,但以摇板为限耳。”⑬演出剧目主要是清装剧,如《榴花新梦》《清宫艳史》《锯碗丁》《春阿氏》,表现清代宫闱逸事与京旗社会的人生百态。《绣囊记》是张笑影的常演剧目⑭,署名“通俗教育研究会”的《绣囊记》可能是他的演出脚本。《绣囊记》题目取自宣鼎《闺侠》开篇一句“邗江戏院曾演《绣囊记》”,主人公姓名、故事情节与《闺侠》一致;地点设在扬州,江家世代经营盐业,与汤用中《侠报》相同。除此之外,杨曼青《绣囊佳话》是否可能影响《绣囊记》的编创者?
《闺侠》中某商人贪恋耿湘莲美貌,愿娶为簉室,请媒婆游说。原文只有二十四个字,《绣囊佳话》与《绣囊记》的演绎方式相似:一是强调范家之穷,一是夸耀商人之富。
京话小说《绣囊佳话》:
媒婆子说:“嗳!您说的是范家呀!孩子是个书呆子,现在变成穷秧子啦!你们亲戚理道的,我可不该这们说,范家结咧。”耿太太一听媒婆子说话,心里可没吃凉柿子,上半截儿直像凉水浇头,老娘们本就眼窝子浅,概不由己的,用袖子直擦眼犄角儿。⑮
京派新剧《绣囊记》:
媒婆:我听说那位范相公是个书呆子,赚钱的能耐,是一点儿没有。如今穷得衣食不周,住在一间破屋子里头,要是姑娘嫁了他,简直是一辈子活受罪。
耿母:妈妈,此话可是当真?
媒白:这么大的事还能哄您吗?我有个外甥,住在范相公间壁,他亲眼瞧见,他穿著破夹袄过冬。这些日子,连两顿饭都混不上,只落得成天的喝棒子面的粥。
耿母:哎呀!穷到这般光景,将来我儿嫁了过去,岂不是终身受罪,叫老身如何舍得。看起来我女儿只好一辈子不出阁的了。
两个文本都讲范希琼是“书呆子”,媒婆谈论范家的口吻与耿母的反应相同,一个是小说语言,一个是剧本语言,后者更加生动。公孙季《一枝楼随笔》回忆道:“民初小型报纸的小说……大部为实事小说,社会上新发生一件奇案,便由执笔人渲染成文,起始是王冷佛的《春阿氏》,继之有时感生的《锯碗丁》,风靡一时,且曾演为幕表制的文明戏。”⑯“幕表制的文明戏”便是张笑影代表的京派新剧。林海音《城南旧事》写道:“那时候的老妈子,也真够厉害,进了游艺园就得由她安排,她爱听张笑影的文明戏《锯碗丁》《春阿氏》。”《春阿氏》《锯碗丁》分别是王冷佛、时感生的代表作,二人均是京旗作家。张笑影既然改编王冷佛、时感生的小说,不排除关注杨曼青《绣囊佳话》的可能性。1938年张笑影病逝,《绣囊记》绝迹舞台,京派新剧就此没落。
1939年,程砚秋、翁偶虹合作将赠囊故事改编为《锁麟囊》,1940年5月在上海黄金舞台首演,至今是京剧舞台的常青树。翁偶虹晚年回忆《锁麟囊》的编创过程:“有一天,我到他(程砚秋——笔者注)住的什锦花园寓所,他兴奋地打开玻璃书橱,取出一本焦循的《剧说》,翻开夹着书签的一页,举以示我:‘您看这段材料如何?’原来就是《剧说》里转载《只麈谭》的赠囊故事,文字极短,瞬即看完。我未假思索,答以可为。”于是有了《锁麟囊》。翁偶虹的回忆越过从晚清到民初的改编文本,只谈《荷包记》与《锁麟囊》的影响关系,跨越太大。《荷包记》没有避雨情节,《贫女报恩》始避雨于“邮亭”,《侠报》避雨于“街亭”,《闺侠》《绣囊佳话》避雨于“茶亭”,《绣囊记》避雨于“古庙”,《锁麟囊》避雨于“春秋亭”。《绣囊佳话》首次将婚期定于六月,《绣囊记》具体到八月十三日,《锁麟囊》是六月十八日。三个文本都讲这天是个好日子,结婚人家很多。《绣囊佳话》中轿夫领了赏钱,抬轿就跑:“因为那天是个好日子,还有六伙没抬哪。”《绣囊记》媒婆讲:“那天可真是好日子,办喜事的人家多著哪,那天我媒婆子道喜都赶不过来。”《锁麟囊》少傧相讲:“明天是十八了,是个好日子,娶媳妇的多,我们当傧相的,可就忙了。”三个文本桥段相同,表述方式一致,可见《绣囊佳话》与《绣囊记》对程、翁编创《锁麟囊》存在不同程度的影响。然而《绣囊佳话》《绣囊记》仍受清代改编文本的限制,以贫女为叙事主线,借机表现旗人由富变贫的人生境遇,《锁麟囊》却以富女为主线,讲述由富至贫的人生巨变,表现富女在困境中的精神状态。1940年10月,程砚秋携《锁麟囊》回北京,在长安大戏园演出。柏正文在《立言画刊》《新民报半月刊》分别发表《功?过?:由〈锁麟囊〉谈到戏料》《〈锁麟囊〉与〈绣囊记〉》,批评翁偶虹隐瞒《锁麟囊》本事。柏正文的评论耐人寻味:“‘程砚秋之所以为程砚秋’,自非偶然,‘翁偶虹之所以为翁偶虹’,亦绝非幸致,在这两层条件之下,程演翁编之《锁麟囊》,不妨‘大有可观’。”程砚秋、翁偶虹编创《锁麟囊》具有偶然性,然而有充足理由促使这偶然事件发生。辛亥之后,北京旗人的命运遭遇,程砚秋、翁偶虹的人生体验,多种条件因缘和合,使得百年前出现的一篇文言小说,经过多次改编后获得经典品格,以稳定形态呈现于京剧舞台。
二 借古人之酒,浇现实块垒
1912年2月12日,清室颁布《清帝逊位诏书》,宣告清帝国结束。按“逊位诏书”附录的优待条件,“今因满、蒙、回、藏各民族赞同共和”,中华民国“先筹八旗生计,于未筹定之前,八旗兵弁俸饷,仍旧支放”。然而民初战乱频仍,物价飞涨,北洋政府财政困难,旗人俸饷难以按期足数支放。旗地、营房、档房、衙署、箭场、教场等旗产,或以国家名义充公,或以“统筹八旗生计”名义被侵吞、私占。赖俸饷为生的底层旗人在生存线上挣扎,挥霍掉家产的风雅王孙也迅速加入贫民之列。清代北京城素有“北富南贫”之说,北城是旗人聚集区,民国时沦为贫民区。护国寺街北部的百花深处胡同,名称雅致而诗意,居住者多是正黄旗旗人,民国时以唱大鼓为生。老舍在《老张的哲学》中为百花深处留下一副日常剪影:一个蓬头妇人奶着一个小孩,小孩瘦得像包着骨头的小黄皮包。北京旗人的命运巨变是杨曼青、蔡友梅、穆儒丐、老舍等京旗作家一直关注的话题。蔡友梅的《旗人下场》足以概括这一阶段的旗人境况:
前清入关之后,旗人皆隶兵籍,故有不准出境四十里之禁令。作官者又不准营商,恐其与小民争利。所有谋生道路,除作官、当兵之外,别无他途。彼时俸饷皆足,又有粮米,且兼物价不昂,承平无事。官宦之家姑且勿论,即以吃粮当兵者言,优游岁月,游手好闲,提笼架鸟,茶馆出酒肆入,酿成馋懒习惯,积重难返,可怜亦可叹也。……共和以还,规定优待条件。虽云粮饷依旧,而兵米已无形取消,兵饷又折成票纸,受不兑现之影响,且按月递推,开放并无准期。值此米珠薪桂,生活日高,昔日之从容子弟,一变而为窘迫穷儿。稍知自强者,尚能拉车负贩,苟延残喘。腐败无能者,仅仗月关钞票二张,房、水钱之外,已一文皆无。强梁者铤而走险,老弱者转于沟壑,惊心惨目,殊堪悯侧。
时移代异,沧海桑田。政治、经济、战乱、瘟疫等天灾人祸导致贫富异位是人类社会常见现象,然而影响往往限于一时一地一家一族,旗人以族群方式陷入困境却属罕见。秦国经《逊清皇室轶事》收录一份名册,记录因饥寒而死的八旗官员:“镶蓝旗满洲,二等男爵立端,倒毙城外,募棺葬埋,其子十五岁拉洋车。正黄旗蒙古,云骑尉都尔逊,饿毙,妻子逐日领粥。正黄旗汉军,骑都尉玉福,饿毙,妻子不知下落……”旗官尚且如此,一般旗民的境遇可想而知。杨曼青、张笑影、程砚秋、翁偶虹等旗人一再演绎赠囊故事,地点虽然设在安徽、扬州、山东,却饱含对京旗社会现代转型过程中旗人命运的忧思。
《绣囊佳话》是一部旗人评书体小说。不同于“三言”“二拍”等作为“底本”的话本小说,京旗作家借鉴北京评书艺术独创了一种小说文体,叙述过程不时插科打诨,玩挂现,抖包袱,幽默十足,带有书场艺术灵活性、即时性、现场性等特征。蔡友梅《小额》与尹箴铭的“京味聊斋”是旗人评书体小说典范之作。按北京评书惯例,《绣囊佳话》以一首《西江月》开篇:“掇拾杂文碎典,庄谐惩劝包罗。酒后茶余醒睡魔,也算及时行乐。”交代故事来自“杂文碎典”,内容有庄有谐,足以惩劝世人。值得指出的是,京旗文学即便讲述人间惨剧,叙事者也以幽默姿态不时调侃、打趣,于人生的苦辣酸甜中咂摸一点味道,然而并不冷眼旁观,诙谐中寓有庄重的情感。悲剧含有喜剧元素,喜剧带有悲剧意味,悲喜交融、庄谐杂陈是京旗文学的重要标识。酒后茶余,说书人讲一段古代故事,如同渔夫樵翁漫谈秦宫汉阙,抒发兴亡之慨,与听众共度一段闲暇时光。说书人演说“绣囊佳话”与评书大王双厚坪演说“隋唐”一样,没有封闭在文本故事里,而以开放形态将文本故事与社会现实、人生体验发生千丝万缕的联系,丰富了表现内容。《绣囊佳话》的故事梗概与人物形象不再赘述,本节关注评书体小说频繁使用逗哏、包袱、挂现等幽默手段所表现的京旗境遇。
范家穷下来了,耿母有心劝耿湘莲改嫁,唠叨生计之难:“姑娘,你亦不小啦,妈妈还能养你一辈子吗?屋里又没有别人,有甚么话你也开言吐语的说,你瞧见这个年头儿,上上月的钱粮,一差会差个小十天子(替八旗的诉苦哪),我的八成新的布衫儿,在当铺才写八分银子……你瞧他们当铺有多们可恨可怕。”这是评书体小说常见叙事技巧。说书人模仿人物讲话时不知不觉脱离剧情,谈起现实生活,逗人一笑,再回到剧情。这种闪进闪出的叙事方式增强了小说幽默性,只鳞片爪地记录下人生百态。说书人这时插话:“替八旗的诉苦哪”,点出“挂现”内容。借耿母之口道出民初京旗社会的生活困境。旗人不能按月足数关钱粮,又无生活来源,先靠典当维生。频繁往返于当铺之间成为民初旗人的生活常态。老舍《月牙儿》的女主人公八岁便学会当东西,当不来钱,母女二人便挨饿。可是家当虽多,总有当尽的时候。《绣囊佳话》中解老者为范希琼当几件物品:“一找东西,甚么秋帽儿靴子,灰色布袍儿(当初当过神机营),一瞧这些老物儿,不如留起来的为是。”满屋只剩“秋帽儿”“灰色布袍儿”等旗人衣物,民国时有新服制,这些“老物儿”淘汰了。讲到“灰色布袍儿”,说书人插一句“当初当过神机营”,语带调侃,却意味遥深。神机营是咸丰十一年(1861)组建的八旗禁卫军,旗兵可能多穿灰色布袍儿。衣服的颜色、样式往往与一个时代的记忆、情感联在一起。《茶馆》第二幕常四爷、松二爷遇见宋恩子、吴祥子,他二人仍穿灰色大衫。松二爷不由地上前请安。宋恩子问:“这是怎么啦?民国好几年了,怎么还请安?你们不会鞠躬吗?”松二爷说:“我看见您二位的灰大褂呀,就想起了前清的事儿!不能不请安!”说书人由灰色布袍儿想到神机营,松二爷由灰大褂想起前清的事儿。残山梦最真,旧境难丢掉。民初旗人怀恋逝水,追念前朝,与当时困境有关。
旗人的铁杆儿庄稼没了,只有自谋生路。八旗制度将旗人禁锢在城池里二百多年,旗人世代以做官、当兵为业,谋生技能有限,民国时期又饱受歧视,满洲旗人纷纷冠姓改名,隐瞒身份。北京城没有遭受炮火兵燹,旗族人口每十年减少一半。1910年北京旗人总数约74万人;1919年北京及四郊旗人仅剩30万左右;1949年,北京满族人口只有31012人。冰冷数字直接呈现民国时期北京旗人的悲剧命运。《绣囊佳话》中,说书人借范希琼之口道出旗人谋生的辛酸史:“我也能写会算,倒要入个买卖道儿,可就是没人要。空有一肚子圣经贤传,直不如会说句英语也斯,再会点儿笔算,知道两篇儿地理,甚么叫亚西亚,那又叫欧罗巴,再搭上几句宗旨方针,硬说跟甚么巨子打过联联,就手托的着新事吗。”说书人就此插话:“这是范生犯牢骚吗?不,给伟人豁事哪。”说书人的牢骚“我也能写会算”,“可就是没人要”,类似句式在老舍作品中也一再出现。牛天赐父母去世,家产被瓜分一空。虎爷建议他摆个小摊。“叫我上街去吆喝?”“我会写会作,我去谋事,至少当个书记。”胡爷问:“哪儿找去?”天赐不晓得。范生与牛天赐能写会算,为何找不到工作?老舍在《茶馆》中给出答案。常四爷问松二爷:“二哥,您能写能算,难道找不到点事儿做?”松二爷说:“嗻,谁愿意瞪着眼挨饿呢!可是,谁要咱们旗人呢!想起来呀,大清国不一定好啊,可是到了民国,我挨了饿!”旗人挨饿未必全因懒惰,没有土地,缺少恒产,城市工商业不发达,加之社会歧视,都影响旗人谋生之路。蔡友梅在《旗人下场》中讲:“稍知自强者,尚能拉车负贩,苟延残喘。”说书人借范生之口讲:“敝人这二年干东东不着,干西西不着,拉洋车去,跑着不能迈方步,一步三摇的慢走,坐车的替我一悬心,人家都不坐啦!”书香子弟拉洋车算是自励自强,可是体力不支,拉不到活儿。蔡友梅曾记录坐洋车经历。车夫没跑多久,跑不动了。蔡问:“伙计,你没拉过车罢?”对方说:“先生,您可别笑话我。我拉了连今天才两天。”“我是个世袭红顶子,民国二年,我家里还有车呢。”不知这位世袭红顶子车夫能坚持多久,即便适应了车夫职业,无非在北京城多了一个祥子。常四爷是自强者,以负贩为生。他自豪地讲:“凭力气挣饭吃,我的身上更有劲了!”可是身上有劲无非活得久一点,“眼看着老朋友们一个个的不是饿死,就是叫人家杀了”。常四爷没有像“祥子”一样堕落,却摆不脱“祥子”的命运。
清室颁布“逊位诏书”后,旗人团体在多种场合宣布支持共和。满族同进会对八旗军警界发表演说:“现在是五族共和了,我们旗人也是五族里的一族,我们中国的存亡,旗人们也担着责任。”然而旗人背负历史原罪进入民国时代,在物质与精神的沉沦中挣扎、徘徊。轰轰烈烈的五四运动爆发,不知游行队伍中是否有京旗子弟的身影。在清末,文实权、杨曼青、蔡友梅等京旗作家鼎力支持国会请愿运动,不到十年,却成了这场爱国运动的“旁观者”。
三 休恋逝水,早悟兰因
程砚秋(1904—1958),京剧程派艺术创始人,原名承麟,索绰罗氏,满洲正黄旗。程砚秋家世显赫,五世祖英和(字树琴,号煦斋)是一代名相,工诗书,父亲荣寿在内务府任职,兄长在荣禄部下当差。父殁后,家道中落,投身花旦荣蝶仙门下。关于学艺经过,程砚秋在1957年申请入党时写道:“自幼丧父,六岁时因家赤贫,为减少家中负担写给荣蝶仙为徒弟,签订合同为期八年。”同年发表《我的学艺经过》也持同样说法。六岁学艺,便在1910年,仍是清末。目前程砚秋传记研究均以此为准。果真如此,1918年程砚秋就已满师,无须出师了。程砚秋曾讲因为罗瘿公帮助,“不到七年,我就算提前出师了。”可见他不是六岁学艺。
1926年,金仲荪秉承罗瘿公遗志,搜集各界投赠程砚秋诗文,编成《霜杰集》,由程砚秋出资刻印。《霜杰集》上卷“咏玉篇”收录数篇程砚秋小传,罗瘿公《题程艳秋画像》、髯侯《程砚秋小传》、丁丁《程艳秋小史》、芚盦《义伶程艳秋小传》、茀怡《程艳秋小传》均涉及程砚秋身世与学艺经历。列举几例:
罗瘿公:《题程艳秋画像》
程艳秋正黄旗人,世宦,父隶内务府籍,颇沃饶,国变后冠汉姓。父殁,渐困,因券伶人为弟子,习青衣旦,歌声扼云,丽绝一世。
茀怡:《程艳秋小传》
艳秋字玉霜,京旗人,国变后冠汉姓,曰程氏。家故饶,父为京旗营世职。子四人,艳秋其季也。父殁,家骤落,久之贫益甚。年十二,遂习为伶。从陈啸云学青衣,从荣蝶仙学刀马。妍秀明慧,侪辈莫及。十六师事梅兰芳,尽其传,稍知名于时矣。
罗瘿公是程砚秋恩师;金仲荪专职为程砚秋编剧,代表作《文姬归汉》《荒山泪》《春闺梦》;芚盦,本名金兆梓,金仲荪三弟,语言学家;茀怡,本名黄茀怡,享誉诗坛。数位传记作者对程砚秋的身世表述大体一致:满洲正黄旗,父在时家境富饶,辛亥后家道中落,投身梨园。1917年罗瘿公欣赏程砚秋演出后,记道:“习青衫三年始出奏技,今十六岁矣。”翌年出师。黄茀怡《程艳秋小传》讲程砚秋十二岁学艺,十六岁师事梅兰芳。程砚秋1918年春天出师,夏初向梅兰芳学艺。罗、黄二人对程砚秋的年龄记述不同,对其学艺时间却表述一致,都是四年。程砚秋应在民国三年(1914)写给荣蝶仙,十岁学艺。
我们可以重新认识程砚秋的童年经历。父亲荣寿病逝后,每月领半份俸饷。辛亥鼎革后,世袭钱粮取消,兄长丢掉差事,家境日益艰难。前后搬了七八次家,越搬越穷,最后搬到南城天桥大市,“住在大杂院的一间又黑又小的破瓦房里,家里能典当的东西都典当了,除了炕上的苇席和几床破被子,再没有什么财物家俱了”。程砚秋家境由富变贫的过程与世宦之裔投身梨园的身份变化,在民初京旗社会具有典型性。
翁偶虹(1908—1994),著名戏曲家、教育家,原名麟声,笔名藕红,后改偶虹,“地地道道的北京人”。按翁偶虹回忆录:“家父是个京剧的狂热拥护者,他在晚清时代供职银库小吏,上午应卯,午后即到前三门各戏园看戏,风雨无阻。”翁偶虹从小迷恋京剧,常去的票房“是‘银库王’特为他的儿子王瑞芝学习胡琴而成立的”。翁偶虹父亲当过库兵。在清代,管钱粮银库者必是旗人。翁偶虹的民族身份虽是汉族,却是京旗出身,可能是汉军旗人。少年时代与银库界旗人子弟交往密切,家底之殷实还可维持比较体面的生活。1936年,在中华戏曲专科学校教书,任戏曲改良委员会主任,与程砚秋始有交往。翁偶虹为程砚秋编写的第一部戏是《瓮头春》,讲北京女招待的悲剧故事,但是程砚秋演了太多悲剧,朋友建议他排演一出喜剧,于是有了《锁麟囊》。
《锁麟囊》的喜剧性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描写势利眼“随着贫富的转移而转移”的滑稽嘴脸,揭露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的社会现实;二是讲述富女薛湘灵经历一番“狂飙暴雨”,最终“次第春风到吾庐”的喜剧结局。喜剧通常以夸张手法描写品格较低的人物,《锁麟囊》对势利眼的刻画符合喜剧特征。鲁迅讲:“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北京旗人经历命运巨变,对“世人的真面目”有深刻体认。穆儒丐《北京》描写两个壮汉欺侮一个老旗人:“你当是还在前清呢,大钱粮大米吃着,如今你们旗人不行了!还敢抬眼皮看人吗?”翁偶虹未怀激愤,而以滑稽笔调勾勒势利眼的丑陋嘴脸。剧中少傧相与老傧相争给薛湘灵主持婚礼,大起冲突,少傧相叱责老傧相势利眼。老傧相叹道:“休笑人间势利眼,哪个势力不为钱。”赠囊故事在杨曼青、翁偶虹笔下融入京旗社会的人生体验,焕发新的艺术魅力。《锁麟囊》表现薛湘灵经历人生的狂飙暴雨,没有营造怜悯与恐惧的悲剧效果,而在境遇反差中制造笑料。薛湘灵落难时遇见老仆人胡婆,对话如下:
胡婆:真格的,我说姑奶奶,您饿不饿呀?
薛湘灵:是啊,我腹中甚是饥饿。胡婆,快快与我开饭来呀。
胡婆:哟,我说姑奶奶,您还当是从前咱们在府里的时候,您说声开饭,什么四碟儿八碗儿、丝熘片炒、燕窝鱼翅,我都给您端来了。这一会儿啊,姑奶奶,你就别做那个梦啦。
薛湘灵:腹中饥饿,未带银钱,如何是好哇?
胡婆:是啊。没有钱,这……哎!干脆,姑奶奶您跟我打粥去,好不好啊?
薛湘灵:什么叫做打粥?
胡婆:喔,是这么一回事,本地有个卢员外,搭棚舍粥,有不少的人都上那儿去打粥充饥。我看您哪,就跟我打粥去吧。
薛湘灵:想那粥乃是饭后之品,一碗稀粥怎能充饥呀?
胡婆:哎哟,我说姑奶奶,都是什么时候啦,您还说这话。我呀,给您转句文吧,这叫“此一时也,彼一时也”。
薛湘灵:胡婆,你不要说了。但不知这粥要怎样地打法?打到几时才有饭吃呢?
胡婆:什么时候有饭吃?唉,这么说吧,只要有我吃的,就有您吃的。姑奶奶,咱们打粥去吧。
薛湘灵:一席话听得我如梦方解。
个体的生活认知、言语习惯与所在阶层水乳交融。大观园中,刘姥姥言行举止与贾府环境格格不入,成为贾府太太、小姐的笑料。薛湘灵是大家闺秀,平时讲“开饭”“粥乃饭后之品”符合身份,境遇改变后如此言说便造成反差,成为笑料。以幽默方式表现悲惨境遇,逗人一笑,是一种境界。《绣囊佳话》中,富女江凤卿沦为乞丐,范夫人(耿湘莲)判断她“决不是小家子的派头儿,看他虽然落了品,旧气象总还有点儿。”杨曼青这时调侃道:“虽不比大员子弟拉东洋车,张罗车坐儿之时,嘴里沉着气说:来呀,拉你逛南顶去。要是那宗响声儿,不是活糟吗?”干一行应该像一行,可是落魄的富家子弟短时间很难摆脱旧习惯。北大教授陶孟和调查北京人力车夫生活状况:“常见人力车夫衣朽敝之绸缎衣服,行路亦不矫捷,盖即旗人之落魄而流入人力车业者。”穿绸缎拉洋车是生活中的反差,京旗作家于此中品咂人生况味,虽有自嘲精神,却难掩没落中的悲凉之情。蔡友梅记载一个前清子爵拉洋车的故事,慨叹道:“在帝制时代,一般世爵世职,锦衣玉食,养尊处优,何为求学,那叫自强,一概弗得知。现在俸米无着,高等的卖府、锯树(坟地的树),下等的唱戏、拉车(高等也有唱戏的,大概是预备科),旧日王孙半为胶皮团中人物。时移代异,沧海桑田,实在的可怜可叹。”程砚秋世爵之家出身,辛亥后以唱戏为生。《锁麟囊》是程砚秋的命运书写,也是京旗命运的整体隐喻。薛湘灵的一段唱词意旨尤深:
一霎时把七情俱已味尽,参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
我只道铁富贵一生铸定,又谁知人生数顷刻分明。
想当年我也曾撒娇使性,到今朝哪怕我不悔前尘。
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
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这一段唱词可以视作《红楼梦》“好了歌”的注解:“世上万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清帝国赫赫扬扬一百多年,曹雪芹却在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盛世”中看见旗族面临的巨大危机。贾、史、王、薛四大家族与“国朝”同庚,四大家族由盛而衰的过程预示旗族无可避免的没落命运。退路何在?有此忧患意识的旗人少之又少,多数仍沉醉于盛世美梦。直到时代巨变,曾经一家一族的衰落在京旗社会普遍发生,旗人才猛然惊醒。“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语语成谶。京旗社会的命运巨变在历史现实中补写了八十回后的《红楼梦》。《锁麟囊》这段唱词带有旗人梦醒后的悔悟意味,原以为铁打的富贵一生铸定,孰料铁杆庄稼没了,立刻陷入困顿。梦醒后该如何走,是旗人必须面对的问题。杨曼青、蔡友梅等京旗作家对前朝怀有思恋情绪,以所谓“太平”时代批判民初社会的动乱、黑暗与腐败;程砚秋、翁偶虹、老舍等年轻一代京旗子弟却与前朝旧梦诀别,不怨天,不尤人,以忏悔自新的精神完成自我救赎,锻造个人品德,重铸民族精神。
辛亥之后,旗人背负历史“原罪”进入民国时代,在困境中挣扎、徘徊、沉沦与救赎。杨曼青、蔡友梅、穆儒丐、翁偶虹、老舍等京旗作家在不同历史时期以不同方式思考旗人命运。杨曼青创作《绣囊佳话》时,京旗社会已哀鸿遍野,但在激进浪潮冲荡中国的大时代,杨曼青等京旗作家拒绝以激进方式改变旗人命运。文化先觉者追求的革命、自由、民主等现代文明理念,京旗作家视之为洪水猛兽,而以怀恋、追逝的情绪在故纸堆中寻找救世药方。“古人之著作,久已浩如烟海,至于断简残篇,弃而覆酱瓿者更不知凡几。人弃之,吾取之,虽不免有剽窃之讥,然古人之半生心血,亦因是而不淹没矣。”拾古人心血非为陈列展示,而是在价值失序的时代发出古人心声:“鸣之则为钟声百八,缀之可成牟尼一串。”以传统伦理规训人性,敦化风俗,是清末民初京旗作家在时代巨潮中紧抓不放的救世稻草。程砚秋、翁偶虹等年轻一代旗人子弟甩掉历史包袱,以新的姿态面对现实。薛湘灵在狂飙暴雨中没有呼天抢地批判外部环境,而是悔过自新,以自我道德完善改变现实命运。程砚秋在困境中坚守德、艺,幸遇罗瘿公,个人命运截然改变。但是这样一条悔过自新之路能否彻底拯救旗人命运?老舍通过《骆驼祥子》表明他的观点。祥子没有历史包袱,没有旗人恶习,单打独斗只为生存,却无论如何逃不脱命运织就的天罗地网。《骆驼祥子》缺少一条光明的尾巴,却不绝望,老舍等京旗作家仍为解脱旗人命运探索新路。
注释:
① 己亥春在关纪新先生家小住。关先生讲程砚秋《锁麟囊》唱的是他个人命运,张菊玲先生观剧后热泪盈眶。我脑海闪过杨曼青的《绣囊佳话》,于是有了这篇论文,关先生拟定题目。张菊玲、关纪新一生心血倾注于满族文学,在此向两位先生致敬!
② 焦循:《剧说》,《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第八集,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年版,第139页。
③ 梁恭辰:《北东园笔录》第四册,三编卷第二,上海进步书局1921年版。
④ 宣鼎:《夜雨秋灯录》,黄山书社2014年版,第56页。
⑤ 民国时期尚有短篇小说《绣囊报恩》(《少年》1913年第2卷第10期)、长篇小说《绣囊记》(上海中原书局1936年版)、秦腔《绣囊记》(1924年)等改编文本,叙事特征与晚清改编文本一脉相承,避免枝蔓,正文不再赘述。
⑥ 参见胡全章《中国近代作家片论》之《清末民初白话文名家杨曼青》,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16年版。
⑦ 顾颉刚:《妙峰山》,上海书店出版社1928年版,第200页。
⑧ 《顺天时报》第7401号,1924年10月24日。
⑩ 《教育部呈拟设通俗教育研究会》,《时报》1915年7月29日。
⑫ “清代亲王、郡王的侧室称侧福晋,贝勒以下只能称侧夫人,或侧太太、侧奶奶。世家更是这样。……清末北京府邸世家把侧室够不上称侧夫人的,称姨太太、姨奶奶,实际上是一种抬高她们身份的称法。”见金启孮《金启孮谈北京的满族》,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207页。
⑬ 一笑:《京派新剧之张笑影》,《晶报》1925年2月24日。
⑭ 见《中国戏曲志:天津卷》,中国ISNB中心出版社2000年版,第465页。
⑯ 公孙季:《蔡友梅底新鲜滋味》,《一四七画报》1948年第18卷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