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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合花》中性情的隐潜与转化

2020-04-18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20年9期
关键词:新媳妇百合花通讯员

内容提要:茹志鹃的《百合花》在战争背景与集体诉求之下隐现着身体性的情感波动,欲望表达与政治规约相反相成,内在的心理冲突与情感交织,孕育出审美张力。小说在男女遇对、乡土远景、奉献牺牲以及隐喻性的“百合花”等叙事环节之间演绎出了复杂的诗化关联。诗性情怀与政治意识的融合,政治正确与正常性情两难之间的“修辞处理”,弥补了人性表达上的某些局限,形成《百合花》艺术上的独特性;隐约的欲望存在展现出政治话语中的某些文学可能性,昭示出小说经典的复杂性与丰富性。

将《百合花》归入欲望叙述1,基于叙事与欲望主题之间“模糊暧昧”的关联,表现了“那个年轻通信员与两位年轻女性之间那种纯洁、美好而又微妙、含蓄的关系”2,“它的内部有一个关于‘身体和性的隐喻’”3,提供出一种蕴含欲望气息的人性美与人情美。一定意义上,“被遮蔽”的肉身游离于政治意识形态的精神设定,与历史必然性或道德合法性之间的龃龉,生成微妙的心理冲突与情感交织,孕育出战争小说的内在张力,使叙事富于生命深度。毕竟,文学是一种人学,“这也是这些小说,虽然其外表的时代社会性主题在今天已经成为过去,并且这些时代社会性主题不再为今天的读者感兴趣后,仍然为今天及今后的读者所喜爱的原因所在”4。开掘人性的自然悸动,不仅有助于打破“窄化”的既定阐释空间,理廓《百合花》“模糊的、多义的、深层的、带着情感色彩”的思想内涵5,也有助于进一步揭示欲望叙述在“十七年”语境中的历史形态与审美价值。

作为一篇“战争小说的纯美绝唱”,《百合花》的战争背景与集体诉求之下隐现着身体性的微妙情感,欲望表达与政治规约相反相成,在小通讯员“身上”,“自然人性与生物本能同来自外部的道德压制之间发生了强烈的冲突”6,“军民关系与男女朴素美好情愫互为表里的交替叙述,仿佛成了一条缀合小说思想政治与故事需求的感情‘拉链’”7。一定意义上,本能的悸动成为构建美好情愫的精神前提,而作为“十七年”时期一个经典的诗性文本,则表明小说在政治正确与正常性情两难之间的“修辞处理”存在着审美调和的走势与意旨,有效地弥补了政治意识形态在人性表达上的某些局限。具体而言,小说“虚化”了战争,在男女遇对、乡土远景、奉献牺牲以及隐喻的“百合花”等叙事环节之间演绎出了复杂的诗化关联,看似浅白的英雄叙事隐含了更为内在的欲望冲动及至转化的理路,引导着“战士的崇高品质”“军民的鱼水关系”等时代文学主题的审美衍变,进而为所谓“战争小说”保有一份独特的文学诗情。

应该说,欲望与革命战争的关系在左翼文学传统中早就得以确定,作为一种非理性的肉身冲动,欲望是革命话语所拒斥的对象,不可调和的对峙与冲突,是一种基本状态。然而就《百合花》而言,随着战争的背景化,话语空间发生了明显松动,形成结构性调和的可能。小说对于战争的描述一开始就透出某种不经意,“这天打海岸的部队决定晚上总攻”,敌人的冷炮“在间歇地盲目地轰响着”,印象化的概述虚化了战争的迫近与沉重,战争被处理成一种相对虚远的背景。从对我“抓了半天后脑勺”的工作分派,到装点着树枝的步枪,“响的稀落”的“前面的枪声”,直至对于小通讯员壮举的简短转述,战争一直出脱于叙事眼光,缺乏聚焦。8关于战争的叙述角度单一,缺乏场景呈现的战争显得笼统而简单,散落的战事提点着故事的时代背景,伴随情节参与功能的弱化,战争不再是遮蔽日常人情、制约叙事进程的直接、极端力量。相当程度上,《百合花》之所以能够在战争叙事中酝酿出微妙的欲望冲动,首先源于这种结构性变动所导致的欲望与革命之间对峙关系的松弛,为审美调适提供出诗学空间。

围绕着生命意识的开显,小说在多方面表现出了战争叙事的诗性转化,欲望气息的流露不仅改观了战争年代的人际关系,也为左翼文学传统提供了一份现实性与超越性的审美参照,拓展了叙事的空间与意旨。如果说战争的背景化还只是一种简单的艺术处理,那么,欲望表达与革命历史诉求的交相共生、融汇转化就是一种更为内在的诗学行为,也将决定着战争叙事的精神走向。显然,我们并不能将《百合花》视为一种显在的欲望叙述,即便不时透出欲望的气息,最终仍受制于革命道德等“社会的权威性禁止”,由此,欲望色调也就不那么突出,不仅笼罩着背景化的战争迷雾,还与政治文化心理、观念乃至思维样式相纠缠,生成一种能够兼容政治意识与欲望气息的审美空间。就此而言,战争叙事有必要转向日常处境,战争在远处进行,生活却在日常中流动,是一种更加真实、经常的结构。或许,只有在日常意义上,人们才会以朴素、自然的方式对待生活,才易于摆脱战争的束缚,唤醒异性之间的美妙情感。小说伊始,“我”在“通讯员”的护送下去前沿包扎所“帮助工作”,然而“我”的战争意识透着一股随性,态度似乎并不“端正”,“包扎所就包扎所吧!反正不叫我进保险箱就行”,“大概因为我是个女同志吧”,让我对于自身的边缘化并不反感;小通讯员除了“步枪”这一战士的标识,也缺乏革命色彩,“噔噔噔”“摇摇摆摆”的步履散发出一丝少年的游戏、玩闹心态,唯缺乏英雄战士的那一份庄重;而男女“单独面对”更提供了一种日常性、私人化的际遇,小通讯员的“张皇起来”、“局促不安”、出汗、忸怩等神态包含着明显的欲望无意识,很难不令人多想。作为一个十九岁的少年,性意识已经成熟,自然会对异性有着正常的向往情绪,而面对异性的种种不自然既有着身心上的“迟钝”与“不成熟”,也包含着革命道德规约下的心理惯性,当然,还透着一个“年轻的,尚未涉足爱情的小战士”的淳朴可爱。而“我”作为一位女文工团员,又显得有些虚弱、娇气且任性,对于通讯员的态度不似革命同志之间的战友情,倒像是一个撒娇的小姑娘,从“怎么也赶不上他”的胆怯、“生起气来”到赌气“坐下来”,直至“越加亲热起来”的情绪变化同样包含着性心理的微妙波动与暗示。相对轻松的际遇放松了对于欲望的钳制,两个革命色彩并不突出的战士此时更像是一对小儿女,流露出只有年轻异性之间才有的“微妙”情愫。茹志鹃说过,“要让‘我’对通讯员建立起一种比同志、比同乡更为亲切的感情”9,显然也包含了这一意义。

日常化的话语空间为欲望人情的自然流露提供了便利,欲望得以跨越政治意识形态的藩篱,而一种相对隐约的叙述,也兼顾了政治与文学之间的两难,欲望更像是一股心理与情感的潜流,朴实、模糊的倾向并不至于破坏战士与革命者“纯洁或高尚的品质”,反映出欲望表现上某些不得不顾及的要求。茹志鹃说,“它实实在在是一篇没有爱情的爱情牧歌”10。没有爱情指向了无欲的革命人生,而爱情牧歌,又难免涉入人性、人情的自然品性。一定意义上,欲望气息的流露扭转了关于革命者的某些刻板印象,改写着战争叙事的脉相,然而也反映出时代性的文学局限,隐微的欲望让人物在生命风景线上露出复杂的一面,却并没有因此变得更为丰满。这类欲望气息在过程性、曲折感以及个性程度上仍停留在一个相对平实、客观的层面,缺乏对人物及其心理、情感的深入展示(暗示);而叙述者也一直保持着某种俯视的理性眼光,似乎有意让叙事的笔致不至于进一步越轨,显出某些刻意与观念化的痕迹,诸如路上小雨后的风景,以及故乡的回望等场景、环节的设置并不够自然、妥帖。作家曾说过,“真正和人命运关联的事,你日日夜夜都在思考,都在想”11,(小通讯员)“他还只刚刚开始生活,还没有涉足过爱情的幸福”12,表明了这一方面的某种“执念”,然而,特殊的个人境遇与历史语境却又对此多有限制。写作小说时作家的丈夫在“反右运动”中受到冲击,本人也处于“匝匝忧虑之中”,显然要顾虑到小说主题与艺术风格的敏感性。由此,与其说这种“微妙而美好的情愫”意味着一种美学上的“节制”,倒不如说还包含着某些不得已而为之的因素,是否真的就能达到“一篇气韵饱满的叙事诗,像春天的原野一样生机盎然”的艺术高度13,也不尽然。

或许是为了现实性的考量,也或是为了在叙事上合乎逻辑,作家有意将这种欲望心理的萌动加以隐微处理,不至于过于外露,相当意义上,将“单独面对”的男女(“我”与通讯员)归属于一种乡土观念与同乡之谊,也反映了这一点。作家试图为欲望的表现添置一件不那么“刺眼”的“外衣”,在“我”与通讯员之间的交际陷入困境时,适时引入一种同乡情谊,“原来他还是我的同乡呢”,“这是我多么熟悉的故乡生活啊”。同乡之间的天然纽带关系有助于化解异性言行上的某些尴尬与不自然,改善、延续“一男一女”的交谈境遇,为“我”与通讯员不同寻常的儿女情态以及“亲热起来”的情绪转变提供了伦理学意义的借口。由于“我”占据了主导地位,让关于小通讯员的家庭、“娶媳妇”等私密问题的询问更像是一种同乡之间的闲聊,而作为一个年纪稍长的女性,也让这场交谈有了一些姐弟乃至母性的意味。不难看出,乡土视野的引入,使得隐微的欲望表达转向一种普泛性的乡情记忆,欲情得到了掩饰。相当程度上,以较为含蓄、隐喻的方式表现欲望,意味着人性表达与政治话语之间微妙、互动的结构关系,觅求诗性情怀与政治意识的结合点,成了《百合花》在艺术上的某种历史旨归。

不难发现,话语空间的转换酝酿出语义的内在变化,改变了战争叙事的既定脉相,但在一个革命化的时代,这类调和显然并不现实。就文本自身而言,即便“清新、俊逸”已被指称为小说的基本风格,也不意味着结构性语义矛盾的消除,革命与人性之间的冲突本然且难以跨越,必然会以或显或微的方式存在,对叙事发挥作用。事实上,“我”与通讯员之间的交流最终未能摆脱困境,通讯员一直处于出汗、讷讷的局促之中,乡土文化的纽带也未能消除我们之间的“隔膜”,“这都是我的不是,人家走路都没出一滴汗,为了我跟他说话,却害他出了这一头大汗,这都怪我了”。异性之“大防”一直都在,虽不乏陌生男女之间的不适,但更透出政治道德意识的内在影响,边缘化的革命者(“我”)最终还是革命者,政治身份仍是一种基本人格属性。革命并不接受这类暧昧、模糊的行为,不可能让这种令人浮想的场景“顺畅”持续,随着“我们到包扎所”,行程的结束也意味着欲望与革命者之间这场短暂“遇合”的终止。就后续叙事来看,“我”对通讯员的态度逐步恢复到一般革命者的常态,主动讨了向老百姓“借棉絮”的差事,“怕来不及就顺便也请了我那位同乡”,对其借被受挫,直接将之归于态度的不当,“估计一定是他说话不对,说崩了。借不到被子事小,得罪了老百姓影响可不好”。就革命者而言,同乡情谊如何敌得过革命身份意识的要求,何况这种意识又是为异性之间短暂、尴尬的“微妙”境遇所唤醒,本身就不牢固也不被允许。“我”与通讯员之间的关系最终是在政治意义上被描述的,即便声言“已从心底爱上了这个傻乎乎的小同乡”,可当战士死去,却又阻止新媳妇缝补其肩上的“那个破洞”,因为医生已经宣告了他的死亡,“过去一摸,果然手都冰冷了”,这一行为已无必要。而新媳妇对我那“异样”的“一眼”,未尝不饱含着不解与不满,暗示出“我”情感上的某些“冷漠”。显然,类似的行为最终击破了“我”对于通讯员的那一抹“浪漫”怀想,形成了从女儿性乃至隐在的妻性向革命性的精神转换。相当意义上,革命战争仍一如既往的坚硬与冰冷,恰如那两个已“干硬的馒头”,是时代生活的日常构成与必须面对。

与此相一致的是,欲望气息在小说后半部也已深隐并将逐步走向终结。由于“我”的革命意识的回复,显然不可能再着落在“我”的身上,如果说欲望气息仍有所存在,那么主要在“新媳妇”那里隐约闪露。一定意义上,“新媳妇”填补了转向革命之后的语义空缺,“老百姓”的身份,与“我”这样的革命者构成了一种异质性,即便在“借被子”这一事件上,表现出了奉献的品质,仍不能摆脱民间人格属性。借被子起初是不肯,来包扎所帮忙时又“不好意思”,“做这种工作,我当然没什么,可那些妇女又羞又怕,就是放不开手来,大家都要抢着去烧锅,特别是那新媳妇。我跟她说了半天,她才红了脸,同意了。不过只答应做我的下手”。这种近乎普通人的精神反应,包含着乡下人的淳朴感受与认知,与“我”“医生”等一类理性革命者并不一致。新媳妇与通讯员之间是平等的,也缺乏“我”的那份主导性与优越感,趋同的身份将二者置于了普通民间男女的地位。按理而言,这有利于欲望气息的滋生与散发,然而,通讯员“借被子”事件却有着较大的“留白”,在对待死去的通讯员的言行上,却更多细节性的描绘,有意无意地突出了“新媳妇”情绪上的某些“反常”,叙事上的“异常”联系着革命话语的理性运思,终而将一切收束于政治伦理的规约之下。

通讯员与新媳妇的初次“相遇”显然更为私密化,这样的“单独面对”,对于普通男女也更为尴尬,何况“这个媳妇长得很好看,高高的鼻梁,弯弯的眉,额前一溜蓬松松的刘海”,而“新媳妇”这一称谓本身就是一个关于婚姻和性的记忆与经验的符号。不难想象,当一个身份、年龄相仿,还带着新鲜欲望气息的女性出现在通讯员面前,通讯员的那份欲望无意识又会如何暗涌。同样是几句借被子的话何以经由“我”这一革命者之口就顺利借得了被子,而在通讯员那里却变成了“老百姓死封建”的“不服气”与“委屈”,显然不取决于言语本身,而在于说话者的表达时空。年轻异性之间的“忸怩羞涩”隐含着难以掩蔽的心理紧张与精神障碍,缺乏描述的场景意味着语言上的某种策略性匮乏,作者也无法在特殊的时代语境中自如呈现而不至于令人猜忌,“留白”是一种较为妥当的方式,只让欲望的气息在那一方“缺失”的时空中隐秘发酵。

“留白”既回避了男女言行与情感上可能的“越轨”,也意味着日常性话语空间的某种中断,而通讯员的“牺牲”将进一步纾解直至消除这一隐在的冲突,明显的不可持续性表明了这一际遇的困顿,终而堵塞“一男一女”这一叙事模式的欲望含义。由此,围绕牺牲的通讯员的细致描写,昭示出革命意识对于叙事的主导,绣着“百合花”的“新婚的被子”也将淡去自身的欲望气息,从一种美满婚姻与性关系的民间隐喻转向政治范畴的象征形式,与革命伦理保持了精神上的某些统一。

一定意义上,“新婚的被子”作为床笫之物,隐喻了一对新人之间隐秘的性关系,象征着“百年好合”的“百合花”也寓意着“男欢女爱”的和谐与美满。在新媳妇而言,这是一种只能从属于她和新婚丈夫的隐秘记忆、经验与承诺,不可能轻易让渡和赠与,如今却一反常态,奉献给了一个陌生的战士,喻示着二者之间的某种同构性。小说对此并没有相对直接的表述,关于新媳妇的描写主要集中在从“忸怩羞涩”到“脸发白”“狠狠地”“气汹汹”的情绪变化,以及为通讯员冷静地擦拭身体和缝补衣服的细节,同样是面对战士的“牺牲”,与“我”相对平稳的情绪形成一种对照关系。如果说“我”的那一丝冷漠多少包含着对于战争伤亡的司空见惯甚至麻木,那么新媳妇的情绪“突变”则包含着对于死亡的巨大悲恸与震惊,对于其他伤员的不关心反映了这种情感的专一性,小说隐去了新媳妇的丈夫,也让这一切变得顺理成章。不妨认为,新媳妇的新婚丈夫极可能就是“同志弟”这样的人,他的死未尝不影射了丈夫的结局,隐含着新媳妇对丈夫也可能遭遇不测的焦虑甚至“想当然”,某种程度上,“通讯员”与新婚的丈夫一样,也和她“休戚相关”,而承载了那么多的欲望无意识,或许只有妻性才能更好解释这一“反常”的“微妙”之处。

不过,由于革命理性意识的趋于主导,叙事显然无意突出这一点。作为革命者的现实感知,使“我”不得不无视其间的欲望气息,“我想拉开她,我想推开这沉重的氛围……但我无意中碰到了身边一个什么东西。伸手一摸,是他给我开的饭,两个干硬的馒头……”将“我”从一种恍惚、虚幻的情绪中拉回现实。战争已在普遍层面上驱散了虚泛的诗意,回复革命理性的“我”只能相对坦然地面对这一切,“卫生员让人抬了一口棺材来,动手揭开他的被子,要把他放进棺材去”。“我”(也可以说是作者)此时选择了一种外在的叙述方式,似乎已置身事外,冷静地“打量”着行为反常的“新媳妇”,她“这时脸发白,劈手夺过被子,恨恨地瞪了他们一眼”,“她气汹汹地嚷了半句”。然而这种“反常”是否就是出于某种崇高的革命情怀,显然并不确定。作为一种不乏精神分析学意味的言行“倒错”,必然有其游离、模糊之处,似乎是并不想让读者看出“端倪”(微妙的心理与情绪“异动”),寥寥几句、一带而过之后,就匆忙转向了革命主题的呈现。“在月光下,我看见她眼里晶莹发亮,我也看见那条枣红底色上洒满白色百合花的被子,这象征纯洁与感情的花,盖上了这位平常的、拖毛竹的青年人的脸”。由此,一度意味深长的死亡与献祭被凸显为一种英雄式的“牺牲”与无私奉献,新媳妇的“反常”反映了鱼水般的军民深情,即便这似乎只与“那位同志弟”相关,而“象征纯洁与感情”的百合花,则饱含着“人民爱解放军的真诚”14,“这里‘百年好合’的民间伦理与‘新婚欢爱’的人伦隐喻,被自然地提升为‘军民鱼水情’的政治伦理”15。不难发现,小说结尾近乎生硬地阻断了“一男一女”乃至“一男两女”的际遇所可能引发的心理与情感歧义,一种政治化的献祭仪物与形式以精神境界的伦理升华强制性地缝合了“留白”与“反常”背后的某些精神“异样”。相当意义上,这就表征了欲望的隐退,在与革命道德的冲突之中,欲望表达又被归附于左翼文学传统。当然,在象征性的“百合花”的掩映下,叙事并没有落入那种激烈对峙的革命“窠臼”,伦理提升取代了极端性的政治规训与简化,以一种蕴藉性的意象昭示出政治意识的“胜利”。作为一种形象化的转喻,“百合花”修缮了革命性“牺牲”的暴力、僵硬面相,死亡的呈现被转化为一种政治伦理意义的感召与体察,而一个富有张力的意象,显然存在着意义上的“溢出现象”,在政治上有所限定的同时又有着多方面的勾连,很大程度上,环绕着“百合花”的欲望与政治的意义交织与转化也正与此相关。

将欲望伦理化是中国文学的一个悠远传统,不论是传统文学的诗礼教化,还是现当代文学的政治规约,都存在着欲望叙述的伦理转向。如果说传统的欲望禁忌意味着对于肉身本能的全面压制与异化,漠视了自然人性的存在,那么现当代文学尤其是诗性文学显然是在觉醒与发现的意义上转化、表现欲望的,只不过出于一些特定的主客观原因和具体的艺术追求,不一定就指向生命能量的积极、自由释放。通常意义上,欲望的伦理化存在着自然审美、精神提升两个基本路向,前者在于以自然审美意义的表现来填补欲望隐退后的叙事空间,恰如郁达夫的《迟桂花》,后者则多将革命道德等形上意义的人生导引,诉诸精神境界的提升,在当代诗性小说中,又以《百合花》为代表。较之1950—1970年代革命战争叙事中普遍沉寂的欲望气息,《百合花》的“模糊暧昧”隐含着作家的审美旨趣与艺术建构,在乡土想象、性别意识以及政治伦理等之间的叙事演进,展现了政治叙事的话语缝隙与诗化理路,而最终走向政治伦理意义的提升,昭示的就是时代精神对于文学的深刻影响与独特要求。相当意义上,这类隐约的欲望存在折射出生命的不屈精神,展现出政治话语中的某些文学可能性。或许只有深涉其中,才可能真正突破业已显得“窄化”的政治或其他阐释框架,揭示《百合花》乃至其他“十七年”小说经典的丰富性与复杂性。

注释:

1 茹志鹃:《百合花》,《茹志鹃小说选》,江苏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

2 5 段崇轩:《青春与生命的挽歌——重读茹志鹃的〈百合花〉》,《名作欣赏》1989年第1期。

3 张清华:《探查“潜结构”:三个红色文本的精神分析》,《上海文化》2011年第5期。

4 傅书华:《蓦然回首——从“个体生命”视角重读“十七年”小说》,河南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4年。

6 15 张清华:《作为身体隐喻的献祭仪式的〈百合花〉》,《小说评论》2009年第2期。

7 傅修海:《现代左翼抒情传统的当代演绎与变迁——〈百合花〉文学史意义新论》,《文学评论》2016年第6期。

8 近年来,《百合花》的政治阐释框架一直受到研究界的质疑。洪子诚将《百合花》定位为革命历史的“另类记忆”,期待发掘被“遮蔽了人物之间模糊暧昧的情感”(《中国当代文学史》,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陈思和认为小说“专注于战争中人与人之间的情感碰撞与交流”,战争“只是为了烘托小通讯员与新媳妇之间诗意化的‘没有爱情的爱情牧歌’”(《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复旦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另外,张清华、段崇轩、傅修海等人都曾撰文讨论过这一问题。

9 10 茹志鹃:《我写〈百合花〉的经过》,《青春》1980年第11期。

11 12 茹志鹃:《漫谈我的创作经历》,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22、45页。

13 李建军:《〈百合花〉的来路》,《小说评论》2009年第1期。

14 茅盾:《谈最近的短篇小说》,《人民文学》1958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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