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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0年代“赛金花”题材戏剧禁演史实考论

2020-04-18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20年2期
关键词:公演夏衍北平

内容提要:从20世纪初的庚子事变以来,以“赛金花”为题材的文艺创作绵延不绝,成为文艺界一个值得关注的现象。1930年代中后期,夏衍《赛金花》和熊佛西《赛金花》先后问世,名噪一时,但在1937年3月两剧同时被国民党当局禁演。先前还有一部京剧《赛金花》在1934年被禁演。这些戏剧的禁演既和国民党的戏剧审查政策有关,又和德国大使馆的干预密不可分。国民党政府在查禁过程中,既要宣传民族精神,又因国力羸弱而受制于列强,处于一个被动、尴尬的境地。

1930年代中后期,夏衍创作的话剧《赛金花》(1936年)和熊佛西话剧《赛金花》(1937年)先后问世,然而,夏衍的话剧正在公演期间被国民党当局禁演,熊佛西的话剧还未在北平公演就被查禁,引起舆论界的争议。目前关于《赛金花》戏剧禁演史实的研究成果很少,如1981年张真《记熊佛西〈赛金花〉被禁事》,2018年冯清贵《熊佛西话剧〈赛金花〉禁演佚文及史实考略》,此二文使用的材料局限于少量报刊,对于国民党政府的档案未加关注,有很多细节尚未披露。笔者在现有民国报刊文章的基础上,利用北京市档案馆所藏的国民党北平市政府禁演《赛金花》文件档案,全面详细地梳理1930年代有关“赛金花”题材的戏曲、话剧的禁演的主要经过,并关注禁演幕后的一些重要的细节。

一 “赛金花”题材文艺作品的流行与首次遭禁

自1900年庚子事变以后,有关“赛金花”题材的文艺作品开始流行起来,诗词、小说、散文、弹词与戏剧、电影不断涌现,如1908年曾朴小说《孽海花》,天宝宫人根据《孽海花》改编的戏曲《孽海花》,1934年京剧《赛金花》问世,1935年蹦蹦戏(评剧)《赛金花》公演,1936年夏衍发表了话剧《孽海花》,在南京、上海等地演出,引起了广泛影响。1937年戏剧家熊佛西也完成话剧《赛金花》。有文人学者如刘半农还探视过晚年的赛金花,写过访问录。1936年赛金花病逝后,不少文人还撰写了悼念诗词。针对晚清民国“赛金花”题材的文艺作品层出不穷的现象,民国时期就有学者关注。寒峰《从各种诗词杂记说到夏衍的〈赛金花〉》就指出,赛金花形象主要出现在三个时期,第一个是清末,第二个是1932年“九一八”事变之后,第三个是1937年“七七”事变前夕。①凤子《关于赛金花的小说与戏曲》②认为赛金花形象活跃时期“正和中国民族的不幸际遇,有着密切的关系。赛金花在当时的被注意在此,不断的被当成作品中的骨干人物也在此。她简直成了帝国主义压迫中国的悲剧的象征”,这些论述都比较客观。在笔者看来,出现“赛金花”题材热的原因,大概有以下两点。

首先,赛金花在文人和市民眼中都有较高的价值。自古以来,像苏小小、李师师、柳如是、陈圆圆、李香君等历代名妓成为文人咏叹的对象。戏剧史上妓女题材的作品非常多,如《绣襦记》《西楼记》等。当文人和妓女的曲折爱情和家国兴亡相结合,剧本往往会获得深沉隽永的意味,如《桃花扇》。赛金花是清末一位不平凡的妓女,她阅历丰富,从良后嫁给状元洪均,随夫赴德国游历,夫死重操旧业,后又重组家庭,但晚景凄凉。赛金花曾自述她与八国联军主帅瓦德西有交情,并说服瓦德西严管军纪,减少“联军”对京城百姓之欺扰,这让她成为众人敬仰的女中豪杰。民间对赛金花这一特殊经历也充满了好奇,这促使赛金花故事成为民国文学、戏剧、电影创作的热门题材。然而,赛金花与瓦德西交往的经历很早就有人质疑,当代学者蒋凡撰有《赛(金花)瓦(德西)公案辩正》③一文,通过梳理、对比多位当事人如齐如山的笔记,考证出赛金花自述的奇特经历实为赛金花杜撰,瓦德西和赛金花并无交往,赛金花只不过和个别德国下层军官有来往。赛金花通过杜撰自己的经历,自抬身价,而时人以讹传讹,遂成一段神话。赛金花本人和其他文人共同参与了“赛金花”文艺作品的创作和传播。

其次,赛金花的经历和民族危亡联系在一起。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抗日救亡的文学大量出现,从1936年、1937年开始,抗日救亡运动风起云涌,上海剧协根据中国共产党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精神,制定了《国防剧作纲领》,提倡“国防戏剧”,强调“国防戏剧”的主题是“反帝抗日反汉奸”,“唤起落后民众的觉醒”,“必须采用中外民族解放历史为题材,以提高抗敌情绪,充实斗争的经验与力量……如历史上的‘南北美’的解放战争,‘中法之战’,‘中日之战’,‘鸦片战争’,‘义和团’,‘洪杨革命’,岳飞,文天祥,史可法等民族英雄和秦桧,吴三桂,曾国藩等卖国贼的行为,用批判的方法整理,把它表现出来”④。赛金花故事和义和团有关系。夏衍《赛金花》被评论家认为是提出“国防戏剧”口号后,第一次收获到的伟大剧作。不过也有批评家认为夏衍《赛金花》戏剧并非国防戏剧,夏氏的作品对列强的描写不够深刻,对洋兵也比较“和善”。对此,夏衍自辩,想“以揭露汉奸丑态,唤起大众注意‘国境以内的国防’为主题,将那些在这危城里面活跃着的人们的面目,假托在庚子事变前后的人物里面,而写作一个讽喻性质的剧本”⑤。相比较而言,熊佛西的《赛金花》风格相对温和内敛,但也反映了民族危机笼罩下的底层人物的精神面貌。

有关“赛金花”题材的戏剧作品流行至1934年的时候,情况发生了变化。1934年11月19日北平的庆声社王斌如把新编京剧《赛金花》本子提交给北平社会局审查,预期在1934年11月23日晚在东安市场吉祥戏院由新艳秋等人演出,结果被禁演,这是“赛金花”题材戏剧首次遭遇禁演,主要是国民党当局的文艺政策所致。1928年年底,国民党政府在形式上完成了全国统一,同时在思想文化上开始实施管制,以达到统一意识形态的目的,兼有改良风俗之意义。各省和部分大城市先后设立了戏曲审查委员会,针对各类戏曲演出机构和演出剧本进行审查管理。1932年10月4日《北平市社会局戏曲审查委员会章程》(以下简称《章程》)公布,《章程》第一条规定:“本会以审查北平市剧院所演戏剧及一切评书词曲、幻灯片等力谋改善社会风化及辅助教育为宗旨。”戏曲审查委员会审查对象不限于戏曲,还包括话剧和说唱艺术等多种表演艺术。《章程》第五条规定了剧本内容:

(甲)应提倡者(一)富有民族意义者;(二)描写社会生活富有感化力者;(三)能增进民众常识者。

(乙)应取缔者(一)违反党义者;(二)有伤风化者;(三)违反事理人情者。⑥

据北京市档案馆所藏档案,北平市社会局戏曲审查委员会给庆声社所编《赛金花》禁演的理由有四点:

庚子之役,国都沦陷,实为吾国历史上之重大国耻。现在欲于舞台上搬演赛金花情形,即不得不描摹当时吾国人民之丧乱流离,或被外军误击致弊,或被外军笞辱不堪,以致跪拜谄媚,丑态百出。赛金花虽为洪状元之妾,洪殁之后,沦为下贱。剧中《仪鸾殿》一折及后各场,饮谈歌舞,居然有“商女亡国”之句,美名之为外交周旋,实则耻辱莫甚。此其不宜搬演者一也。说者谓赛氏当时目击疮痍,苦衷调护。挽救之功堪称。但彼时折冲樽俎之人,史册昭载。赛之零星故事,仅得之里巷传闻,文人好事,不惜渲染,根据无稽之谈,抹倒一切,淆乱听闻。此其不宜搬演者二也。剧中又搬演当时显贵职官,以及厮役商贾,因顾惜身家不恤奔走赛氏之门,呼吁哀怨,以转求联军庇护,是否全为事实,姑不具论,即令纯为事实,只为暴露国人孱弱之状态,激发国民勇气之谓何,直催挫之而已,此其不宜搬演者三也。抑犹有进者,拳匪联军之事,早成过去,今日搬演赛氏之调护,连带及于联军各将之群欲屠城,欧西士兵之随意焚杀,被以弦管,登之舞场,既将益启人民仇外之思想,且该剧编制,亦毫无艺术之价值,更恐贻各界人士以不良之影响,此其不宜搬演者四也。⑦

这段批文从四个方面指出了京剧《赛金花》的弊端,集中批评该剧暴露了国人的耻辱和孱弱,这点违反了审查章程所提倡的“民族意义”。批文质疑赛金花的一些史实,这是有道理的。审查委员会的禁演理由代表了当时很多批评《赛金花》的观点。但此剧既未公开发表,也未公演,故禁演并未产生任何影响。

不过,政策执行的关键在于执行者,而政策的实际效果和所在地的民风民俗、道德观念等因素密不可分。当京剧《赛金花》在北平被禁后不久,蹦蹦戏《赛金花》却在上海畅通无阻。《申报》在1935年3月20~31日,不断刊登预演广告:“河北歌剧场特烦朱宝霞艺员编排苦乐悲欢华北事实伟大名剧全部《赛金花》。”直到1935年4月5日正式演出头本,4月9日演出二本,一直延续到4月12日。这说明上海和北平两地在审核同一剧目时标准不一。和全国其他地方的戏剧审查相比,上海的戏剧审查显得相对宽松。

二 夏衍《赛金花》和熊佛西《赛金花》先后被禁演

1936年,夏衍创作了话剧《赛金花》,此剧参考了赛金花的各种传记,以及此前相关文艺作品,描写了赛金花与瓦德西的交往,肯定了赛氏施救北京市民的义举,讽刺了奴颜婢膝的清朝官员。此剧在上海通过了审查,并在1936年11月开始在上海公演。然而,“四十年代”剧团在1937年2月22日南京国民大戏院上演《赛金花》之时遇到纠纷。当舞台上出现清朝官员向德帅瓦德西叩头的情节时,台下有部分观众向舞台上抛掷橘子皮、甘蔗皮,还有扔痰盂,以表达不满,演出被迫中止。嗣后,南京市戏剧审查委员会公布了此次演出纠纷的处理结果:

查“四十年代”于廿二日夜场公演《赛金花》擅自增改剧本并插入有辱国体之词句,如“中国外交官只会叩头”及不合理之表演等,以致引起观众责难,而该剧社竟当场推卸责任,实属非法等情的“事实”;议决:一、严重警告该社负责人及“国民”经理。二、根据罚则规定,处以十五元之罚金。三、应由该社及“国民”方面,自动登报,声明:(甲)自认擅自掺入有辱国体之词句及不合理之错误,并表示歉意。(乙)郑重更正推卸责任部分,以明职责等两点。⑧

其实夏衍剧本第四场中就有清朝官员向洋人叩头之情节,在上海首演的时候已经出现过,并未产生争议。按照程序,在南京公演之前,“四十年代”剧团向南京市戏剧审查委员会递交了申请,剧本审查通过,并已在南京成功连演多场。当天出现的演出纠纷,肯定让南京市戏剧审查委员会始料未及,非常尴尬。按照南京市审查委员会事后调查的说法,剧团在演出中把原著的“奴才只会叩头”擅自改为“中国外交官,只会叩头”,审查方揪住此细节,对演出方进行处罚。依照1935年《修正南京市戏剧审查委员会处分娱乐场所违章罚则》第四条规定:“凡娱乐场所领得许可证后,于许可节目外,私自加演或改演者,处以五元以上、十五元以下罚金”⑨,审查方对“四十年代”剧团和戏院给予罚款处理,并要求涉事方登报道歉,给现场观众一个交代。此事在后来被称为“痰盂事件”。《金山传》中说第二天(2月23日)《赛金花》就被禁演⑩,这是不符合史实的,依据《修正南京市戏剧审查委员会处分娱乐场所违章罚则》,此剧并非属于被禁剧目。

正值夏衍的《赛金花》在南京、上海公演之时,熊佛西在北平也创作完成了《赛金花》的剧本,熊的《赛金花》完成时间是在1937年年初,据北京市档案馆所藏相关档案证明,熊佛西代表北平剧团于1937年3月3日向北平社会局呈交剧本和说明书,准备3月25日在北平新新戏院上演。熊剧3月17日、18日、19日在北平《实报》连载。和夏剧不同,熊剧也肯定了赛金花的爱民义举,但未正面触及“联军”和瓦德西,熊佛西的说明书强调“此剧虽以庚子事变为背景,然毫无涉及内政或外交之处,且全剧无一洋人上场,表演时绝不致引起任何反感”11,可见熊佛西非常清楚夏衍剧本的影响,努力规避敏感内容。考察档案,北平社会局对熊佛西的剧本的艺术性是给予肯定的:

熊佛西作此本,在艺术上,颇具技巧。

甲.剧名以赛金花为主,事实亦从赛氏在北京重操神女生涯开始,举凡前此之傅彩云、曹梦兰时代,及后此之魏赵炅飞时代,一概抹去,断章取义,不枝不蔓,洵富于艺术知识。

乙.凡赛氏与瓦德西之会晤,赛氏如何保全疏通,洋兵如何骚扰,北平商民如何痛苦流离,皆于问答谈话中曲折叙出,不泛,正面布景扫除许多枝节。

经核此本,在艺术上颇具技巧,亦并未触犯审查章程第五条乙项所列各标准,其词句不妥之处,并据该团遵照逐节改正前来,拟准予备案,批示遵照。12

正当熊佛西《赛金花》筹备公演之际,情况发生了剧变。1937年3月17日,奉南京德国大使馆的指令,德国大使馆北平办事处给北平市政府发函,请求禁演熊佛西《赛金花》和夏衍《赛金花》:

奉本国驻京大使馆令开:查日来报载有熊佛西著作《赛金花》剧本,拟于日内在北平真光影院及西城新新大戏院公演消息,又有天津鹦鹉剧团亦于本月内来平公演《赛金花》戏剧之登载,该剧在京沪两处所演过者,剧内多有侮辱德国之处,大使馆业向南京外交部抗议,经外交部准予令知各处,使该剧停止在平公演等因。13

国民党内政部迫于外交压力,于1937年3月18日向北平市政府发出禁演《赛金花》通知:

北平市政府秦市长勋鉴:自密查《赛金花》戏剧有损民族光荣,业经本部通行禁演,相应电请迅予勒令停演,并电复为荷。14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在内政部通知中并未出现“侮辱德国”的字样,只强调“有损民族光荣”,这透露出内政部矛盾的心态,一方面不得不配合德国的禁演要求,另一方面对德国的抗议理由并不认可。内政部通知还提到,国民党中央宣传部在1937年3月9日密函(齐字第916号)中就要求禁演夏衍《赛金花》,这说明国民党高层对夏衍的《赛金花》早已不满,但如果没有外交压力,国民党不会如此快速高效地查禁《赛金花》。

3月19日德国办事处又发函给北平市政府:

贵市府查照在案,兹将《实报》连日来登载该剧本内发见损伤德国之处特别划出,随函附送,即请贵市府查照,量予将剧文饬令取缔。查此剧文尚未完全登录,剧内恐续有同样性质损伤德国之处,亦请一并查禁,并希见复为荷。此致。15

北平市政府得到德国方面的公函及内政部的训令后,于3月22日向北平社会局和警察局下达了调查令,3月23日,北平社会局局长雷嗣尚向北平市政府呈送了查禁《赛金花》的报告:

钧府第七九三号训令以准内政部电:请迅予勒令停演《赛金花》戏剧,仰即严切禁演此项戏剧,并转饬各报社勿再将该剧本刊登报纸为要等因。奉此近查有北平剧团呈请于本月二十五日在新新戏院公演该剧,正核办间。奉令前因,即派员前往调查,旋据该团团长熊佛西声称,该剧并非前此京沪各地所演剧本,乃系本人最近编成,以一女性身世之盛衰为经,以民族近世之忧患为纬,意在讽刺社会作忧国情感之启发,并无伤害国际友谊及民族尊严之处。惟内政部既有电令禁演,在误会未释明以前,谨当遵令停演等语。查该北平剧团团长熊佛西所称经过情形及拟遵令停演各节,均属实情,理合呈报,伏祈鉴核。16

上述档案显示,《赛金花》剧本的刊载和演出已经引发了中德外交风波,由于德国大使馆的干预,北平市社会局给予熊佛西《赛金花》的肯定性批复遂成一纸空文,所走完的程序无效,熊佛西《赛金花》由可演剧目变成了禁演剧目。中方不但禁止了夏衍和熊佛西的《赛金花》演出,而且还命令报刊禁止刊登相关剧本。熊佛西只能在3月21日下午两点在北平新新戏院预演时宣布停演。但熊氏并不甘心,他在竭力挽救《赛金花》的命运,将《赛金花》改名《落花梦》,剧中赛金花改名为银花,瓦德西改为克礼米,“德国”改为“外国”,于3月22日向社会局提交审查,期待能按时(3月25日)公演,但北平当局并未接受,仍然坚持禁演,熊佛西只能在3月24日在北平新新戏院预演时面对观众当场办理退票。熊佛西的最后努力终告失败。

据当时北平《实报》披露,熊佛西向《实报》记者讲述了在戏剧公演前四天即3月21日,他曾找朋友牵线搭桥,登门拜会了德国驻北平代办毕德博士。熊氏向毕德博士解释了《赛金花》相关问题。毕德博士肯定了熊剧的成就,并表示“剧本本身问题,德国无暇过问,惟恐其间有不正确之事实涉及德国,故曾向中国政府唤起注意!并未提出任何抗议,不过剧本中,如有涉及德国之处,务请删去,以免有碍邦交”,毕德最后还表示,“本人对熊氏编之剧本,亦持此种态度,但观该剧本,并无妨碍国交之处,在平上演,本人无何意见也”17,据说毕德还将此意电告南京的德国大使,但此事熊佛西后来的回忆文章中没有再提及。此事从情理上看并非虚构,熊佛西创作和排练《赛金花》费了巨大心血,最后试图通过更改剧名、人名以求得过关,争取德方的谅解和支持是完全有可能的。对于熊佛西游说毕德博士一事,还有上海《星华》周刊1937年第2卷第15期《熊佛西焦头烂额:〈落花梦〉禁演始末》的通讯报道可证。不过,北京市档案馆所藏档案证明毕德博士禁演态度并无改变。本文前面所引述的3月19日的德国大使馆驻北平办事处致北平市政府的公函表明,德国是不满意熊佛西剧本的。3月22日德国大使馆北平办事处再次发函,催促北平市政府阻止熊佛西《赛金花》的公演:

贵市府查照如该剧内含有侮辱损伤德国之处,请禁演在案。查连日中国报章所登载于利益方面之各项消息与事实不符,皆系误会。又查报载该剧团之广告定于本月二十五日公演消息,是以本处函请贵市府查照本处本月十七及十九两日公函。18

3月23日德国办事处写给北平市政府的感谢函:

贵市府本月二十二日函开承嘱取缔排演《赛金花》戏剧,经已分令警察、社会两局严切查禁矣。相应函达查照。等因。本处深为感谢。除将。贵市府以适当之方法顾念中德两国之睦谊,立电本馆大使外特此鸣谢,此致。19

函文表达了对北平市政府查禁《赛金花》的感谢,但丝毫未提熊佛西剧本可演的优点,毕德博士所谓的“无妨碍国交之处”是敷衍熊佛西。当然不排除毕德博士个人支持熊佛西的可能,但由于德国大使馆和国民党宣传部、内政部已达成了共识,局面已非毕德一人能改变。

三 《赛金花》禁演后的舆论界

《赛金花》被禁后,引发了舆论界的争论,大致可分为两派,一派是拥护禁演,另一派是反对禁演。拥护派的观点和社会局戏曲审查人员的意见大致相同,主要是认为此剧暴露了民族之耻辱,如钟瀚《〈赛金花〉剧本早应禁演》提到:

仅赖一妓女 颜乞怜于外人,得以瓦全一时,此种现象,试平心静想,真不知惭愧到无地自容,尚有何体面,竟以此无赖事实而编排成剧耶?故在剧场证明越排演得赛金花如何锦上添花,越使得我炎黄民族含羞忍辱,以此于戴盆望天,而不堪回首也。倘一经公演,必致流传世界,贻羞千载,不啻表示我民族为堕落不堪之民族也。20

自“九一八”事变以来,日军对中国的威胁日益加重,全国军民抵御外侮的情绪更加高涨,文艺界多从正面宣传民族精神,而《赛金花》不是从正面宣传民族精神,夏衍《赛金花》冷峻深刻的讽刺超出了一部分观众的心理承受能力范围,故《赛金花》被禁演有一定的民意基础。然而,反对禁演的声音也很有力,如《禁演〈赛金花〉的抗议》就强调:

邦交国固然重要,一个弱国当然需要友邦的好意,但邦交与友邦的好意,决非一方抹煞事实,另一方委曲求全而能建立。如果说样样都要迎合人意,则中国一部近百年史便不许有所述作,我们不能同意因了莫须有的违碍邦交而禁止《赛金花》的出演,尤其深疾痛恶别国之利用外交上的压力来干涉我国的内政事件。

.单想在舞台上争取面子,那么我们敢断言,这种面子是永远争不回来的!如果说是为了面子关系而禁止《赛金花》的出演,我们只能叹息主禁者的孩子的天真。21

此文指出了国民党当局维护面子禁演的幼稚,也含蓄地批评了国民党政府外交的软弱性,这一批评是有事实根据的。对于《赛金花》被禁演,熊佛西认为,“表面上虽是我们政府下令禁演,但骨子里还因为是侵略者的日本和协助侵略者的威胁压迫所致!我政府当时有莫大的痛苦,还想委曲求全,抱着‘和平不到绝望不放弃和平,牺牲不到最后关头,不轻言牺牲’的态度”22。 目前尚未发现日本参与禁演《赛金花》的证据,不过德国和日本1936年11月签订了《反共产国际协定》,引起了中国有识之士的警惕,他们担忧德日结盟是借反共名义欲实行侵略图谋,熊佛西的观点代表了这种担忧。值得一提的是,尽管1936年德日结成同盟关系,但国民党政府与德国关系较好,中国军火大部分来自德国。中国抗战爆发后,德国还曾试图调和中日战争。由于中德关系良好,故德国能快速影响国民党政府的戏剧审查。

在国民党统治时期,西方干预中国的文艺演出事件不止一起。1937年1月21日,苏联经营的上海大戏院放映表现意大利和阿比西尼亚(今译埃塞俄比亚)战争的纪录片《阿比西尼亚》,意大利驻沪领事对此强烈反对,要求中方禁演,影片经删改后于1937年2月20日再次放映,放映过程中意大利水兵和侨民捣毁了上海大戏院,打伤工作人员,此事反响强烈,上海文艺界人士发表了《上海文艺电影戏剧音乐界同人为反对意国水兵暴行宣言》。国民党外交部几经抗议交涉,但结果并不理想。

1937年5月,熊佛西和国民党宣传部长邵力子在一次宴会上偶遇,熊、邵二人关于《赛金花》的禁演有一段对话。邵力子说:

我当时的确说过不必禁,我想我们国家所受的辱真不知有多少,《赛金花》那样的描写也算不了什么。可是那命令我到部以前已经发下去了,但是过了若干时日,我想《赛金花》是应该禁的了。得自己当时的理解太浅。我想,那些抛茶杯丢痰盂的狭义的爱国思想固然不需要,然而把赛金花这女人描写得那么伟大也是过分的,我们知道,庚子之变是那皇室宗亲和义和团等少数人闯的祸,赛金花以美色去周旋瓦德西,去为洋兵办粮草,去为北京城的老百姓求情,这叫什么?是“瓦全”的精神!我们的国家现在已到了什么地步?大家都已很明白,我们现在所需要的是“玉碎”的精神!一是宁为玉碎,毋为瓦全!23

邵力子所谓“瓦全”“玉碎”之语并非临时所想,早在1932年,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就发布了关于“九一八”事变的《通令及通告》,里面号召全党全民“故今日之事,有理可讲则讲理,无理可讲则角力。力竭矣,则宁为玉之碎,不为瓦之全”24。蒋介石也有同样的讲话。不过,考察“九一八”事变到“七七”事变这一段史实,国民党当局口头上喊“玉碎”,而实际上是在“瓦全”,国民党对日虽有一定的反击,但总体上是执行不抵抗政策。熊佛西对邵力子对于《赛金花》的解读并不苟同,他辩解道:“一个艺术家应该看他的人格,情感以及对于某一事件的‘看法’如何”,“说我写的剧本不够成熟,我是坦白地承认的,说我‘有辱国体那即使把我的头斫下来摆在台上也不能承认’”。25这一段对话凸显了政治人物和戏剧家之间的思维差异。

然而,《赛金花》在抗战时期并没有销声匿迹。1939年,魏如晦(阿英)所编的《赛金花》在上海演出,由上海剧艺社演出,属于孤岛戏剧。赛金花故事在重庆被搬上银幕。但这些是特殊时期的短暂行为,抗战胜利后国民党当局重新加大了文艺管控。1946年1月,北平市社会局颁布《社会局关于剧社、剧本公演临时整顿办法的签呈训令》,强调新编戏剧在上演前应送警察局备案,其中有一条禁演标准是“有辱国体及妨害国际邦交者”26,1946年北平市社会局还公布了26出禁演剧目,话剧《赛金花》依然位列其中27,虽然没有标明作者,但可以肯定夏衍、熊佛西、魏如晦的《赛金花》都被禁演了。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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