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糖水

2020-04-16枨不戒

读者·原创版 2020年4期
关键词:白砂糖花生米罐子

枨不戒

受过苦的人,格外爱惜东西。我奶奶是长江上的渔民,嫁给我的爷爷,一辈子受了数不清的苦。她生了10个孩子,活下来的却只有我母亲和小姨。没粮食吃的时候,有一次她刚生完孩子,躺在床上饿得没办法,光着脚跑到稻场下面的菜园去,在雪地里薅了两片白菜叶,在手心搓一搓就赶紧塞到嘴巴里去。这件事在漫长的岁月里她反复讲给我听,表情释然,语气平淡,仿佛说的是别人的事,苦难在转述中消失,只有在结尾时,她会用尖利的高声来结束,带一丝猎奇和炫耀的余韵,来警示我爱惜粮食。

我总是挑食,一顿只吃一小碗饭,人长得像根豇豆。正餐不好好吃,自然是要偷着吃零食的。在奶奶的卧室里,有个带两只抽屉的桌子,上面铺着报纸,报纸上面压着一层玻璃。桌面很窄,正中间竖了一面镜子,两边放着两个陶瓷罐。那是两个圆肚小口的白瓷罐,上面用靛蓝色颜料描画了一个小人,穿铠甲,是京剧里的武生。左边的罐子里放的是白糖,右边的罐子里放的是油炸花生米。揭开巴掌大的盖子,里面是用绳子扎紧封口的塑料袋。我偷吃时从不洗手,趁着家里没人,溜到房间去,把手伸进罐子抓一把花生米塞嘴里;吃完了还想吃,就再溜进去抓一把。每次偷吃完,我只记得盖盖子,从不记得系上塑料袋。奶奶应该发现了无数次,但她从来没有点破过。隔几个星期,她把新剥的花生晒干,放在铁锅里炸得香喷喷,等冷了把盐花撒上去。她不停地补充花生米,我不停地偷吃。晚餐时爷爷有时会喝点儿农家自酿的高粱烧酒,奶奶就会端着盘子去房间为他装一盘花生米下酒。奇怪的是,我却对放在盘子里的花生米失去了兴趣,常常只是淡淡地用筷子夹几颗。

罐子里的糖就是从老街上粮食局里买来的白砂糖。白色的、规整的糖粒,带着工业品的秩序和疏离感。一样是糖,我更喜欢吃药糖,那小小的方块里满满的都是薄荷清香。没有药糖,浅黄色的冰糖也能接受,唯独不喜欢这白砂糖。奶奶把白砂糖看得万分珍贵,一年可能也就买一两包,它是个慢性消耗品。白砂糖的用途很有限。夏天做凉菜,吃腻了凉拌茄子、凉拌黄瓜,偶尔切一盘西红柿凉拌,红色的浆果上面薄薄撒一层白色糖粒,十分好看。我不爱吃带甜味的菜,反倒是西红柿吃完剩下的汁水,酸中带着甜,还有浓浓的香味,一口喝完,意犹未尽。

冬天也有一道需要用到白砂糖的甜食,就是汤圆。鄂西的汤圆不是用水煮的,而是用油炸的。冬天,主妇把自家的糯米用水泡软,和着水一起倒进石磨,磨出奶状的浓稠浆汁。再把糯米汁倒进一个大澡盆,米浆下沉,把上层的清水倒出,再把剩下的糊状米浆放在大筲箕里暴晒,直到它们变成干燥粉末。等到过年时,主妇们就会把糯米粉倒进水瓢,和上水搓揉,搓成乒乓球大小的汤圆,放进油锅里煎炸,一边翻面一边加糖,起锅时白砂糖完全溶化在菜籽油里,牵出老长的焦黄的丝。这汤圆甜得腻人,油又重,我向来不敢多吃。大年三十要吃汤圆,象征团圆;正月十五也要吃汤圆,因为元宵节应景啊!从大年三十到正月十五,家家户户弥漫着甜腻的汤圆味。虽然我嫌弃它,但大家都喜欢吃,又甜,又焦,父亲一口气能吃半盘子,他对甜食情有独钟。我家厨房里也有一个糖罐,是个小小的红色塑料罐,放在橱柜里。每次母亲做饭时,父亲总是跑到厨房里,把糖罐拿出来,用勺子舀白砂糖吃。我嫌弃地看着他,那时我已经吃过巧克力了,很难想象怎么会有人爱吃用来调味的白砂糖。他满不在乎地擦擦嘴,为自己辩解,说是小时候糖吃少了的缘故。

奶奶吃糖应该也少,可是有条件后她还是舍不得吃。等我大一些,有时候去老屋里玩,免不了在房间里淘气,揭开罐子一看,乖乖,那白砂糖袋子上的保质期早就过了。我拿去给她看。

“糖怎么会过期呢?你小孩子不知道,糖和盐一样,是不会过期的。”她拿过白砂糖,依旧把它放回罐子里,小心地蓋好盖子。“你要不要吃点儿东西?奶奶有好东西。”她笑着对我说。我是个馋虫,赶紧跟上去,看她打开黑漆的大衣柜,在叠好的衣服下面摸出一个小纸包。有时候是一包旺旺雪饼,有时候是两颗水果糖,还有时候是苹果、香蕉之类的水果。这些都是别人给她的,她从不吃,一定要攒着留给我吃。旺旺雪饼通常都压碎了,拈在手里一小块一小块吃;水果糖常常都化了,一边剥一边吮糖纸;苹果皮是皱的,香蕉心有些发黑。后山的熊家儿子在广州做生意,有一次回老家时买了些荔枝,给奶奶分了两粒。她依旧放在衣柜里,等我回去时,神神秘秘地从衣柜里拿出来给我。“这是什么东西,你认得不?”我摇摇头。“这是荔枝。”她骄傲地告诉我,然后殷切地看着我把它们剥开,吃到肚子里去。“好不好吃?”她问道。“好吃。”我忙点头。其实没那么好吃,第一次吃荔枝的我只觉得是一股烂苕味,因为不新鲜了,但是当着她的面我是不会说出真相的。

白砂糖的终极杀器并不是油炸汤圆,而是鸡蛋茶。奶奶和乡村里的人们一直实践着“待客的最高标准是鸡蛋茶”这一“真理”。老屋里,但凡来客了,一般都是奶奶的侄子、侄女婿过来,她就会在倒茶之后去厨房打鸡蛋茶。鸡蛋茶的做法很简单:烧一锅开水,放白糖,等到水开的时候把鸡蛋打进去,在外皮儿刚凝固的时候捞出来,放一团猪油。鸡蛋茶的规格如下:一般小孩子过生日或是小孩子过年走亲戚,打两个鸡蛋;成年人上门做客或是年节时拜访,打四个鸡蛋;要是家里来了了不起的大人物,那至少是六个,也有打八个的。汤汤水水一大碗,一筷子戳下去,蛋黄溢出来,糖水就变成混浊的浅黄色,一碗吃完,基本也就不用吃饭了。每次大年初一去给奶奶拜年,鸡蛋茶就是我最难受的任务。我再三恳求,奶奶还是要打两个鸡蛋。那会儿鸡蛋是稀罕物,不能浪费,只能硬着头皮吃。蛋液和白糖混合在一起,甜得令人发呕,像是一只黏糊糊的手从食管里往外爬一般。在鄂西,如果家里有产妇坐月子,婆婆给产妇准备的早饭一般就是鸡蛋茶,放红糖,多放猪油,要是有条件就用米酒来煮鸡蛋茶。乡间的说法,米酒煮鸡蛋茶是极为下奶的。

2006年,我一个同学生了孩子,我经常和其他同学一起过去帮她给孩子洗澡。我们上门,她婆婆极为客气,以极快的速度做好了鸡蛋茶端到卧室里来。我是不敢吃的,同学怕胖,也不想吃。我们便把鸡蛋茶拿给产妇吃。她自己的份额是一天吃10个鸡蛋,结果月子坐完后,脸都大了一圈,好在气色极好,皮肤白得发亮。看来乡间的说法还是有些道理的,鸡蛋茶的确大补。

后来减肥的风气在全国兴起,农村里打鸡蛋茶也不流行了。奶奶放弃了鸡蛋茶,但她还是不能放弃糖,有客人上门时,她冲一杯白糖水。白色的搪瓷杯里,盛一杯清澈的白糖水,缓缓上升的蒸汽里,夹杂着暖暖的芬芳。如果糖少放点儿,滋味还是不错的。可是吃过苦的这辈人有个通病,就是想把好的东西留给小辈,他们那会儿物质太匮乏,所以现在出手就格外大方。奶奶总是满满地舀三大勺白砂糖放进杯子里,甜得我牙齿一惊,抬起头来,却看见她一张脸上写满期盼和满足,她是要把那些年命运亏欠自己的东西一并留给小辈啊!那些形形色色的糖水里,流淌着的是爱意和牺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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