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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武汉封城的日子

2020-04-16叶倾城

读者·原创版 2020年4期
关键词:二姐封城公安

叶倾城

孩子

武汉封城之后,我上网查了2003年北京非典期间的中小学放假事宜,对女儿小年说:“可能一时半会儿开不了学……”

我正准备给她各方面的安慰,却见她抬起头来,满眼放光、兴致勃勃:“太好了!”

我愣住了,没想到初二的孩子是这个反应,便提高了音量说:“寒假延长,就意味着暑假缩短,搞不好没有暑假,你将顶着八月骄阳上学。”

她垂头丧气了一秒,又高兴起来:“没区别,本来暑假也是要上培训班的,本来也不会真的放暑假。”

这是小年第一次身历大事,我与她,在共同参与历史。

在家憋了三天,小年对我说:“我要找小薛、小黄玩儿。”

我说:“封城了。”

小年说:“她们都在武汉呀。”

我费尽口舌告诉她正在发生的事,最后我说:“如果她们上我家来,我肯定不介意,你也不介意,甚至她们的爸爸妈妈也不介意,但他们会介意我们担心,我也会担心他们担心。”

我说得这么绕,但她好像明白了。

小年的同学们在家里待腻了,开始在QQ群里模拟上学。

中午11:42,他们互相提醒:“还有28分钟就要奔饭了!”—奔饭,即奔向食堂,不是真饿,是坐了一上午,享受飞奔的过程。

冷不丁,会有人煞有介事地说:“某某文章如何赏析?”

又过一会儿,有人说:“谁有‘大培优的答案?给我对一下。”

那天是周二,原先是周考的日子。看他们那么认真地假装,这么多日子以来,我第一次能笑出来。

微博上有陌生读者,每天问我是否安好。

阳光好得很尖锐,像春天已经来了,布谷鸟在窗外叫得那么猛烈。

各个本地群里都有人发出警告:不要出门晒太阳,会功亏一篑。

我多事,问他们:“你们真的一直没出过门吗?”

他们纷纷回答:“是的,除了倒垃圾。”

有一个朋友说:“十几天没遛狗,狗在家里快得焦虑症了。”另一个朋友说:“我已经有焦虑症了。”

我每天在家与小年一起打卡学英语。我记得经过抗战的人说,战争来临时,觉得读书无用,有些人放弃学业,有些人扔掉了毕业证。但再长的仗也会打完,这世界还会按原有的模式运行。我的孩子,你多做准备,总没有错。

姐姐

电话响,是在医院工作的二姐,她说:“我在楼下。”

我说:“我们都在家,你上来呀。”

她说:“我昨天接诊的一个病人,今天确诊是新冠肺炎了,我两个同事已经倒下了。我不回来吃饭了。”

信息量太大,我一时反应不过来,只一再说:“你这是回自己家,我们不隔离你。”

她像没听见:“我把一箱橙子、一盒樱桃放在电梯里,我按了楼层,它上去后你接一下东西。还有蛋糕券。最近,我就不回来了。”

电话断了。我看着电梯一格格上来,简直像心提在嗓子眼儿一格格上来。

门开了,电梯间地板上果然有水果和蛋糕券。我拿起来,蛋糕券上抬头是我二姐的名字,落款是医院工会—半个月前,是她的50岁生日,这是工会的礼物。

我很惊慌。说来惭愧,我只担心我的姐姐,我只想问她:“你在医院,危险吗? ”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觉得这是一部科幻电影。我被困在电影里,进退茫然。我当然不是主角,只是一个龙套。但观众在哪里?

这部大戏,鸦雀无声。

我在微博上,看到二姐所在的医院向社会呼吁捐赠,我心慌慌地问她:“你有防护服吗?”

到了晚上,她才答我,其实是答非所问:“我们医院被确定为发热定点医院了,改造后使用。看现在的形势,不知道封城会持续多久。你们干粮储备要丰富,别浪费。”

那句“别浪费”让我全身一紧。

我问她:“你会一直在一线吗?”

她答:“应该。”

我说:“那至少,你每天和我们说一句话,让我们知道你平安。”

她说:“没事儿的。”

我很想说“你是心内科的呀……”,但我什么也没说。

我知道这是灾难,也是职责,她只是在做她该做的事。而我该做的,无非就是照顾好家人。

封城无事,看闲书写闲文—我都觉得自己是可耻的,像传说中火宅里绣花的人。但是,疫情总归要过去,日子必须继续向前,生活不会因为短暂的非常时刻而停摆。

我没怎么和我妈讲这件事,我不想让她太紧张,也不想讓她太不紧张—她快80岁了,这个年纪是最危险的。

我妈知道二姐不回来过年后,说:“那我给她送去。我们给她送点儿吃的。”

我只能说:“妈,公交车都停了。”

封城的意思就是:武汉与外界的交通被阻断,武汉市内的交通也暂停。如果这个时间有风吹草动,必须去医院或者别的地方呢?

我想:既然政府决定了封城,他们肯定有相关准备。

我要开窗四望,才能看见对面的一楼还有灯。我连听见电梯上下的声音都觉得像一种安慰:这不是一座空城,还有人与我共同生活于此。

我不由得感谢网络运营商、电力公司、自来水公司、天然气公司……是他们,与我的姐姐一起,在支撑民众的生活,支撑我们的希望。

封城多日,我反复问二姐:“你怎么样?”

也是隔了很久,她才答我:“别担心,现在武汉大多数医生都在看发热病人,全国各地的医生都来支援武汉。正应了那句话—‘你不是一个人在战斗,没问题的。你安心待着。”

我问她:“医生被感染的情况怎么样?”

她说:“没看到数据。”

我说:“那你的同事呢?”

她说:“所有发病的都恢复了。别担心。”

我真的很担心二姐。

当医院成为战场,她很自然地像她所有的同人一样,成为一线的战士。

我知道,她像出现在新闻里的医生那样,每天穿着防护服上班。

我二姐只是一个非常普通的医生。而绝大多数医生,都如她一样普通,却在各自的岗位上,把自己的工作做好,并且,保持“随时准备着”的姿态。

我相信他们在大疫面前也心怀恐惧,却知道畏惧无济于事,故而,他们必须无畏,必须温柔而坚定,必须在人群中高高地扬起头。

难以言说,这是生活,还是职责。

我想,像我二姐这样的人,也就是鲁迅先生所说的“中国的脊梁”。

我的二姐并不是一个美丽的女子,她娇小、微胖,雪白的小圆脸总是笑眯眯的,据她以前的病人说,像观音。

基辛格在《论中国》中说:“中国,总是被他们中最勇敢的人,保护得很好。”

我妈

我妈是这小区里的活菩萨—这不是我说的,是邻居们说的,因为她经常把菜送给邻居们。

我们住的是个“老年小区”,平时看着老年人穿得厚厚的,慢条斯理地拖着购物车来来去去,也是一种岁月静好,但一到非常时期,想不抓瞎都不可能。公交车停驶,他们不会开车,儿女为了减少感染的风险也不能天天到此。怎么办?

我妈就这样,把她的菜地里的大白菜、萝卜,东送一个,西送一根。

一位老邻居前几天抱着大白菜回去,两口子商量着,要少吃一点儿、多吃几天。终于有一天,老太太說:“我们把这个吃完了吧。胡老师还会给我们的。”但真到了菜地,我妈给她什么,她都说:“太多了,不要这么多。”她简直为自己居然要吃饭而惭愧,向我妈千道谢万道谢。

老一代人,非常讲“礼”。这是他们的行为准则。

原来给我们家做过钟点工的小张,我妈给了她一个大白菜。她拿去包了饺子,今天送了一饭盒给我们。

另一位老邻居送了我们一盒樱桃—樱桃是什么价钱?这怎么好意思收。人家说,现在樱桃好买,白菜不好买。

后来,小区封闭了,三天才能出去一次。我妈还是送菜给邻居们。

我忧心忡忡:万一我们也不够吃……

我妈非常自信:“够的。三天就可以去一次。通行证上有记录,不怕。有些菜不收就老了。难得的三天一次,必须得去。”

我姐说:“对,现在这个时候,可不能浪费。浪费是可耻的。”

我妈更自信了:“我肯定不会浪费。那天送了些白菜薹、红菜薹给左伯伯他们,他们好高兴,说儿子给家里买了100斤大米。如果我们需要,千万别客气。张阿姨更不浪费,连菜皮都要做成咸菜—我还准备将沤肥的叶子送给她。”

沤肥的叶子……什么叫克勤克俭,什么叫共克时艰,中华民族就在一次次苦难中练就了无穷美德。

东汉末年,曾被封为左将军的刘备驻扎于湖北孱陵,远人来信,往往问:“左公安否?”

答:“公安。”

相沿已久,此地遂改名“公安”。

明代晚期有“公安三袁”,自然知名度远不如“三曹”“三苏”。但张岱曾经说过:“古人记山水,太上郦道元,其次柳子厚(柳宗元),近时则袁中郎(‘三袁中的袁宏道)。”现效古意,向所有问我“安否”的朋友答一句:“公安。”

大家都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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