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传》叙事中的贵族形象
2020-04-16毕红刚
摘要:《左传》在叙事中充分塑造了春秋时代的贵族形象,表现出了春秋时代贵族显著的群体性特征,既具有文武兼备之才,在战争中发挥着重要作用,又执着于对礼制的追求,在超越功利的价值判断上给予了战争更多哲学层面的思考。
关键词:《左传》 战争 贵族
自平王东迁,中国进入了春秋时代。相较于礼制完备的西周时期,人们称这个战争频仍的时代为“礼崩乐坏”。然而,我们需要注意的是,由于长期礼乐文化的浸润,贵族之间依然遵循着一定的礼法规范与行为准则,并以之支配着他们的生活、交往、处事,甚至是思维方式。这个时代的贵族依然保持着相对完整而独特的贵族文化,《左传》在其对历史事件尤其是战争的完整的叙事与细节的强调中,展示着这个时代的贵族文化,评述着这个时代丰富的贵族形象。正如钱穆在《国史大纲》中所说,“大体言之,当时的贵族,对古代相传的宗教均已抱有一种开明而合理的见解。因此他们对于人生,亦有一个清晰而稳健的看法。当时的国际,虽则不断以兵戎相见,而大体上一般趋势,则均重和平,守信义。外交上的文雅风流,更足表现出当时一般贵族文化上之修养与了解。即在战争中,犹能不失他们重人道、讲礼貌、守信让之素养,而有时则成为一种当时独有的幽默。道义礼信,在当时的地位,显见超出于富强攻取之上。《左传》对于当时各国的国内政治,虽记载较少,而各国贵族阶级之私生活之记载,则流传甚富。他们识解之渊博,人格之完备,嘉言懿行,可资后代敬慕者,到处可见。”①
一、文武兼备
礼、乐、射、御、书、数,在春秋时期的士人教育中,就强调了文武兼备的全面性教育。春秋时代,贵族作为战争的指挥者与直接参与者,需要具备武士的基本才能,同时,他们又在礼乐文明长期熏染下,具有良好的文化素养。因此,文武兼备成为《左传》对于历史事件叙述尤其是战争描写中贵族形象的显著特征。
《左传》战争描写中,对于将帅的选择往往突出文武兼备的才能,如《左传·僖公二十七年》记载,“冬,楚子及诸侯围宋,宋公孙固如晋告急。……于是乎蒐于被庐,作三军。谋元帅。赵衰曰:‘郤縠可。臣亟闻其言矣,说礼乐而敦诗书。诗书,义之府也。礼乐,德之则也。德义,利之本也。《夏书》曰:赋纳以言,明试以功,车服以庸。君其试之。及使郤縠将中军。”在赵衰的观念中,中军元帅首先必备的基本条件是通晓诗书礼乐,而晉文公也同意了赵衰的说法,于是符合条件的文武兼备的郤縠成为中军元帅;而在晋国军队中曾担任下军副帅的胥臣亦是一位文物才能突出的贵族之士,《左传·僖公二十八年》,“二月,晋郤縠卒。原轸将中军,胥臣佐下军,上德也。”②胥臣具有极为出色的军事才能,《左传·僖公二十八年》中记载城濮之战中,“胥臣蒙马以虎皮,先犯陈、蔡。陈、蔡奔,楚右师溃。”为晋军取得战役的胜利贡献了极大的力量。同时,胥臣也是先秦时期一位享有盛名的文人代表,《国语·晋语四》中记载《文公学读书于臼季》,臼季即胥臣,是晋文公读书生涯中的一位重要老师,还发表过“出门如宾,承事如祭,仁之则也”的重要言论。孔子在《论语》中就曾借用此语向仲弓解释“仁”云,“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
文与武本是对立存在的,武以勇猛刚强为本,以止暴除害为旨,而文以慈爱仁义为宗,以仁人爱物为核心。因此,《左传》在战争叙事中对贵族形象的描写往往将这两种不同的心态和价值追求进行融合,再选择不同侧面以进行互补,在叙事中完善其独特的内部结构。如《左传·成公二年》齐晋鞍之战中,作者一方面极力叙述着作战双方之勇猛果毅,其记述齐将之勇,“齐高固入晋师,桀石以投人,禽之而乘其车,系桑本焉,以徇齐垒,曰:‘欲勇者贾余余勇。”他不仅一个人闯入晋国军队,而且还做到了“以石击人、捕获战俘、系桑车位”之举,甚至还发出了兜售勇气之语,此皆极言其猛。而晋国军队亦勇猛难挡,在战争中,“郤克伤于矢,流血及屦,未绝鼓音,曰:‘余病矣!张侯曰:‘自始合,而矢贯余手及肘,余折以御,左轮朱殷,岂敢言病。吾子忍之!缓曰:‘自始合,苟有险,余必下推车,子岂识之?然子病矣!张侯曰:‘师之耳目,在吾旗鼓,进退从之。此车一人殿之,可以集事,若之何其以病败君之大事也?擐甲执兵,固即死也。病未及死,吾子勉之!左并辔,右援枹而鼓,马逸不能止,师从之。齐师败绩。”郤克、张侯、郑丘缓都身负重伤,但都能互相鼓励,且保持着极大的专注度和毅力,尤其是张侯,在手臂受箭伤贯穿的情况下依然可以一手驾车、一手击鼓,成为晋国军队得以取得胜利的重要保障。而在这勇猛的描写中,我们又读到了“与子同袍”般的患难与共和团结据敌的战斗友谊,惠爱之情又成为“武”之外“文”的表象。再如齐国之逄丑父,他作为齐顷公之车右,虽然没有更多的语言记述其勇猛刚强之能,仅以“丑父寝于轏中,蛇出于其下,以肱击之,伤而匿之”这样的简单一语描述其勇,但其“车右”之责实际已包括了对其武士才能的赞赏。作者在逄丑父形象塑造中特别突出了其“智”,先是在认定战局的情况下,主动与齐顷公换衣,代替齐顷公被俘,被俘后又能以“自今无有代其君任患者,有一于此,将为戮乎”这样的符合时代主流价值观之语得以自救。作者更在逄丑父与齐顷公之交往中体现出了其对于“义”的认可,齐顷公为救代己被俘的逄丑父,竟三次进入对方军营,“齐侯免,求丑父,三入三出。”
《左传》作者在战争叙事中,还夹杂一些文艺之事以冲淡战争紧张压抑之感,从而在体现贵族“文武兼备”之形象特征的同时,使叙事呈现出一种更加具有层次性的节奏感。如《左传·襄公二十四年》,在晋国和楚国棘泽之战即将爆发的前夕,晋军张骼、辅跞竟然“将及楚师,而后从之乘,皆踞转而鼓琴”。两个人在弹琴于战车之上,似在进行一场文雅之事,然而战争中,两个人又能够做到“近,不告而驰之。皆取胄于櫜而胄,入垒,皆下,搏人以投,收禽挟囚。弗待而出。皆超乘,抽弓而射”,表现出了极强的战斗实力。而战争结束后,两个人“复踞转而鼓琴”,文与武的交替中,战争的紧张激烈在琴声中开始,在琴声中结束,有效地调节了文与武两种不同的价值取向在当时贵族身上所表现出的张力,也使战争叙事在这样的文武调和中具有了极高的美学意义,甚至契合了中国文化中“止戈为武”的哲学精神,使文与武达到了辩证统一。
二、礼的执守
清人顾炎武在《日知录》中说:“终春秋二百四十二年,车战之时未有杀人累万者。车战废而首功兴。先王之用兵,服之而已,不期于多杀也。杀人之中,又有礼焉。”③在《左传》的叙事中,“礼”对于国家兴亡与战争胜败的走向发生着极为关键的作用,甚至是起着决定性的意义。因此,“礼”成为《左传》叙事中的具有支配意义的行为准则,对于“礼”的执守也成为《左传》中贵族形象的另一个显著特征。
在《左传》中,对于礼的执守最有显著意义的,也是在后来的文人学者中引起极大争议的一个人物便是宋襄公。他虽然拥有一颗称霸之心,但却执着地将礼仪规则不计后果地融入战争之中,如《左传·僖公二十二年》记载楚宋泓之战云:“冬十一月己巳朔,宋公及楚人战于泓。宋人既成列,楚人未既济。司马曰:‘彼众我寡,及其未既济也请击之。公曰:‘不可。既济而未成列,又以告。公曰:‘未可。既陈而后击之,宋师败绩。公伤股,门官歼焉。”很多人分析这场战争时都对宋襄公提出了极其尖锐的批评。但我们应该注意到的是,深受贵族教育和贵族文化浸染的宋襄公,对于礼仪规则的执守已经成为他深入骨髓的执念,代表着他对于贵族精神的宣扬、践行与坚守。“君子不重伤,不禽二毛。古之为军也,不以阻隘也。寡人虽亡国之余,不鼓不成列。”宋襄公在这一段话中说出了自己认为的最高的关于战争的价值观念。
我们同时必须注意到的是,在《左传》战争描写中,像宋襄公这样不计后果地执着于“礼”之准则已经成为当时“一般性”的观念,成为那个时代贵族阶层不可更改的文化和理念。如《左傳·成公二年》齐晋鞍之战中记载韩厥之事云,“韩厥梦子舆谓己曰:‘旦辟左右。故中御而从齐侯。邴夏曰:‘射其御者,君子也。公曰:‘谓之君子而射之,非礼也。射其左,越于车下。射其右,毙于车中”。齐顷公执着于礼,却因此导致逄丑父代他被俘。再比如《左传·成公十六年》记载晋楚鄢陵之战中,“郤至三遇楚子之卒,见楚子,必下,免胄而趋风。”郤至碰到楚共王,总要跳下战车脱下头盔快步走过,以示对楚共王的尊重。同时,依然是这场战争中,晋国栾针为示晋君之礼,竟向楚国子重送酒,“使行人执榼承饮,造于子重,曰:‘寡君乏使,使针御持矛。是以不得犒从者,使某摄饮。”而子重也“受而饮之。免使者而复鼓”,饮酒之后依然擂鼓战斗。《左传·宣公十二年》记载晋楚之战中,楚国潘党追赶晋国魏锜之事云,“楚潘党逐之,及荧泽,见六麋,射一麋以顾献曰:‘子有军事,兽人无乃不给于鲜,敢献于从者。叔党命去之。”魏锜以射猎之一麋献于潘党,于是潘党便放任其离开。由此可见,“礼”已经成为春秋时代贵族们的价值追求,而对于“礼”的执守便也成为当时贵族形象显著的群体性特征。
三、结语
综上所述,虽然春秋时期战争频仍,但礼乐文化的长期熏陶以及良好教育的长期浸染,在当时的战争中,贵族文化与贵族精神依然发挥着极为重要的作用,代表着当时在历史事件中,尤其是在战争中贵族群体超越功利的价值追求,而《左传》也通过完整的叙事为我们塑造了那个时代贵族们的风度与群体特征。
注释:
①钱穆:《国史大纲》(上册),商务印书馆,1996年版,第71页。
②杨伯峻:《春秋左传注》,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451页。
③ [清]顾炎武著,黄汝成集释:《日知录·卷三·小人所非》,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152页。
参考文献:
[1]阮元.十三经注疏[M].北京:中华书局,2009.
[2]杨伯峻.春秋左传注(修订本)[M].北京:中华书局,1990.
[3]钱穆.国史大纲[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
★基金项目:本文系阿坝师范学院校级科研项目“春秋贵族文化构建与《左传》叙事意义的生成”(项目编号:ASB15-16,项目负责人:毕红刚)。
(作者简介:毕红刚,男,硕士研究生,阿坝师范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责任编辑 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