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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眠

2020-04-14陈蔚文

散文 2020年2期
关键词:蜉蝣动物生命

陈蔚文

那些好睡眠的人,他们像有一只吸盘似的触角,牢牢吸附在黑夜之上,任凭怎么摇晃都掉不下来。睡眠不好的人,则游离在黑夜外,数到五百只羊还不奏效,羊们不停地在空地聚拢又散去。

多年前,二十岁左右的若干夜晚,我听着广播里的夜话或音乐节目久久不愿入睡,这是属于我一个人的时光——青春有多惧怕孤独,就有多渴望着孤独。

枕边的那只收录机——它像外面的世界派来的秘密信使,低低地流出音乐或话语,如汩汩的山中溪流。那时觉得世上最理想的职业莫过于夜话主持,在夜色如丝绒覆盖时,他们讲述、倾听,用嗓音安抚许许多多睡不着的人。

间或,阳台外不远的铁轨传来火车经过的震颤声,一直传到身下。屋内像发生着轻微震级。对人与事都那般敏感的青春,总在经历着不同的震级。虽然回头看,都是轻浅不过的人与事,可那时,青春的夜晚,那些人与事,那些困惑与迷惘,又是多么强烈而固执地波动着,一次次地干扰睡眠。

每次入睡仿佛是一个赌注,看哪一次运气比较好——当醒来时,赌哪一次时钟更接近黎明。有一次,也不知该算运气好还是不好:四点四十四分。

广播通常在熄灯后响起,躺在黑暗里,承袭着青春的混沌与尖锐。有时会留盏台灯,在音乐声中注视着天花板,那些印渍,被光影幻化成各种东西,动物、人或植物。

那正是木心先生说的“时时刻刻不知如何是好,所以听凭风里飘来花香泛滥的街,习惯于眺望命题模糊的塔,在一顶小伞下大声讽评雨中的战场”。

一个易失眠的人,注定内心盛有过多的爱与哀愁。

而据说能成就一番伟业的人,往往是不失眠的。譬如奥东皇帝决定自杀的当夜,把家事安排妥当,磨快了剑,然后呼呼大睡起来,贴身男仆甚至听到他的鼾声——这股淡定劲儿,不像赴死,倒像准备迎接一觉醒来后冒着热气的早餐。

看过则资料,说食草哺乳动物的睡眠很浅,如大象、野牛和野兔等,它们对微小的动静都很警惕,并能做出迅速而强烈的反应。我当时想,这多么像人!易失眠的人通常是温和的、敏感的,缺乏攻击性。而性情强悍的人,大抵吃得香,睡得好。他们没有“自我”的负担。

是否可说,食草类动物,以及食草类动物性格的人,都属于自我折磨型。他们用温和、善良默默地消耗着自我。

但也许,吃桉树叶的考拉是个例外。几年前的秋天,澳大利亚的一株大桉树上,我目睹一只正睡着的棕色树袋熊。它睡得那么投入,不管多少镜头和手机正对着它,它岿然不动地沉睡着——它是世界上最会睡的动物,每天的睡眠时间可达到二十二个小时——它的一生,差不多是在梦中度过。

和它一样能睡的动物还有棕蝠、树懒、猪和印度豹等,它们每天的睡眠时间在十二小时左右或以上。

这样度过一生,是幸运还是不幸呢?

也有不睡的动物:海豚。它的两个大脑半球可以轮流休息,当左侧大脑半球处于抑制状态时,右侧大脑半球则处在兴奋状态。一段时间后,左侧进入兴奋状态,右侧则处于抑制状态。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海豚一辈子都清醒着,它是真正字面意义上的“难得糊涂”。

“我们都热爱生命,我们都希望活得尽可能长,但尽管如此,我们还是牺牲了三分之一、有时甚至一半的生命在睡觉上。”十九世纪九十年代,俄国首批女医生之一玛丽·德马纳塞纳困惑于睡眠之谜。为了探索睡眠究竟是什么,她在动物身上进行了首次睡眠剥夺实验。

她采用了一种现在会令动物保护主义者愤怒的方式:让幼犬一直醒着。实验的结果是它们在被剥夺睡眠几天后就死了。在随后的几十年里,她利用啮齿动物和蟑螂等其他动物进行的睡眠剥夺实验也出现了类似结果。可见死亡与睡眠有着潜在关系。

可海豚不睡为何能活下来呢?严格说来,它也不是不睡,而是睡与醒同时进行。和它类似的还有果蝇。有研究称,有些果蝇几乎不睡觉。科学家的观察中,有一只雌蝇甚至平均每天只睡四分钟。在进一步的实验中,研究人员剥夺了这些果蝇百分之九十六的睡眠时间。但它们并没有像俄国幼犬那样过早死亡。于是,人们又得出一个结论:睡眠可能没有人们以为的那么必要。

会有根本不睡觉的动物吗?科学家说:“目前的研究发现,没有一种动物是完全不睡觉的。即使是在这些超级短睡者中,最低限度的睡眠也是必不可少的。”

但据说“原生动物”(由一个细胞组成)是一生不睡的,还有些动物如蜉蝣——“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苏轼先生用它来形容人生短暂。这种起源于古生代石炭纪的古老有翅昆虫,已存在于世间约有三亿年以上。如此短暂的生命为何又如此绵延不绝?再没有比蜉蝣更高效紧凑的一生了。稚虫成长后,爬到水边的石块或者植物茎上,日落后羽化为亚成虫,再经过一天时间羽化为成虫。成虫没有咀嚼能力,不能取食,最多只能活几个小时。在这短暂的时间里,蜉蝣必须找到配偶——英国《每日邮报》曾报道,在匈牙利布达佩斯附近的提萨河上,一大群长尾蜉蝣浮出水面,疯狂交配,持续了数小时。属于成虫的时间紧迫,它们争分夺秒地交配,将卵产在水中。然后死去。

在成虫的几小时生命中,忙着繁衍都来不及,哪还有空睡?——这是怎样的一生啊,朝生暮死只为繁衍,而繁衍出的蜉蝣仍旧度着这般匆促的一生。

生命的意义究竟为何?

这是一种充满悲剧性的生物。虽然它们强韧地穿过三亿年,生存到了现在。

“失眠是一种自我惩罚”,黑夜里的主动失联。作为飞行物的床,搭载人去向不明之地,像《地心引力》中女宇航員在孤独的太空飘浮,没有回应,只有一些声音被无限放大。钟表走动声,几个房间外水龙头滴水的声音,远处的一声猫叫,雨打在棚顶反射的童年回响,中年的血液在体内日益缓滞的行进声……

朋友说起有次凌晨四点多,失眠的她突然听到楼下邻居传来那什么的声响。那幢楼的隔音效果不好,从楼下窗户传出的声音清晰地传进朋友耳朵。是做爱的声音。这声音原本并不奇怪,让她惊讶的是声音制造者,楼下一对平日性子温暾的老夫妻。从表面看,性早已从他们身上撤离,但这个凌晨四点,朋友的失眠使她窥见了一些平日看不出的内容——在“表面”下隐匿的为外人所不察的生活。

另有个女人,抱怨丈夫因为睡眠不好,常夜半起来烹饪食物——不是煮个面什么的,而是在厨房里煎鱼。这个大块头男人热爱食物,尤其水产。做好了,他一人斟杯酒,慢慢边吃边喝。女人是绝不会陪他吃的,她对瘦身有着狂热的执念,连食物的香气都会使她觉得胖了几两。

听上去简直有些魔幻,一个深夜在厨房煎鱼的男人。

不过也没什么,土耳其女作家艾施勒·佩克说:“厨房是母亲的乳房,恋人的双手,宇宙的中心。”对于半夜睡不着的人们,起来煎条鱼并不算什么。还有的学英语,有的擦马桶,有的出去吃烤串,有的跑步。还有的,像英国导演肖恩·埃利斯的电影《超市夜未眠》中的主人公,索性去做了份深夜兼职。

“其实失眠是孤独症的一种”,在《超市夜未眠》中,一个从小爱远离人群、梦想成为画家的年轻人Ben因失恋导致失眠——他住的那栋艺术学院宿舍楼基本就是一百二十位学生的过剩荷尔蒙混凝而成的建筑物,晚上发出的做爱声令他不堪忍受。

因为失眠,Ben的生命比他人多出了三分之一,他在超市找了份夜班工作。

伴随古典交响乐的回响,Ben认识了形形色色的人。面色苍白、一脸倦意的女同事,她以不看钟表来对抗时间的慢——“你看钟表的时间越多,时间过得越慢。”还有杯子上写着“the boss”的神经质的超市老板……人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打发夜晚。

Ben偶然发觉只要自己挤压指关节,世界就会定格,时间遥控器像摁下暂停钮。他在超市任意走动,观察速写那些女体,给他童年带来深刻影响的、他觉得诡异又美的事物……

性、童年、梦、爱与美……在四次时间的定格中,Ben实现着对人生的种种探询。

他邂逅了新的爱情——超市那位面庞苍白精致的女同事。或许,他不再失眠了,爱情治愈了他的孤独症,也顺便治好了失眠。

对失眠者,生命貌似获得了一个“加量不加价”的馈赠,人生得以延长。但现实生活中,失眠带给人的痛苦难以言喻——失眠者患抑郁症的概率是不失眠者的五倍。

事实上,失眠往往是抑郁症的征兆之一。

为何上帝在生物的身体系统中安置了睡眠这一环节?我想,那是出于对生物在身心方面阶段性修复的考虑。睡眠暂时屏蔽了因失败、创伤带来的绝望,如一次缓冲,使生命恢复平静,重新获得能量。

而对一个失眠的人而言,他的修复时间要少于不失眠者,他应对人世的困难与压力便会增大。这是一个非良性的循环——焦虑使人睡不着,睡不着使人更加焦虑。

在失眠的年月里,我还寄望过一只枕头的拯救。在试过了N个功能型枕头后,我发现这只可以拯救睡眠的枕头是不存在的——在失眠者的颈椎与任何枕头之间,都隔着至少一厘米的悬浮空间。

美国作家约翰·契弗的小说《巨型收音機》中,一对中产阶级夫妇沉迷于用巨型收音机窃听邻居家隐私——失眠也是台巨型收音机,搜索并放大夜晚的各种声响,包括身体内部的动静,“从镜中揭下自己的影子”,它们汇积成失眠者的出勤报告。

从祖先的狩猎时代开始,夜晚便象征着不安,似乎到处浮游着魑魅魍魉。《圣经》中记载,所罗门因为晚上害怕睡觉需要六十个强壮的男人守候在旁边。诗人维吉尔将睡眠称作“死亡的结拜兄弟”,莎士比亚则将其称为“死亡的画像”——这些表述都说明,睡眠充满了潜在的不安与危险,它可能随时将人们滞留在某处,再不能原路返回。

我曾对黑夜的印象也充满惊惧。童年寄居祖父家,那些听来的鬼怪故事震慑住一个孩子幼小身心,觉得在黑暗中潜伏着可怕的不明物体,随时会伸出手将我捉了去。

是要活到一定年岁,才会明白物理性质的黑暗并不可怕,最深的黑暗在人心中。

一个人,倘若心里不发虚,是没必要惧怕黑暗的。

那么对黑暗的困扰就只余下失眠与死亡——这是一对标准的反义词,前者睡不着,后者醒不了。是的,睡眠是一场“小型的死亡的模拟”。这些年,陆续听到在睡眠中死去的消息。某位老邻居、母亲的老同事,或某位远亲。最年轻的一位是同学的弟弟,二十几岁,未婚,没有正式职业,夏天的深夜发作心梗。

但某种程度上,这些在梦中离去者,未尝不是有福的。不被病痛纠缠。佛陀教导行者面对病痛,要身苦而心不苦——谈何容易?痛是一种最直接的体验。在我四十几年的生命中,若干次手术加上生育,我深知“痛”的可怖。也因此觉得能在睡眠中离去,简直要被命运祝福,才能以这样便捷的方式离开,“死后哪管洪水滔天”。

日本作家远藤周作的小说《深河》中,主人公的妻子癌晚期,化疗后“身体稍微移动,剧烈的疼痛便像闪电般全身流窜,使她不由发出呻吟”。这应当是无数重症患者的写照,此时,若能在睡眠中“闪退”,不啻为一种解脱与接引。

愿有一天,人们离去时都不必受痛的磨折,而能安详入眠。

“只要一个人真正有了睡意,埃斯米啊,那么他总有希望能重新成为一个——一个身心健康如初的人。”塞林格的小说《为埃斯米而作》中的主人公在文尾说。

对失眠者而言,死亡由此可以有另种解读。它等同一次终极睡眠。一个再严重的失眠者也有机会在最后时刻,成为一个身心完整如初的人。那时,所有数丢的羊都将聚拢来,白云般围绕在他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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