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迁:格尔尼卡·锦灰堆

2020-04-14草长鹰飞

散文 2020年2期
关键词:鞋底栅栏

草长鹰飞

我没见过北京完整的城墙,没见到不能阻拦在心里还原它的样子。德胜门有一点,西便门有一点,老北京站火车入站的右手里有一点。远来的人,刚一到,会见到。远走的人,不会。遗迹最不会挽留,很多时候,甚至会成为催生远走的理由。斑斑点点的遗迹,犹若大火过后余烬中的残骸,一块煳边儿的碎布,一片见风都抖的纸片,一缕心思里闻得见其实早已散没影儿的味道。碎布纸片,它们留存下来。碎布纸片与炉灰菜帮子倾倒于斜坡,混成一幕冬日里毫无颜色荒寒的垃圾场的一角。倒炉灰的小跑着,土簸箕一扬,滚几滚就让寒冷拦下来,定成一层新垃圾。

有城墙的时候,北京是有锁的。有锁的大城,谁捅就敢为谁开。中式的西式的,不很重要,捏着钥匙不捏亦不很重要。钥匙是道理,人跟锁之间的道理,按说人是应当很讲道理的,跟锁,跟城,跟自己,跟自己之外的一切。按说一把锁只能有一个道理能打开,可是有枪啊,枪是所有锁的钥匙,万能的。

人是有俩脑子的,一个在外,那些器物,一个在内,那么多想法。器物代表过去的思考,定型了的旧;想法代表将来,没成型的新。毁旧是极容易的事儿,老式是个阻拦,挡严了未来的路,除了去心里坦荡,即便那些老式已经退位或者正在退位水一样往身后流淌。向前走,原本一点不干身后物什么事儿。可向前走不知道干点什么怎么干,拆拆身后的东西,至少能表明一个态度——您瞧,是求进步的,没闲着。砸旧物就是砸旧思想,旧物砸成粉,没了,旧思想没地方落,还不跟着一道死么?旧思想死了,新思想还敢不来?要不,公园里的树长得好好儿的,锯了栽新的,新的瘦得跟个鸡爪子似的,抵上老树好看至少要等十年,那也得锯,锯完刨根腾地方。要不,南来顺盛面茶的碗为何越换越小越工艺,门钉肉饼改成铆钉肉饼反而卖得快了呢?革就是改。破釜沉舟,没的吃,没地儿跑,您还不一扑纳心地为未来掏一把子血心么?

城墙拆了,城市变成个散架的粮食囤。囤里装着的豆麦石子和老鼠,铺撒一地,天大的鞋底子在逆光中带着阳光踩下来,把豆麦石子与老鼠们生生踩进土里去。老鼠打洞,石子与土攀亲,豆麦吸水长根,谁都忙,顾不上看一眼离去的鞋底子。看了又怎样,挡又挡不住,报信谁又知这份人情给谁报去?——脚在进步,有人能确切说出鞋底子下一步的临幸处?鞋底子,镶着阳光金边的鞋底子,庄重地踩过粮囤余温未尽的影子,每拔一步,都带起一阵喊嚷嘟囔,细碎杂乱庞大,如欢呼。欢呼声注入鞋底子,令鞋底子黑得孔武有力愈加理直气壮,金边更亮,甚至前脚掌似落地还没落地的当口儿,金边的潮水已经把脚掌四周的地上物冲走卷走,金光垫道,欢呼奓起。

实话实说,交出灵魂的人活起来真的松快很多。该吃吃该喝喝,心里不再有石头压着。没石头压着的心有再生的意思,如同水洗之后的鲜紫河车,透明筋道海蜇皮一般颤巍巍。透明的心易碎,海蜇皮耐嚼,易碎与耐嚼互掺,心成新心,人是新人。至于新心旁边不长草,不长就不长,绿毛茸茸,出来进去蹭头蹭脸,扎得慌。况且,吸尘器吸走了灵魂,也没说没收,还发呢。吸走的是散碎的玉米老须一蓬黑黄枯乱的碎胡子,发下来,槽子糕似的油汪汪,绿豆糕似的方方正正,可是省了自己多少事儿。文明,文明就是利落,就是规整,就是干干净净。

您瞧瞧嘿,整个儿城管理得可够多么好啊。没有小商小贩,那些凌乱的杂货铺子,臭气烘烘的早市,搬个锅炸了油饼就卖的渍着泥的黑手,支了就收破烂的锈秤,什么下来装上往城里硬闯逮哪儿哪儿停的马车,流行什么就可着嗓子吆喝,不管什么时候都敢撑起的布棚子。甘肃的拉面馆,广西的米粉店,山西的削面铺子,卖烟的相邻揉脚的,水果店往做头发的边儿上凑,出了银行就是肉铺,进了胡同准有烤白薯炉子,书店门口卖奶茶,车站专爱长煎饼摊,大学与小旅馆扎堆,法院跟律师事务所抱团,养鸽子的养鸟儿的养鱼养花和养狗的,不安好心,都惦记有各自的市场,枯死的碎枝,乱刮的鸽子毛,腥气烘烘的鱼水,随处可见的狗屎,折騰古玩的,杂凑布艺的,要什么有什么,乱心,消磨民众的意志。古老民族的意志本来已经积攒得有了包浆足够硬挺,乱哄哄里挤过来蹭过去,四脖子汗流,硬领儿似的磨,再好也给磨得软塌塌——都给赶了,必须赶了走。

齐整才是现代。黑车你可是凭什么揽客?司机的本是好来的?修车的有什么理由把住街角脏乱差,环卫工人专伺候你一人儿的吗?起照绷个牌匾就卖烧饼,都这样,街容街貌怎么维持,咸菜还不随便给。牌匾有统一尺寸啊,墙上不能钉广告。露着土的都拿网子罩上,树坑,有条件的铺块透水毡子,没条件树皮碎石总是不难找。笤帚扫街已经有点过气了,机械化啊,喷水带扫,水洗总比扫的干净。早晚各一遍。每棵树下都安排一个工人,树叶不能落地,半空就让簸箕给抄了去。北京的树也缺德,总是不争气地掉叶子,倘若不掉而总青着,这城市又得先进至少二百年。所以,就得锯它们,锯成方方正正,战士似的。战士有纪律,倘若树也跟战士似的守纪律,这么说吧,不让伸胳膊就不伸,那,树冠间的扯着的那些电线与光缆蛮可以不作入地想,光缆与电线不入地,地就少刨开一次两次乃至十次。地都留给地铁啊,专刨给地铁钻,现代起来可够多么单纯与庄严呢。

北京的地铁四通八达,一个笊篱似的兜在地下。不对,笊篱是死的,蛛网,蛛网。甭管您去哪儿,钻进去顺丝儿爬就是了,准到。大明是早倒了些年头,要是赶上这拨地铁,至少还得续上二百七十六年的寿数,它快呀。那边得信儿李自成破了居庸关,这边从固安往昌平拉兵跟孙子干,不耽误事儿。

多安点栅栏。管人的,管车的,管人和车的。斑马线是给老实人预备的,老实人乡下才多啊,所以,画了白画。乡下人,给乡下人预备点白眼儿满够意思,费劲画那么多用不着的东西干吗呢。平面的栅栏约束起城里人不大管用,要不,乡下为何还要那么多猪圈与牛舍?省下木头砖瓦,又能建座新城不是?众生平等,众生的顺序跟栅栏要挺好,羊驴鸭子,有个栅栏便都能顺着走,没有准会炸群。见过斑马没有?草原上的斑马,带着栅栏,奔跑在它的栅栏里,多么生机。减速坎是栅栏,门禁是栅栏,隔离带是栅栏,铁丝网是栅栏。你瞧那铁丝网,做得有多么精致,一节一节缠绕,半拃有个铁咕嘟儿,中分一个月亮两边镶着,半个月牙儿,首饰似的,小尖儿俏皮地翘着。初秋,崭黄的月色下挑一个露珠,盛夏,潮气天儿红尾尖蜻蜓往上一落,诗意地栖居。

卖菜的卖水果的都进了屋,菜与水果不再蒙尘。街树绿化带都板板正正,战士似的护卫一方净土。人都被栅栏管得规规矩矩。每個商场里头必有小吃摊与电影院。高楼长起来,方的圆的棍儿的,这个长完那个长。高轩堂皇。医院横着栏杆,学校横着栏杆,小区横着栏杆——只要是个口儿,火葬场算上,均有栏杆横着。就连幼儿园都有人站岗,兵营似的,孩子们都那么安全,还有什么不知足?有人埋怨书店少了,那么多打造好了的步行街没去逛,还生翻书的闲心?不锈钢,玻璃帷幕,高楼车流,快递小哥蜜蜂似的穿梭其间,这是一座城市的一面,另一面,有步行街。步行街会说话,言简意赅,导游词似的新鲜让你那么爱听。熏着吧,茶叶或者鲜花。熏茶叶用茉莉,熏花呢,甭问了。

城市里做人,顶松心的活法就是跟城市交心。把心交出去。身子呢,乐意忙点就跟送餐小哥学——守定了一处买卖把脸扎进手机里,得了信儿,章鱼触角一般往外弹,弹到位,收回来接着等。乐意闲着呢,照着共享单车的活法儿来,扎堆儿也成,优哉游哉草里躺着也成,谁打算驱使,乐意就跑一趟,不乐意,瘪带掉链子。

把自己的灵魂交出去,交给城市的香味,亮红的城市的香味。折叠好,蓬松松的毛巾或者丝绸般触感的轻巧折叠,城市有硬括的奶白色纸板等着,来一个叠一个,来两个叠一双。另配湖蓝色的盒子,偏十字缎带,流水线上滑动,盒子外不松不紧打上一个结。攒花结,蝴蝶结。

每个灵魂都给配一块城市,狗似的遛。

橘红色袋子里提着,随走,花儿与袋子的内壁轻碰,一下,一下,一下,叮儿,叮儿,轻扬短促的铃音。至于袋子之外,铅灰色曦空,街树侧影铺在暖阳之上,飞舞的羽毛球,野生在偏僻处暗自饱籽的向日葵,湿路上的跑鞋,哪个也不好看。与夜里朝你开来的黑车一样,挡风玻璃里亮着个香火头般的红灯儿,跟天边的星似的,就那模样。不是离你越近亮越大。

我多想把个城市形容成一个死了的静美火山,我在火山口里,四周围了不薄不厚一圈凉下来的石头,石头上,弯叠些死人。挂日子久了,那些死人便会透明轻飘,变成一个两个风筝。瞧见风筝,我很可能高兴地喊出来,在一派彤云笼罩的背景里。那一刻,我跳出了我自己,看到我张开的大嘴里我的喉咙,那喉咙,跟我身后是一个颜色,完全融进那个背景,于是,张不张嘴便毫无意义,总是徒劳,我也不必多掏那一把子闲气力——谁会在意一个黑嘴边儿的开阖。于是,我这个嘴的黑边儿在一幕里就成了个僵住的异物。幸亏不是在西班牙,这要是,可能,很有可能让毕加索逮住贴进他的画里,那张叫《格尔尼卡》的画。我就剩一个嘴边儿,跟嘶鸣的公牛、惊恐的跑马、躺倒的战士、折断的长剑一同陷进黑白灰里扎挣,不是挣扎,是扎挣。挣扎与扎挣不同。挣扎是知道要死,往死里坠落时候手脚不由自主地乱挥瞎踢,扎挣呢,是陷在泥沼撑住,试图从那烂泥里拔出自己。沉到井底的绝望中,还不放弃,撑住自家的肉身,给明天投点希望。扎挣是向上向前的,所以《格尔尼卡》里有手擎着不放的灯。张大千拜会过毕加索。我不知道两位绘画大师相撞时候激起的晕光中,是否有色块与线条飘浮,聚凑那些色块线条,是不是能拼成一幅很东方的锦灰堆。

老城中适合多挂几轴锦灰堆。

天底下的蝉鸣唱一个夏秋之后,不会有再飞回裂蜕地看看自己旧身的愿望。人就不一样,痛快一程,重游旧地——自己的旧地,他人的旧地——那是一种人生褒奖。掉落成泥的蝉衣,虚挂风中半摇的蝉衣,注满泥水后背吐出几针草芽的蝉衣,都是宝贝。汹涌连绵不绝的瞻仰人群。众人揣着塑料枝子,枝上有叶枝顶有花,红的绿的粉的蓝色的花,抢烧头炷香一般挤着,往蝉蜕裂口里扦插。

这个旧,就是老。

责任编辑: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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