梯子上的人
2020-04-14成向阳
成向阳
“那个从梯子上下来的人,总带着些别人不知晓的秘密。那些爬上梯子的人,蓝的、黑的、土黄的、半灰的人,总穿着缝有很多小兜的衣服,那些秘密,就躲藏在上下前后左右的某一只兜兜里吧?”
孩子,正如你所说,梯子上的人,兜兜里总藏着些秘密。很多年了,直至如今,我一直都把带梯子的人,当成从头顶上方来的使者,必须恭恭敬敬等他们慢慢上去,再耐心地等他们从高处稳稳下来。从小到大,一直如此,从村庄到城市,一直如此。在一条两轮或者四轮车可以开过去的巷子里,我从未当着一个梯子上面的人,摇头晃脑从他眼前走过去,或者穿过他的视线,从远处吃着东西走过来。
虽然,那些梯子上的人从来不会看你哪怕一眼,他们似乎总是在忙着比你的具体存在更重要的事。但是你,却不能以你自己并不重要的存在去分那些梯子上的人的心,一丝一毫都不行。他们在高处,一丝一毫的纷扰都容易使他们心凉。
高处的人心一凉,地上就会发生什么事呢?这你想都不要想,站好了,等梯子上的人慢慢下来再说吧。必须等他踩着梯子慢悠悠下来,必须等他的脚踩住地面,脚跟在鞋子里面踮一踮,必须等梯子收起来扛上肩膀晃上两晃,我才可以收起漫长的等待,慢慢离开。
而你也可以和我一起离开了。孩子,我们也有各自的路要走。
但真的,和你此刻一样,都已很多年了,我也不知道我这么做——等一个梯子上的人从高处慢慢下来——究竟是为了什么,但我总是模模糊糊地感觉到,梯子之上火花闪烁,可视或不可视的花火中,有非人间的神圣气息,或者说,有实体的带神性的秘密就要被揭示。比如说,一只红底蓝纹的鸟蛋在阳光下像是完全透明的,透过它看过去,正午的村庄像是火光缭绕。比如说,电线杆顶端的铁箱深处,一种嗡嗡嗡不休止的声音中还有另一种听起来像疯女人叫喊的声音。
但我从来都没有真的尝试在哪一天里自己也偷偷爬到梯子顶上,学着电工的儿子的样子,伸出一只手,再朝掌心吹口气,然后像他父亲老电工那样不慌不忙干起来。
小电工告诉过我很多电线杆里的秘密。但我相信,电线杆之上的秘密,他一定也是知道的,如果他不知道,他的父亲老电工一定是知道的,只是,他还暂时不想告诉我,或者他的父亲还暂时不想告诉他。
从梯子上下来的小电工,有一次告诉我的秘密之一是:“在我看来,地上的人,每个头顶上都开着一条缝。你也一样,但是更宽。”
“而我头上没有。”说完他得意地笑了,露出缝隙很宽的门牙和一截儿仓皇撤退中的鼻涕。
小电工有一次趴在梯子上,伸手要过我家的铁锹,又提着铁锹爬上梯子顶,用铁锹的木柄在过剩的家用电线上摸黑卷出一个环环相依的线圈。那线圈,规范、齐整、可爱得就像小黄瓜上架之后以纤细的藤蔓盘卷出来的。而这个线圈,只不过是小电工当夜的额外赠送。那一个夜晚,他是顶替他出门办事的父亲来给我们这条街巷修理电线的。
黑暗中,他戴着一副洁白的绒线手套,站在梯子顶上朝我不停嬉笑。他那荡漾在暗夜深处电灯重新亮起之前的笑声,好像他已空着手在我头顶上套住了一头白狼。
小的时候,家里没有梯子。
那时候,遇到需要使用梯子的关口,母亲就会说,去借一架梯子回来吧。父亲就会出门去,找到有梯子的人家说一段或长或短的好话,再缩着脑袋侧起一面肩膀扛着一架长长的木梯或者竹梯进门来。
那些借来的梯子,一般都是木梯,形制笨重,木色陈旧,不但梯身已经弯曲,梯子的一级与另一级也毫不相似,更让我不满的是,梯脚的两头竟也不一般高低,浑同村中著名的踮脚儿,在砖地上也站不平稳。整张梯子靠墙一放,就有一种凑凑合合与岌岌可危的气息,以致需要有人站在下面紧紧扶住,有时甚至需要两个、三个人站在下面紧紧扶持,方得安稳。
扶梯子的活儿,一般都是我干,后来弟弟也加入了进来,再后来,还有妹妹。不过妹妹长到可以扶梯子的时候,我大概已经出门在外啦。所以家里那些借来使用的梯子,一般都是由两个小人儿来扶稳的。
我喜欢的,还是那些长长的竹梯。它们显然更长,更纤巧,更平稳与牢固。这些带着南方气息的长长竹梯下宽上窄,无论梯身新旧,都一律泛着青黄色的油润之光,尤其是,它们的一级与另一级彼此是如此相似,浑同孪生,让我作为一个蹲在地上的无聊扶梯者,常常生出眼前的一节梯子正在不断向上通天生长的幻觉。但这样的竹梯只有村干部和木匠家里才有。他们的老婆都不好说话,所以父亲从外面扛回来的梯子,其实总是那些丑陋而难得平稳的木梯。
梯子实在是农家少不得的必备器具。虽然我家中并没有这样的东西,但也依旧要一次次从外面借回来使用。夏季房子防暴雨需要梯子,冬季房坡扫雪需要梯子,秋天在屋檐下挂玉米、挂柿子需要梯子,而一年四季之中,修理老旧的电线、电闸更需要梯子。在特别需要梯子的那些年里,村里的电线似乎每时每刻都需要特别提防与照顾。尤其是在夏秋时节的傍晚时分,它们突然就会火花噼啪闪烁,突然就将一条街送入整体的黑暗。
那时,一条街上就会此起彼伏地响起“叫电工,叫电工来”的声音。
村里姓李的电工有时候会姗姗来迟,但更多时候就躲着不会来。电工不来的那些傍晚,街巷里就有男人自告奋勇,把活儿替电工给干了。有时甚至会从村庄中间的电线杆上私拉一条供电正常的电线回来用。
但无论电工来或不来,这样停电的夜晚,我家的梯子都是需要出去借的。一起借的,还有攀上梯子对付电线的人。这是因为,我从事铸造业和吹奏业的父亲,平生只会铸造与吹奏,与电有关的一切,他都过分明智地从不参与。他甚至都不怎么爱爬上梯子去防漏扫雪,他甚至连自己借回来的梯子也总是忘记去还。很多时候,那些借回来的木梯就这样靠着山墙放在我家院子里,直到主家自己尋来,自己扛着回去。
那些年里,家中始终没有置办过任何一架梯子,也始终没有一个能在停电的夜晚爬上梯子让光明重返厅堂的男人。
我的不爱爬梯子的父亲,在他五十三岁的一个秋日黄昏,从一架梯子上摔下来之后,就再也不与梯子发生任何关联了。那一次,他扛着一蛇皮袋高粱从房顶的晒场上踩着梯子下来,一个恍惚就与整袋高粱一起结结实实摔到了地上。
那一次,我、弟弟、妹妹,都已出门在外,而母亲身在房顶上,空空的院子里,没有一个替他扶梯子的人。而直到我父亲和高粱一起从空中坠落的那一年,家里也仍然没有一架属于自己的梯子,那架晃晃悠悠、底脚不稳的旧木梯,也是父親从外面说下一段好话借回来的。
后来,我终于明白,与敬畏梯子上的人相比,我更敬畏的其实是梯子本身。
后来,当我出门在外,从不同城市的不同河流的桥梁上走过,清晨、午后或黄昏时的阳光总爱把一侧不锈钢或水泥质的桥栏拍打在桥面上。我就踩着它们,一级一级一级走向前,而虚幻的内心深处在身体的前行中总会由衷地感叹:“这是多么好的一架梯子啊!”
而如果以透视的眼光看起来,我这样的一个梦幻般的过河人,也正是一个爬上虚幻之梯的人,带着满身的恍惚、疑虑与忧郁感,与我当年夹着蛇皮袋爬上梯子的父亲一个样。
而此刻,那个在阳光下扛起长长不锈钢折叠梯走上街道的电力工人,在充满活力的快速移动中,就像一条静止之河上不断延伸向前的桥栏。而正午阳光下,那么多一瞬间浑如静止的人,都是那河中或混浊或清晰的水滴。
再后来,我偶然在一本杂志的封面插图中看到了一个扛梯子的人。不,更确切说是一个与梯子纠缠在一起的人。但这样说似乎也不确切,因为他似乎正以一种极其别扭又极其自豪的姿态借助梯子向着上方的光明攀登。
这攀登中的裸体男人似乎身在一间铁屋,光束从无限的上方也许存在的小小出口垂落,照亮了他的脊背与臀部。而一架纤细但牢固的铁梯穿过整个画面,斜背在他的脊背上。他高高举起仿佛准备迎接什么又拒绝什么的两条臂膀,从梯级之间穿过,有力地伸向两面压迫过来的黑暗。而他劲健的双腿,正一上一下蹬在梯子的两级上。
在看到这幅插图的一瞬间,我不知道这个男人是正扛着梯子在黑暗中飞奔,就像多年前的小电工扛着竹梯跑向停电之夜的我,还是已经在无止境的攀登中与梯子融为了一体?
但毫无疑问,作为一个攀登者,他的命根子在攀登中正指向面前无止境的黑暗,他的臀部正暴露在后方数不清的箭镞中,而这个身在梯上已经不知攀登了多高的人,似乎正兴奋不已,以至手舞足蹈起来,以致让他下面的人(铁屋之中岂止他一个?)以及在画面之外看着他的人(比如我)都感到不寒而栗了。
嗯,有些英雄式的灵魂,总是自带梯子的。他们的生命本身,就是一架在黑暗中闪闪发光支起来直指光明的阶梯。而对于我这样一个喜欢在记忆的悬梯上上下下的人, 所有的梯子都既神圣无比,又似乎带有无限的游戏性质。正像传说中的印度蛇梯棋一样——你可以出于记忆的需要从通往顶端的梯子上一瞬间滑下来,也可以依靠黑暗中一条蛇的毒液,一瞬间登上想象的顶峰。
责任编辑: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