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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起夷陵

2020-04-14冯儒帅

散文 2020年2期
关键词:孙权

冯儒帅

陆逊。陌生的小城里,这两个字是遥远的故人,古朴又亲切。虽然一千多年过去了,当地还用他的名字来命名广场、街道和小区。宜都算是座现代化气息十足的小城。目之所及,一座座盛气凌人的商业写字楼拔地而起,楼顶上还栽着别扭的外语译名。

陆逊。我不敢说出来这两个字,我怕一说出来,飞驰的时光会凝滞倒流,热闹的车水马龙会冻结,脚下的砖石向两边退去,汹涌的江流汇成一处,江面上布满了古老的战船,气氛突然紧张起来。最前端有一艘楼船缓缓航行,甲板上一位将领神色自若地凝望着前方,他没有穿铠甲,身着白袍,也没有佩剑,而是手执一卷旧书。可是他的眼睛里有火。也许下一个时刻,陆城的一切都玉石俱焚,连同他一起成为历史的一部分。商厦顶端的洋字招牌将阳光挥舞成利剑到处乱砍乱斫。风掠过西陵峡,从夷陵的方向吹过去。一切都是刹那,黑云里正负离子摩擦时只有一晃的闪电,世上最锐利的眼睛也无法捕捉的光影速度;铁匠锤打时石头上突然迸溅出的火星,如同船上的那个男人悠然地听着风声,在风平浪静之际突然银瓶乍破、铁骑突出,万箭齐发。

这不是电竞游戏的界面,游戏的背后只是计算机里高速运转的冰冷数据,绝不会有如此逼真的鼙鼓声动。灼人的热浪,马蹄铁在甲板上不安地打桩,水手搓拉麻绳时老茧被磨破的双手,连城的铠甲明若秋水暗无天日,嗜血的利刃刺穿皮肉时钻心的伤痛……这也不是三国的古战场,战场的风血腥悲壮,不会这么温柔。这是秋季的宜都。同行的朋友美红是时髦的都市丽人,她抱怨我为什么带她来这个商场还不如武汉一半多的地方。她不理解我们为什么不去旁边的国贸商城,而是坐在广场,广场里有什么好看的。尽管近在咫尺,我还是不敢说出那两个字,我怕说出来她会骂我。可我还是如实告诉她:“陆逊。”

“你有病。”

靠近秭归时,风雨凄迷,冷空气里摇曳着几束微弱却明亮的火苗,好像屈原炽热焦灼的呼喊;在宜都,秋阳溶溶,惠风和畅,仍能感到低于常温的水流流过脸颊,仿佛陆逊从容冷静的智慧。没有专门的纪念景点,没有如织的游人,陆逊的名字低调得很容易讓人遗忘。在小说里他不是主角,与他同时期的诸葛亮已名冠史册。没有楚辞华丽诡谲的吟唱,出将入相的他一次次用谋略和刀剑让吴国化险为夷。然而英雄割据长已矣,文采风流今尚存,楚地的人们热爱屈原,在文化的热度里,陆逊只能如他改过的名字般低调谦虚。

尽管一向惜墨如金的陈寿为他单独列传,得到此殊荣的士大夫除他之外只有诸葛亮,金圣叹也赞誉他为“三国第一人”,他的身份也有很多,吴国丞相、太子太傅、上大将军、行军都督、抚远将军、华亭候……但最能概括他本质的词却是他对自己的称谓——“书生”。小说里陆逊只是个年轻的将领,出场只有三次,两次战役的对手分别是让天下不敢轻视的关羽和刘备。后一次战争是三国的三大转折点之一 ——夷陵之战(也称猇亭之战),前一次则让蜀汉失去了三国期间最富传奇色彩的名将,最后一次出场是在黄承彦的带领下走出八阵迷图。

小说家可以嬉笑怒骂,肆意挥洒悲喜荣辱,史书只可删繁就简,乱世的苍生没有命运的垂怜,穷尽一生地书写自我,他们在刀笔吏的刻画下只剩筋骨,依靠一股精神气力透纸背。真实的历史不够温柔,连史册都太冷。陆逊原名陆议,出生江东世家,幼年丧父,跟随从祖陆康在庐江生活。后袁术派孙策攻破陆家,陆逊返回祖籍吴县避难并代替陆康接管家族事务。二十一岁在孙权幕府任职,出任海昌县屯田都尉时开仓赈灾安抚饥民,奖励农桑,平定当地山贼;整编军队,驻扎芜湖;代吕蒙军职时计擒关羽,俘获蜀军;夷陵之战火攻蜀军战营,逼得刘备白帝托孤;石亭之战大破曹休之后,孙权亲赐翠盖、白裘,并与之对舞。

“好浪漫!”美红凑过脑袋瞄了一眼。这片土地上从来不缺残酷的浪漫,乱世的枭雄有着烽烟作良辰的气概。吴侬软语醉他乡,吴酒销魂琥珀光,吴娃绰约若仙子,吴钩灿烂漫雪霜。明烛高照,三军畅饮,曾以射虎为乐的孙吴之王兴奋过度,与微醺的陆逊执剑对舞来庆祝夷陵大胜。美好的过程观望着圆满的结局,可肃穆的时间并不理会凡人的欣喜,阅尽一切繁华后焚为灰烬,留下无助的我们无能地将一切都推给名叫必然性的命运。乱世之中,每个人都是棋子,任由错综复杂的因素布局,就算手握决断杀伐的权力,还是身不由己。

赤乌八年,一位六十三岁的老人卧病在床,羸弱不堪的他还挂念着孙权是否看了他的上书。这段时间孙权偏爱鲁王欲将废掉太子,朝臣也分成两派互相倾轧,国家已陷入了困境。他上书多次请求前至都城,想阐明嫡庶之分。孙权无视他的意见,并降罪其外甥。心焦的老人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和战友用血甚至生命换来的国土即将毁于内乱,他在殿外头碰头出血,换来的却是孙权派人无情的责骂,老人在悲愤痛恨中死去,曾战功赫赫、戎马倥偬的陆逊就这样离开,生前出将入相,权力登峰造极,死后却家无余财,仅剩下恪守家风,在孙吴后期成为中流砥柱的儿子陆抗。历史转入了死胡同,相似的剧情上演,这场政治事件触及了皇权与相权的矛盾、皇家与世家的冲突。他何尝不知坚持下去是万丈深渊,却“虽千万人吾往矣”,他何尝不想隐居老家闲赏姑苏月,或如他的后人陆机陆云那样感叹错失华亭鹤唳,但他怎能无视国家的危机,在沙场上兵不厌诈,庙堂上却无法选择明哲保身,他骨子里只是一名书生。年逾花甲的一生写在纸上也只有几页。戎马倥偬却是这样的结局,再激愤的言辞也显得如此无力。

宜都的晚霞别样清丽,风刮得很轻,毕竟是一千七百多年后了。余温下的景色又有些释然后的冷。流水无情草自春。这个城市不是没有目睹过变迁的沧桑,她不像年轻的我们没见过世面,她早已波澜不惊,她在黑夜里凝视着你的凝视,聆听着你的聆听。风掠过树叶的声音像极了城市噘起嘴调皮地吹着短哨。短暂的沉默后,美红认真地说,她印象最深的依然是最前面的简介。“他为什么要改名?”望着人来人往的街道,我很愕然,自己从来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印象中庞杂繁复的历史考证也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在那个弱肉强食的时代,历史愿意选择军事韬略精准高效的陆逊,而只有沉潜在史册里,才能读出他想选择的另一种人生,或者说我认为他想选择,人们会选择愿意相信的部分。

“陆逊,字伯言,吴郡吴县人,原名陆议,世江东之大族。”一个“逊”字足以折射一位书生身处乱世的一生。家族遇难时不足弱冠的他挑起整个陆家生存的重任;出任海昌县都尉时他安顿百姓,这段时间也是整个三国时代可谓乱石穿空惊涛拍岸的岁月。雄姿英发的周瑜镇守着东吴前线,陆逊并没有在军事才能上崭露头角,但在一方百姓眼里,他是他们的“陆神君”。直至今天都有网友在评价起陆逊时说,他不会忘记这位一千多年前默默为故土造福的人。史册虽冷,却总有一些读者眼睛是热的。山贼猖獗层不出穷,他收编迫于生计而动乱的百姓,从根源上杜绝此问题;淳于式弹劾他违法征用民众,他则基于国家大计举荐淳于式为官;孙权出征夷洲前他上书以民生为重求罢远征。陆逊的职位越来越高,后来孙权迁都建邺,令陆逊连同王储世子留在武昌,陆逊甚至持有另刻的孙权私印以便开展工作,但炙手可热的权力并没有让他失去一丝冷静。代吕蒙为右都督时,他写给关羽一封充满敬仰的信,让骄矜的关羽放松了警惕,为东吴的胜利争取了机会。在信中他自称为“仆书生”;后来官拜丞相,给孙权的上书奏表也以此自称。屡次后发制人,扭转东吴的不利局面,“吴王宁不敬书生”,这是何等低调的华丽。

然而棋子无法左右棋手,它在棋盘上叱咤风云改变格局却无法支配自己的命运。孙策奉命攻破陆家,陆逊却不得不选择与孙权合作,妻子亡故后婚配孙策之女;内心倾向民生却不得不屡次出征御敌;饱读史书洞晓鸟尽弓藏却不能善终。比起一将功成万骨枯的杀戮,他或许更倾向和平,但在乱世,杀戮却是一把实现自我与保护家族的双刃剑。书生气质让他颖脱而出决胜沙场,书生本色却让他成为政治的牺牲品。没有诸侯割据一方的雄视,没有武将沙场鏖战的壮烈,但他的传记里仍不乏惊心动魄的生死刹那,而字里行间也同样沉淀着从容与宁静。军情紧迫时依旧悠然对弈,硝烟背后一道微弱却坚决的眼神,将残酷的画卷蜕变成了一曲史诗。“谦谦君子德,攀折复何求。”同代诗人的句子足以形容他,一如此刻宜都温润的气候。曹植前半生诗酒年华金樽对月羡煞天下文人,可诗人和书生终究还是有区别的。

风起了,《吴书》被随手翻开,那些惊心动魄的生死瞬间成了阳光下的碎片,淡去的历史不再恐怖,仿佛成了孩子手里的玩具。美红柔软的头发拂过来,荡漾的水草黑亮有光泽,年轻和美丽有着是够的资本不去理会历史的冗长和扭曲。你说,早有智者说过,翻开历史,从字缝里看,歪歪斜斜的两个字,吃人。你说,陆逊一定很年轻。并非很年轻,我说,他比孙权小一岁。“哦。”就像水里的鱼悠闲地吐着泡泡。你把折断的花插进江水浸润过的泥土里。也就是说只比诸葛亮小两岁。“咦?”鱼扭过身来,又吐了一个泡泡。小说可以只写封侯拜相,那些离我们很远,但历史远非如此,那一行行字是怎样残忍地吞噬着鲜活的灵魂,人是怎样挣扎着戴着镣铐站起,你我都不知道答案。

你说,这是一个轮回。你又说,没有什么可以天长地久。我该怎么告诉你,分分合合是轮回,刀剑搏杀也是轮回,轮回之中人的命运相似得可怕,却又在一点一滴的不同的积累中偏离了轨道,而这偏离又要付出怎样的痛苦代价。

模糊斑驳的地图,只把杭州当汴州,最终面目全非,在凹凸不平的时间与空间里找一个点,怀古也是这般错乱和滑稽吗?苏轼对着黄冈的峭壁怀旧,但电子科技发达的时代倘若拒绝了地理错误,前后《赤壁赋》也就荡然无存了。

时间宽容了苏轼,这面也许无辜的赤壁,成为纸上的“文赤壁”,在这个同时上演着苏轼悲喜剧的舞台上,江山如画,一樽还酹江月。

那天晚上我们住在靠江边的旅馆里,打开窗户,江风和着湿润的雾气就钻进来,正好电视里播放着京剧《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的场面放在心里太拥挤,只好让它们放在江面上,平静的江面立刻水浪翻腾,上演这战争和杀戮。这是青春期的三国。不久后,时间带走了那个仪容秀丽、姿质风流的指挥者,“嘣”的一声断裂的琴弦,结束了赤壁的时代。“公瑾雄烈……邈焉难继,今君继之”,他的柔弱里带着不屈,宁静里伴随着雄烈,只是没有机会展现出恣意的人生吗?真是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夷陵的那把火也燃起来了。窗外月色下就是赤壁,浓雾下的清流霎时被火焰映得通红。赤壁不在某个精确的地方,每人的心里都存在着赤壁。呼啦啦的声音是起风了吗?秋季的夷陵并不冷。

黑夜里突然想起一轮白色的太阳。小学时老师让我们观看日出并写作文。为了看日出,我们在初春的凌晨爬到山顶,风像刀子在脸上割出口子,我们潜伏了很久终于看见太阳,山顶的日出是白灿灿小小的一轮。而开学后语文老师表扬的那位同学,他笔下的日出是红的,黄土高原上哪来的海上日出和甲板呢?老师对我的质疑不屑一顾:太阳怎么可能是白色的?历史,有时也是那轮白色的太阳。

秋季的宜昌不必再应对焦头烂额和兵荒马乱,有种梦里才有的静谧和熟悉,想牵着故人的手一直走。虽没有天长地久,但我们仍可以等梅花开时坐在树下。

美红给我看她拍的照片,我忽然注意到一个细节——陆逊雕像身后竟然藏着一卷书。书藏在干戈甲胄之后,也许一生都没来得及拿出手,一直埋藏在心底的意愿终是被千年后的人用刻刀读了出来。

再度風起,光焰冲天的夷陵,月白风清的夷陵,温润如玉的夷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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