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虫小记
2020-04-14半文
半文
夏日将尽时沙地有几种虫子,可略记。
萤火虫最小。如八月白毛豆,只颜色较深。以硬翅护身,用软翅飞翔。实际,萤火虫的翅膀融进夜色,并不可见,只见一闪一闪的光亮,不见日月,仿佛星辰。四十年前,我赤裸上身,仅着一裤衩,赤足行走在沙地的泥路上。路很细,比脚板宽。脚步轻盈,好似扇动的翅膀。我左手持一小药瓶,右手张开五指,兜住飞翔的光亮,好似采摘夜空中的星星。摘一颗,装进小药瓶。再摘一颗,装进小药瓶。瓶中繁星点点,挂在帐顶,好似在旷野入梦,梦境很亮,不会怕黑。
蜘蛛在夜色里结网,一根蛛丝横跨泥路,可网住风,网住沙尘,网住蚊子,也网住了我。我这只人间的大虫,在蜘蛛的目瞪口呆中,行走如风,夜色也不能阻挡我的脚步。我挂一身蛛网,擎着闪闪发光的小药瓶。对蜘蛛来说,真如魔神莅临。
“季夏之月,日在柳,昏火中……腐草为萤”。季夏,是夏季最末一个月,大暑,一年中最热的夜,枕热难眠,有萤火虫的光亮,可以装饰不安稳的梦境。沙地是苇叶最多,腐后成萤,我是相信的。现沙地仍有苇,苇上仍有叶,叶上仍有夜色,但是,没有一闪一闪的萤火。
蝉声却依然嘹亮。“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此嘹亮,是因站得高,或因声音响,我至今仍不清楚。《诗·豳风》云:五月鸣蜩。此蜩,别处称“蝉”,称“知了”,沙地叫“大知了”。“大知了,喳喳叫,两只黄狗来抬轿。”大约知了可作仪仗,当作迎亲乐队来用。沙地的知了并不见大,称“大知了”,不是身大,是声大。
我在雁荡山听蝉鸣,在网上听美国旧金山的蝉鸣,声音也大,也远。不过,与沙地的大知了大同小异。我不清楚蝉有没有方言,沙地人叫“土话”,沙地的大知了,到了雁荡山,说一口沙地土话,雁荡山一只蝉能否听懂?雁荡山知了说的那一腔温州话,沙地大知了能否听懂?我就听不懂温州人说的话,虽然从沙地到温州,开个车不过三个小时,但那话,差了好几张嘴。沙地的大知了到了美国,是否需要翻译?不过,沙地的大知了到不了美国,也到不了雁荡山。大知了从地下扒开黑暗,上了高枝,就趴在那里餐风饮露,藉风高歌。它那翅膀,不是用来赶路,只是用来逃生。我用弹弓射出一粒苦楝籽,大知了“喳”一声,就飞走了,从一棵柳树飞到另一棵柳树。有时在半空飞一圈,仍回到原来那棵柳树,原来那根枝杈。
出生,上树,抱住一根树杈,如果不惊风,不骤雨,不把一根树杈喝干,蝉是不愿意动用翅膀的。我今日去看,它在叫。明日去看,它在叫。后日去看,它还趴在那里,已经不叫了。死去的蝉和活着的蝉,趴在树枝上是一个样子。蝉的一生很短。土下十数年,枝头一个月。这一个月,也就活在一棵树上,一根枝上。最多,从一棵树到了另一棵树。它们不会知道这个世界上有雁荡山的知了,有美国旧金山的知了。它们也不会关心如果遇上了能否互相听懂,是否需要翻译。我所在的沙地,很多老去的人,像我奶奶,脚步没有跨出过沙地。像我,也只围着沙地打转。
对大知了来说,沙地是一棵树。对我来说,沙地是一个桩。
还要说到蟋蟀。“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日近寒露,这时節,若四十年前,夜里,我是躺在蟋蟀的叫声上睡觉的,好似现在躺在席梦思上,坚硬中有软糯。沙地喊蟋蟀为“斗鸡”。蟋蟀不是鸡,但是会斗。两只雄性若遇在一起,必然要斗。怕是荷尔蒙太盛。斗鸡有翅,但不会飞。也不用来飞,只用来发声,用来吹战斗的号角。即便没遇到另一只虫子,也会独自一个人在那里军事演习,一个人在那里阅兵,“唧唧”地叫,叫得旁若无人,叫得冲锋陷阵。
蟋蟀年纪很大,有一亿四千万岁。自有了人,它就变年轻了。游手好闲的年轻人,拿它当斗鸡。明宣德年间,蒲松龄叫它“促织”,那个叫“成名”的主人公,到处找斗鸡,结果儿子化身斗鸡,“以促织富,裘马扬扬”。我是靠斗鸡度过我贫瘠的童年的,不过,没能靠斗鸡致富。四十年过去,每听见斗鸡“唧唧”的叫声,我仍有化身蟋蟀、振翅斗鸡的欲望。我要化身斗鸡,定比成名那小儿要强,抓住夏日的尾巴,致富有望。
责任编辑:田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