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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言景观视角下的海外华语研究*

2020-04-12王晓梅

关键词:全球华语唐人街华语

王晓梅

(厦门大学马来西亚分校 中文系,马来西亚 雪邦 43900)

引 言

近年来,海外华语的研究开始与全球华语的研究合流,视角由普通话看华语/国语,慢慢转为由华语/国语看普通话。(1)刁晏斌.论普通话研究的国语/华语视角[J].华文教学与研究,2019,(2).这体现了目前语言研究的全球化视野以及将普通话、华语、国语等现代汉语标准语变体同等看待的社会语言学观念。无论是就研究取向,还是就研究内容来说,当前的海外华语研究都迈入了一个新的阶段。这个崭新的历史阶段的一个突出特点便是研究方法的多样性以及学科的交叉性。刁晏斌(2)刁晏斌.全球华语研究的理论建构与实证研究[M].北京:华语教学出版社,2018.指出:全球华语借鉴了社会语言学的若干理论,例如语言变异理论,言语社区理论等。语言变异理论的应用有助于从变异角度分析海外华语语音、词汇、语法等方面的差异;言语社区理论有助于将海外华语变体置于具体的社区之中,考察言语社区成员内部的互动与认同。这些社会语言学理论视角已经在实证研究中得到验证。例如,祝晓宏(3)祝晓宏.新加坡华语语法变异研究[M].北京: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6.应用语言变异理论考察了新加坡华语语法的变异现象;王晓梅、张欣怡(4)王晓梅,张欣怡.论华语区与普通话区的共时融合与历时预测[J].华文教学与研究,2019,(2).借鉴语装配对实验法调查了华语区与普通话区说话人对马来西亚华语语法结构的使用与认同,从而探讨了未来两圈互动的走向。此外,海外华语研究自身也开始从实证与国别研究中进行理论提炼,例如王晓梅(5)王晓梅.古、方、普、外——论全球华语研究的四个视角[J].Global Chinese(《全球华语》),2019,(1).提出的研究全球华语的“古、方、普、外”4个视角,主张从古代(近代)汉语、方言、普通话、外语等4个视角分析海外华语的语言特点。社会语言学的理论和方法的确在海外/全球华语的研究中起到了重要作用,因为就语言本质来说,无论是华语还是国语,都是现代汉语标准语的地域变体,而语言变异本身往往带有身份认同的功能,为同一言语社区的成员所使用并认同。本文所讨论的正是社会语言学领域近年来兴起的语言景观研究在海外/全球华语研究中所起的作用,或称之为语言景观视角下的海外华语研究。(6)本文为了叙述的方便统一使用“海外华语”,意为中国之外的国家或地区所使用的现代汉语标准语变体。

语言景观(linguistic landscape)的研究始于20世纪末,是研究多语社会语言使用的直接快速简便的研究方法,以量化研究见长。这个研究取向以特定社区范围内可见的公共空间的语言文字作为研究对象,其语料通常是以数码相机拍摄取得,取样范围涵盖招牌、招贴、广告、路牌、建筑名、霓虹灯等。近年来,也有学者将移动的语言景观(例如汽车广告、文化衫等)和影音纳入研究范围(例如地铁广播、商店店员与顾客的对话等)。尚国文、赵守辉(7)尚国文,赵守辉.语言景观研究的视角、理论与方法[J].外语教学与研究,2014,(2);尚国文,赵守辉.语言景观的分析维度与理论建构[J].外国语,2014,(6).曾对这一新兴研究领域的理论、方法、分析维度做了比较全面的梳理,在此不再赘述。2008年之后,该研究方向迅速发展,根据徐茗(8)徐茗.国外语言景观研究历程与发展趋势[J].语言战略研究,2017,(2).对Web of science的统计,2008年之后所发表的相关论文占87.2%左右。孔珍(9)孔珍.国际语言景观研究现状与发展趋势分析[J].中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2).统计了2007~2017年间Web of science语言景观方面的论文,得出2012~2017年是语言景观研究的迅速发展期,相关论文占总发文量的78.9%。

那么,语言景观研究是否可以应用到海外华语研究中呢?答案是肯定的。结合目前的研究文献与动态,海外华人社会中的语言景观研究主要集中在宏观层面的语言使用与语言认同研究。这些研究关注华语(中文)在多语社会公共空间的使用情况、象征功能以及身份认同作用。(10)Wang Xiaomei and Hans Van de Velde.Constructing identities through multilingualism and multiscriptualism: The linguistic landscape in Dutch and Belgian Chinatowns[J].Journal of Chinese Overseas, 2015,(11);Lou J.The linguistic landscape of Chinatown: A sociolinguistic ethnography[M].Bristol: Multilingual Matters,2016;刘慧.印尼华族集聚区语言景观与族群认同[J].语言战略研究,2016,(1);Amos, H.William.Chinatown by numbers[J].Linguistic Landscape,2016,(2);Wang Xiaomei, Koh Yi Chern, Patricia Nora Riget and Supramani Shoniah.From monolingualism to multilingualism: The linguistic landscape in Kuala Lumpur’s Chinatown[A].In Li Wei (ed.) Multilingualism in the Chinese diaspora worldwide[M].London: Routledge,2016.近年来,微观层面的语言景观研究也开始兴起,与海外华语相关的内容包括具体的华语变异研究、繁简体选择、拼音化特点等。(11)祝晓宏.语言景观视角下泰国华语使用及其变异[J].中国语言战略,2019,(1);Curtin M.Languages on display: indexical signs, identities and the linguistic landscape of Taipei[A].In E.Shohamy and D.Gorter (eds.) Linguistic landscape: Expanding the scenery[M].New York: Routledge,2009;Wang Xiaomei and Hans Van de Velde.Constructing identities through multilingualism and multiscriptualism: The linguistic landscape in Dutch and Belgian Chinatowns[J].Journal of Chinese Overseas, 2015,(11).可以说,语言景观是了解海外华人社会语言生活的重要窗口,其量化统计是测量海外华语语言活力的重要指标,其认同研究是了解海外华语作为当地语言资源的重要参考,其语言政策研究则可提升海外华语研究的现实应用价值。

下文首先分别介绍语言景观的研究内容和方法,然后从宏观和微观语言景观研究视角讨论海外华语研究所涉及的研究内容,并辅以相关的研究实例进行说明。

一、语言景观的研究内容及其方法

(一)研究内容

就研究内容来看,语言景观研究的范围可分为宏观与微观两个层面。宏观研究关注多语社会的语言使用、语言政策、语言认同、英语全球化等,而微观研究从具体的语言标识出发,关注语言变异、翻译、专名等问题。

目前,宏观语言景观研究是热点,孔珍(12)孔珍.国际语言景观研究现状与发展趋势分析[J].中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2).根据研究文献统计出“多语语言景观”“语言景观与语言政策”“语言景观与英语全球化”“语言景观与少数民族语言”等4个研究热点。尚国文、赵守辉(13)尚国文,赵守辉.语言景观的分析维度与理论建构[J].外国语,2014,(6).将语言景观的研究维度归纳为“语言权势和地位”“语言政策与具体实施之间的落差”“英语的国际传播和扩散”等3项宏观内容,“标牌语言的形式特征”1项微观内容以及动态的、发展的“历时维度”。

以上研究内容与海外华语相关的有宏观层面的“多语语言景观”与“语言景观与少数民族语言”。海外华语所处的语言环境通常是多语环境,华语作为少数族群的语言是构成当地语言景观的重要组成部分。此类研究多关注华语在多语景观中的地位,例如华语的出现比率、是否是主导语言(dominant language),华语与其他语言的组合情况,例如双语组合、三语组合的类别等等。语言景观宏观研究的结果可以测量海外华语的语言活力,并与当地的语言政策、语言认同联系起来。微观语言景观方面,“标牌语言的形式特征”主要指语言标牌的词汇选择与句法特征以及多语标牌的语言混合和文字替代现象。(14)尚国文,赵守辉 .语言景观的分析维度与理论建构[J].外国语,2014,(6).而目前的研究主要集中在英语对当地语言(主要是拼音文字)的影响,以及因此而产生的语言创新现象等。而海外华语研究可以拓展的是繁简体汉字的使用情况、各类罗马拼音形式(汉语拼音、方言拼音、本土化拼音等)的分布情况、社区词的使用情况、词义变异情况等等。

(二)研究方法

就语言景观的研究方法而言,(15)有关语言景观的研究对象、数据收集方法、语料分类、处理以及分析方法等可参考尚国文,赵守辉.语言景观研究的视角、理论与方法[J].外语教学与研究,2014,(2) .宏观研究多采用量化的统计,收集特定研究范围的公共标识进行统计分析,为研究主题提供数据支持。除了传统的描写统计之外,也有学者采用电脑程序(例如MapGeoling(16)转引自尚国文,赵守辉.语言景观研究的视角、理论与方法[J].外语教学与研究,2014,(2).)或者分析软件包(例如Filemaker(17)转引自Wang Xiaomei and Hans Van de Velde.Constructing identities through multilingualism and multiscriptualism: The linguistic landscape in Dutch and Belgian Chinatowns[J].Journal of Chinese Overseas, 2015,(11).)分析数据。宏观语言景观研究通常使用量化研究法,然而近年来质化研究也开始出现,例如采用访谈法搜集商店业主的信息与观点。在较新的一项研究中,Albury(18)Albury Nathan John.Linguistic landscape and metalinguistic talk about societal multilingualism[J/EB].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Bilingual Education and Bilingualism,https://doi.org/10.1080/13670050.2018.1452894.采用小组座谈(共9组,每组4~6人)的方式,让马来西亚华裔大学生针对他所展示的3张不同类型的语言景观照片(吉隆坡酒店的多语警示照片、古晋华人私人企业招牌、马来人聚居的吉兰丹州连锁超市招牌)发表想法。研究者借助民间语言学(folk linguistics)的视角,根据学生对语言景观的观察与观点,联系马来西亚的多语情况、语言政策、族群关系等,讨论了马来西亚语言的多样性以及多项社会语言学议题。其中与身份认同相关的是,这些年轻人试图通过语言景观来定义自己不同于中国人的华人身份,例如他们是多语人、更加国际化、流动性更强等等。Albury借助此项研究,提出语言景观可以是研究社会认知的一项有效的研究工具,应用前途十分广阔。

二、语言景观宏观视角:海外华语的语言使用与语言认同

海外华语所处的社会一般都是多语社会,例如新加坡、马来西亚、印尼等,即使是英国、美国这样的英语国家也因其复杂的移民背景而形成若干多语的社区。海外华语嵌套在多语背景之下,其使用情况以及与族群认同之间的关系便成为大家关注的焦点之一。社会语言学的问卷调查与访谈法是传统的解决这一研究问题的方法,社会语言学家们通过大规模的抽样调查,了解华语在各地的使用情况,包括使用人群、场合、功能等。语言态度也是调查重点之一,一般包括华语的情感价值和功利价值。语言维护与转用也是海外华人社会普遍关注的问题,涉及方言维护与转用等议题。典型的研究个案包括李巍对英国华人家庭语言的调查,(19)Li Wei.Three generations, two languages, one family: language choice and language shift in a Chinese community in Britain[M].Clevedon: Multilingual Matters LTD,1994.徐大明、周清海、陈松岑对新加坡华人社会语言的调查,(20)Xu Daming, Chew Cheng Hai and Chen Songcen.A survey of language use and language attitudes in the Singapore Chinese community[M].Nanjing: Nanjing University Press,2005.Wiley 等人对美国华人移民与留学生语言使用与态度的调查,(21)Wiley T.G., Klerk G.de, Li M., Liu N., Teng Y., Yang P., Attitudes towards Mandarin, heritage languages, dialect diversity among Chinese immigrants and international students in the United States[A].In He W.and Xiao Y.(eds.) Chinese as a heritage language: Fostering rooted world citizenry[C].Manoa: University of Hawaii,2008.王晓梅对马来西亚华人社会华语传播的调查(22)Wang Xiaomei.The spread of Mandarin in Malaysia[M].Kuala Lumpur: University of Malaya Press,2012.等。传统的社会语言学调查为我们了解海外华语的语言活力提供了第一手资料,然而问卷调查的先天缺陷也经常为学界所诟病,填卷者的主观性判断是否反映语言使用现状?怎样才能更加客观地记录海外华语的使用情况?

语言景观的研究视角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解决以上的难题。它主要以城市公共空间的语言标识为研究对象,其量化特点可以相对客观地反映特定语言或文字的具体使用情况(如在多语社会的使用比例、是否是主导语言、与其他语言的搭配使用情况等)。就海外华语研究来说,语言景观视角无疑提供了一个观察华语华文(通过汉字及其拼音形式)使用实况的窗口。研究者可以就特定地域展开量化研究,统计华语的出现比例,并以此数据展开一系列问题的探讨。就宏观层面来看,这些问题主要涉及语言使用、语言政策、语言认同等,以下我们结合具体研究实例分别介绍。

王晓梅、汉范田(23)Wang Xiaomei and Hans Van de Velde.Constructing identities through multilingualism and multiscriptualism: The linguistic landscape in Dutch and Belgian Chinatowns[J].Journal of Chinese Overseas, 2015,(11).采用语言景观量化研究法(共有2080条记录,404家店铺)与民族志学研究法(主要是访谈法和观察法),对荷兰和比利时6个城市(阿姆斯特丹、乌特勒支、海牙、鹿特丹、布鲁塞尔、安特卫普)的唐人街语言景观进行了调查。该研究关注的焦点是6地语言景观的多语、多文状况以及不同语言文字所折射的身份认同。就荷比两国的华人社区来说,汉字的繁简体、汉语的罗马拼音形式(粤式拼音、汉语拼音、荷式拼音(24)荷式拼音是指受到荷兰语拼写规则影响的汉字注音形式,例如“Tjauw Min”(炒面)。)反映了当地华人移民的背景与社会构成。64.2%的标识使用繁体字、54.9%的标识使用粤式拼音主要是因为香港移民是当地华人社会的主流;简体字和汉语拼音呈上涨趋势,这主要是因为来自中国大陆新移民的增加。唐人街的语言景观也出现繁简混杂的现象,与业主的访谈显示,荷比两国的华人对汉字的繁简、拼音形式等并不敏感,其身份认同逐渐趋向“泛华人认同”。而语言景观中的荷式拼音是长期语言接触的结果,也是当地华人本土化的一种体现。该研究也调查了六地唐人街英语的使用情况和双语、多语组合,分析了复杂的语言景观背后不同层次的身份认同(泛华人身份、本土化认同、国际化身份),这些身份往往叠加在一起,就如语言标识中的多语共现一样。类似的研究还有Curtin,她对台北语言景观的质化研究聚焦于不同语言背后的身份指向,例如繁体字的使用投射出台湾地域认同,汉字本身既是族群标记,也是文化和政治认同的象征。(25)Curtin M.Languages on display: indexical signs, identities and the linguistic landscape of Taipei[A].In E.Shohamy and D.Gorter (eds.) Linguistic landscape: Expanding the scenery[M].New York: Routledge,2009.刘慧考察了印尼峇淡、坤甸、北干巴鲁3地佛院的语言景观,将华语在语言景观中的使用与华人族群感知、华人族群态度、行为模式与族群认同联系起来,认为华语景观有助于华人族群认同的建构。(26)刘慧.印尼华族集聚区语言景观与族群认同[J].语言战略研究,2016,(1)

语言景观与海外华语使用及认同方面的研究还可以拓展的是历时的维度。王晓梅等(27)Wang Xiaomei, Koh Yi Chern, Patricia Nora Riget and Supramani Shoniah.From monolingualism to multilingualism: The linguistic landscape in Kuala Lumpur’s Chinatown[A].In Li Wei (ed.) Multilingualism in the Chinese diaspora worldwide[M].London: Routledge,2016.采用社会语言学的真实时间研究法对马来西亚吉隆坡唐人街语言景观的历时变化进行了调查。他们从殖民时期(1824~1956)、建国后(1957~1990)、全球化时代(1991至今)唐人街语言景观的变化来看马来西亚华人社会的变动。具体的语言表现为:从华语单语(使用繁体字)过渡到中英双语,再演变为中英马三语。语言景观的历时研究可以借助老照片来完成,关键是能够界定这些照片的拍摄年代和地点,并联系相关的社会历史研究文献。如图1,吉隆坡“建发药行”从20世纪50年代到2015年招牌的演变展示了从中英双语到中马英三语的变化历程。

图1 “建发药行”1950年代和2015年招牌的对比(28) Wang Xiaomei, Koh Yi Chern, Patricia Nora Riget and Supramani Shoniah.From monolingualism to multilingualism: The linguistic landscape in Kuala Lumpur’s Chinatown[A].In Li Wei (ed.) Multilingualism in the Chinese diaspora worldwide[M].London: Routledge,2016.

具体到海外华语方面,相关社会的华人移民史和华人社会的结构是重要的研究线索。Leeman和Modan(29)Leeman J.and Modan G.Commodified language in Chinatown: A contextualized approach to linguistic landscape[J].Journal of sociolinguistics,2009,(3).对美国华盛顿唐人街语言景观的研究也涉及了历时的维度:20世纪70~80年代和90年代,两个时期的华语景观呈现了不同的象征意义。

语言景观视角下的海外华语研究有一个先天的研究优势,海外华人社会所构建的唐人街为语言景观研究提供了便利条件,因此很多研究都选择唐人街为研究地点,如美国华盛顿的唐人街(30)Leeman J.and Modan G.Commodified language in Chinatown: A contextualized approach to linguistic landscape[J].Journal of sociolinguistics,2009,(3);Lou J.The linguistic landscape of Chinatown: A sociolinguistic ethnography[M].Bristol: Multilingual Matters,2016.、荷兰和比利时的唐人街(31)Wang Xiaomei and Hans Van de Velde.Constructing identities through multilingualism and multiscriptualism: The linguistic landscape in Dutch and Belgian Chinatowns[J].Journal of Chinese Overseas, 2015,(11).、英国利物浦的唐人街(32)Amos, H.William.Chinatown by numbers[J].Linguistic Landscape,2016,(2).、马来西亚的唐人街(33)Wang Xiaomei, Koh Yi Chern, Patricia Nora Riget and Supramani Shoniah.From monolingualism to multilingualism: The linguistic landscape in Kuala Lumpur’s Chinatown[A].In Li Wei (ed.) Multilingualism in the Chinese diaspora worldwide[M].London: Routledge,2016.、泰国的唐人街(34)Wu Hongmei and Sethawut Techasan.Chinatown in Bangkok:The multilingual landscape[J].Journal of Humanities,2016,(22);祝晓宏.语言景观视角下泰国华语使用及其变异[J].中国语言战略,2019,(1).等。唐人街的存在让语言景观的研究与华人移民、华人社会的研究很自然地联系在一起,可以使语言景观研究横向、纵向拓展。

海外华语的使用与认同研究近年来拓展到一些新的语言使用域,例如旅游业。这些新兴的领域恰好与语言景观的研究取向契合,即通过可视、可听、可感的公共空间的华语使用来分析语言(文字)选择背后的原因及其涉及的问题。阎喜(35)Yan Xi.A study of language choices in the linguistic landscape of Macao’s heritage and gaming tourism[J].Journal of Multilingual and Multicultural Development,2019,(3).调查了澳门文化旅游与博彩业的语言景观,讨论了繁体字、简体字、葡萄牙语、英语、日语的使用情况,认为繁体字是传统文化的载体,其使用象征着文化的延续、纯正及正宗,澳门官方选择繁体字是想把澳门打造为传统文化的守卫者;简体字用于博彩业则是出于营销策略的考量;繁简字体背后隐含的是澳门的地域认同与国家认同之间的关系,是语言景观中的“一国两制”。

三、语言景观微观视角:海外华语的语言变异

海外华语的本体研究本质上是对语言变异的研究,早期的研究以普通话为参照点,挖掘不同变体的特点,讨论变异的原因;目前的研究聚焦于海外华语本身(词汇、语法、语音、语用等),并通过其变异形式回看普通话。(36)刁晏斌.论普通话研究的国语/华语视角[J].华文教学与研究,2019,(2).这些本体研究通常以书面语为语料,少数以口语为语料(通常牵涉通俗变体的研究)。那么,语言景观视角能提供哪些不同的语料呢?尚国文、赵守辉(37)尚国文,赵守辉.语言景观的分析维度与理论建构[J].外国语,2014,(6).将语言景观中涉及微观研究的语言形式特征概括为两个方面:广告语言的特征以及语言或文字接触现象(如语码混合、文字替代等)。这显然不能完全涵盖海外华语的变异特征。

海外华人社会语言景观的标识基本上是自下而上的(Bottom-up),与官方的自上而下(Top-down)的公共标识有本质的差异。除了官方语言的使用差别之外,非官方的语言标识在语言选择与使用方面有更大的自由度。这种自由度也体现在语言规范方面,由于华语在海外通常不是官方语言(新加坡的华语是官方语言之一),因此华语(包括文字及其拼音形式)在社会上的具体使用并未受到严格的规范管理。也就是说,语言景观中的华语与书面语(报纸、杂志、教材等出版物)的性质是不同的,是比较鲜活的语料,反映了该华人社会真实的语言使用情况。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语言景观是研究华语变异的第一手材料,在海外华语研究中应该给予充分的重视。另外,海外华语中保留了许多老国语(近代汉语)的用法,同时又受到了闽粤等方言、英语、当地语言的影响,因此产生了许多与普通话不同的特点。(38)王晓梅.古、方、普、外——论全球华语研究的四个视角[J].Global Chinese(《全球华语》),2019,(1).其中老国语的用法在商店招牌中很常见,例如“庄、行、铺”等通名的使用在马来西亚十分普遍。以下我们以祝晓宏(39)祝晓宏.语言景观视角下泰国华语使用及其变异[J].中国语言战略,2019,(1)在泰国所做的语言景观研究为例,进一步说明语言景观微观视角在海外华语研究中的具体体现。

祝晓宏在泰国曼谷5个地区(老唐人街、新唐人街、四面佛景区、湄南河岸码头夜市、西部美攻火车市场)展开了华语景观的调查。他将发现的语言变异按照形成原因分为两大类:泰国文化传承形成的语言变异和泰国华语习得造成的语言变异。前者主要指词汇变异,包括佛教文化形成的与佛教相关的词汇、皇权文化形成的与之相关的词汇、旅游文化形成的以“泰”为构词语素的词汇、汉语方言影响的方言词汇等。后者包含的变异情况较多:词序变异、语体/节奏变异、数量词变异、文字书写变异、翻译变异、标点符号变异等。这项研究尝试从微观角度分析泰国华语景观的语言特征,虽然其语言变异的分类有待商榷,但是对词序变异、语体变异的分析是比较独到的。

海外华语景观还有许多可以深入研究的课题,例如前面提及的繁简字的问题、罗马化拼音的问题。字体的繁简既可以从历时的角度研究海外华语景观在不同历史时期的演变,(40)Wang Xiaomei, Koh Yi Chern, Patricia Nora Riget and Supramani Shoniah.From monolingualism to multilingualism: The linguistic landscape in Kuala Lumpur’s Chinatown[A].In Li Wei (ed.) Multilingualism in the Chinese diaspora worldwide[M].London: Routledge,2016.也可以从共时的层面分析繁简字的功能(41)Curtin M.Languages on display: indexical signs, identities and the linguistic landscape of Taipei[A].In E.Shohamy and D.Gorter (eds.) Linguistic landscape: Expanding the scenery[M].New York: Routledge,2009;Yan Xi.A study of language choices in the linguistic landscape of Macao’s heritage and gaming tourism[J].Journal of Multilingual and Multicultural Development,2019,(3).。汉字在海外语言景观中的拼音形式种类繁多,Curtin在研究台北的语言景观时指出台湾共有3套罗马拼音系统:威妥玛拼音、汉语拼音和通用拼音。她认为这3套拼音系统有不同的认同指示作用,威妥玛拼音是旧有的系统,仅少数人知晓,保留在地名、路名里;汉语拼音代表着文化上的华人性、支持统一、接受国际化;通用拼音则意味着宣扬多元文化、突显台湾“认同”、支持“独立”等。(42)Curtin M.Languages on display: indexical signs, identities and the linguistic landscape of Taipei[A].In E.Shohamy and D.Gorter (eds.) Linguistic landscape: Expanding the scenery[M].New York: Routledge,2009.当然,汉字的拼音形式也会考虑到经济实用的因素,前述荷兰和比利时唐人街受荷兰语影响的本土化的拼音形式就是为了当地顾客点菜的便利而创制的。(43)Wang Xiaomei and Hans Van de Velde.Constructing identities through multilingualism and multiscriptualism: The linguistic landscape in Dutch and Belgian Chinatowns[J].Journal of Chinese Overseas, 2015,(11).东南亚一带的华人社会则普遍存在不同的方言拼音形式,例如“陈”姓可拼写为“Chan”(粤方言)、“Tan”(闽南话)、“Chin”(客家话)、“Ting”(福州话)等。图2是马来西亚雪兰莪州一间华人诊所的招牌,以医生的姓氏“陈”命名,从其方言拼音“Tan”可看出其籍贯是福建。

图2 马来西亚雪兰莪州的华人诊所

语言景观中(尤其是商店招牌)也不乏方言拼音,它们早期具有指示方言群身份的作用,现在方言群认同弱化,方言拼音更多的是象征作用了。而近年来汉语拼音在东南亚华人社会中的使用与日俱增,其使用并无任何政治认同的取向,而是因为华语的普及和教育的需求。(44)新加坡和马来西亚的华文教学都是以简体字和汉语拼音为标准。

与海外华语景观微观研究相关的课题还有词义变异。先期的海外华语研究已经指出各地的华语词汇存在同形异义、词义扩大、缩小的情况,(45)郭熙.华语研究录[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这些研究语料基本来自报纸等书面语体。而语言景观也可以提供这方面的语料,例如“工程”“学院”等词经常出现在马来西亚店铺招牌中,其词义有扩大的趋势。“工程”除了原本的“土木建筑或其他生产、制造部门用比较大而复杂的设备来进行的工作;泛指某项需要投入巨大人力和物力的工作”(《现代汉语词典》446~447页)义项之外,也指“中小型生产、制造、服务业”,例如“泉电器工程”。“学院”除了指“高等学校的一种”(《现代汉语词典》1480页)之外,也指“专业技术学校或培训机构”,例如“皇城教车学院”。(46)杨欣婷.从语言景观的视角看马来西亚华语词汇的变异与认同[D].厦门大学马来西亚分校毕业论文, 2019.由于语言景观可以进行穷尽式拍摄,特定地域的词义变异现象就有可能进行穷尽式研究。由此取得的语料与报纸等书面语体的语料可以互补,进而完善海外华语词汇变异的研究。

四、海外华语景观研究的特点

语言景观与海外华语研究的结合促生了海外华语景观这一崭新的研究方向,总体上来说,海外华语景观研究具有以下3个特点:

(一)语料新

语言景观所提供的语料是研究海外华语崭新的语料,包括文字、拼音、篇章结构、翻译、有声语言等。而以往的海外华语研究主要以书面语为研究对象,当然,近年来利用口语语料的研究有增加的趋势,但是仍不能完全反映海外华语的全貌和细节。如前所述,华语景观中汉字的繁简、多样化的拼音形式、文字的排列、词义的变异、社区词的使用、华语与其他语言的权势关系等内容都是海外华语研究可以利用的语料。

(二)方法新

海外华语景观研究采用语言景观调查法、民族志学、访谈法、历时比较法等研究方法,拓展了海外华语的研究路径。总体上来看,这些研究方法既有定量研究,也有定性研究。定量研究的长处在于构建华语景观语料库,统一设立建库参数,实现各地华语景观研究的统一化、标准化,为进一步跨地域研究奠定基础。定性研究的长处在于深挖海外华语景观背后的历史沿革、社会制度变迁、语言意识形态,为深入解释海外华语景观特点提供背景资料。

(三)观念新

海外华语景观研究是建立在社会语言学语言变异理论基础上的,从语言变异的视角分析海外华语及其使用。这样的语言观念有别于以往的静态的、规范的语言观,(47)郭熙.论华语研究[J].语言文字应用,2006,(2).从动态的、变异的视角来看待海外华语(48)周清海.变动中的语言[M].新加坡:玲子传媒私人有限公司,2009.。这样的语言观念体现了全球华语的思想,(49)李宇明.大华语:全球华人的共同语[J].语言文字应用,2017,(1).即同等看待各地华语变体。

结 语

语言景观作为新兴的社会语言学研究方向为海外/全球华语研究带来了新的研究视角。如果说海外/全球华语的兴起是比照世界英语的话(50)李宇明.大华语:全球华人的共同语[J].语言文字应用,2017,(1).,那么目前语言景观研究领域关于英语全球化的研究热点(51)尚国文,赵守辉.语言景观的分析维度与理论建构[J].外国语,2014,(6).,在不久的将来也会延伸至对华语全球化的研究。事实上,分散于世界各地的唐人街已经成为海外华语景观研究的主要研究地点。这些在唐人街展开的语言景观研究既涵盖宏观的语言使用与认同问题,也有微观的华语变异内容;既可以进行共时的语言使用情况的描写,又可以借助历史材料(如老照片、纪录片等)进行历时的语言景观比较研究。

随着各地华人联系的日益密切,跨区的语言景观比较研究也将是未来的发展趋势之一。我们在荷兰和比利时做过初步的尝试,将来可进行跨洲的比较。另外,从全球华语研究的角度,跨圈(李宇明按照华语变体将全球华语划分为普通话圈、华语圈、国语圈)的互动与比较也是研究趋势之一。我们尝试对华语圈和普通话圈的互动进行了研究,发现两圈有互动的基础,即标准华语。然而,我们还未看到将语言景观与全球华语的跨区跨圈比较相结合的研究,这将是很有发展前途的研究领域。综上,我们认为海外/全球华语研究与语言景观研究可以互相补充,美美与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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