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新加坡关系(1965-1976)
——认知差异下的互不信任
2020-04-11方晓
方 晓
(暨南大学,广州 510632)
一 前言
2018年底,中国与新加坡升级了双边自由贸易协定,两国关系发展势头良好。中国与新加坡之间长期以来拥有广泛的共同利益,两国在历史上逐渐结成了一种亲密且特殊的合作关系。在我国的改革开放中,新加坡始终扮演着重要且特殊的角色。在当前中国与东南亚国家共建“一带一路”的过程中,新加坡也积极参与,不断强化与中国的合作。
中国与新加坡关系发展可以大致划分为三个时间段:第一个时间段,从1965年新加坡建国至1976年李光耀访华,这一时间段中新两国官方毫无交往,只保留了有限的贸易往来,双方甚至对彼此怀有敌意;第二个时间段,从1976年李光耀访华至1990年中新建交,两国逐渐化解敌意,贸易往来增加,官方接触加深,国家领导人之间交流频繁;第三个时间段,从1990年两国建交至今,一方面冷战结束,区域安全环境良好;另一方面中国开始深化改革开放,新加坡适时地加入了这一进程,两国展开一系列合作。
在这三个时间段中,对第一个时间段的研究十分重要。首先,这是中华人民共和国与新加坡共和国关系发展的起点,对于它的研究有助于我们了解两国关系的演化过程。其次,这是两国在历史上首次也是目前唯一一次长时间相互敌视,了解它的产生因素对于时下在“一带一路”紧密合作的两国如何规避矛盾,增进互信有着一定的启示作用。1976年新加坡总理李光耀来华访问,受到了中国政府的热情接待,中新两国领导人第一次面对面看到和认识了对方。以这次访问为分水岭,两国逐渐化解了敌意。因而,本文的研究旨意是:为什么两国关系在1965-1976年这一时间段内保持着相互敌视?
在研究中国-新加坡关系的文献中,1965-1976年这个时间段从来没有得到重视与专门的研究,大多研究都聚焦到1978年邓小平访问新加坡之后或者1990年中新正式建交后,因为1978年或者1990年后的历史看起来更为重要。在众多的研究中,对于新加坡建国初期与中国的关系常常被忽略或者作为历史背景被一笔带过。少许涉及对这个时间段中新关系冷淡的解释中,有学者认为,两个因素起到了关键作用:一个是冷战背景下国际体系的变动,另一个是华侨华人因素。如李一平和刘文正认为,在冷战背景下,冷战的结构性影响与国内华侨华人众多被认为是使得新加坡与中国疏离的两大原因。[1]
但是,1978-1990年,两国关系日益发展,这段时间却依旧处于冷战期间,中新两国的意识形态仍然是冲突的。新加坡在穆斯林海洋中特殊的族群背景及与中国的亲缘性到今天也依然存在,但是没有阻挡中新两国在后来改善关系、开展合作。可见,仅从结构性因素出发难以充分解释问题,我们需要回到历史过程中寻找答案。为什么1976年和1978年是两国关系的转折点,一方面李光耀访问了中国,在此之前,李光耀从没有到过中国,他的阁员们也从未到过中国,对中国的印象是模糊的、抽象的、符号化的,而首次访问中国后,包括李光耀在内的新加坡人对于中国的印象日渐完满;另一方面邓小平访问了新加坡,他曾于二十多岁时到过新加坡,过了大半生再次到新加坡,看到了新加坡的发展成就,心中十分震撼,因而推动了他决心改善中新的关系。因此,以领导人为代表的两国对彼此的认知就成为我们切入研究的合适角度。
尽管新加坡是一个以华人为主的国家,但中国与新加坡之间还是有着巨大的差别。这一差异使得双方形成了不同的角度看世界和处理外交事务的方式。1975年拉惹勒南访华之前,中国与新加坡除去经贸领域的交流外并无政府之间的接触。在冷战背景之下,双方在政治上互相敌视,人员交流受到阻隔,这势必使得彼此对对方的观察与看法具有某种猜测、想象的成分。通过研究,笔者发现,中新两国在“意识形态”和“对超级大国与自身安全关系”的认知差异是导致双方对对方敌意在认知上的主要因素。
二 互不信任的表现
(一)“拉赫曼、李光耀傀儡集团”
1966-1971年,由于新加坡政府对于马来亚共产党和国内的社会主义阵线打压力度越来越大,反共倾向日益明显,并支持美国对越南的干涉,加上中国进入了“十年动乱”时期,意识形态因素在外交中完全盖过了国家利益因素,使得中国认知中的新加坡形象产生了消极的变化。
1966年5月21日,《人民日报》报道新加坡政府消息的尺度有了一些变化,报道批评新加坡移民部门刁难中国远洋货轮“松江”号。事件起因于一艘中国轮船到达新加坡后,新加坡政府要求船长签署不携带宣传品上岸的保证书而遭到拒绝。《人民日报》认为新加坡的行为是“歧视和无理刁难”。[2]值得注意的是,这篇报道中对于新加坡政府的称谓悄然变为了“新加坡当局”。1968年1月15日,《人民日报》报道了另一件类似的事情,一艘驶往中国的希腊远洋货轮在停靠新加坡时遭新加坡军警上船搜查毛主席著作。[3]这篇报道中不仅用“反动军警”来形容新加坡检查人员,还有“与敌人进行斗争的生动场面”这样的语句。显然“敌人”是指新加坡“反动军警”。9月2日,《人民日报》援引马来亚《阵线报》的文章,指责“李光耀傀儡集团”借着中立之名为美国侵越战争提供补给基地,向南越美军出口军事物资。[4]“李光耀傀儡集团”的说法开始出现。11月13日继续报道“拉赫曼、李光耀傀儡集团”拘押政治犯,反帝爱国志士发起反对李光耀的示威大会和绝食斗争的消息。[5]不到十天,《人民日报》于11月22日再度报道“拉赫曼、李光耀傀儡集团”逮捕反帝爱国志士的消息。[6]1969年5月,中国银行新加坡分行被新加坡财政部罚款,事件发生后相继有五篇报道刊出,指责“新加坡反动当局”迫害中国银行新加坡分行的举动。[7-11]1970年1月23日,《人民日报》援引“马来亚革命之声”的一篇广播文章,揭露李光耀傀儡集团对工人的迫害,表示李光耀政权是英帝国主义的走狗和买办资产阶级的代理人。[12]
这一阶段,《人民日报》对新加坡的态度变得激烈与充满敌意。“反动当局”“傀儡集团”已为新加坡定了性,事实上已经将新加坡视为敌人。如前所述,这个阶段恰好处在中国左倾思潮最为浓烈的时候,这种思潮及运动冲击到了外事工作和宣传工作,因而出现了对于新加坡的不断指责乃至攻击。但是我们也应该注意到此时越南战争也处于关键时期,美军在中南半岛集结重兵威胁中国南方安全,而新加坡公开支持美国攻打越南,为美军提供补给与维修服务,出口军事物资给南越,这也着实让中国感受不快,并且新加坡政府对于马共和社会主义阵线的打压,也让秉持国际主义路线的中国认为新加坡李光耀政府是帝国主义买办的代理人。
(二)新加坡对中国的恐惧
在新加坡独立的前十一年,人民行动党高层带着恐惧的目光看中国,中国因为与当地共产主义运动的联系而被视为持续的政治威胁。[13]这种恐惧感与威胁感来源于两个方面:首先,新加坡本土的社会主义阵线、马共以及东南亚各国的共产党组织都被认为正在受到中国的支持,而这些共产党组织以夺取各国政权为最高目标。由于新加坡人口中华人的比重较大,新加坡政府尤其担心中国会在华人群体中传播共产主义思想;[14]其次,新加坡同其他东南亚国家一样,担忧伴随中国实力的增强,中国会日益干涉与支配东南亚。
李光耀虽未到过中国,也不清楚中国国内究竟在发生了什么,但是他对中国有着自己独到的判断,他认为中国不太可能会武装入侵东南亚,但是一旦中国再次团结起来,并且下定决心而东南亚又没有足够强大与团结,那么中国就会对东南亚施加巨大的威胁,并进行颠覆活动。[15]1967年10月,李光耀在美国亚洲学会作演讲时,强调美国不应退出东南亚,“中国到时说不定会在亚洲得到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日本力图而未能得到的那种东西,”因而不要低估中国的力量。[16]拉惹勒南也持类似的说法,认为中国由于忙于解决国内问题而既无意愿也无能力武装入侵东南亚,但是如果中国具备了这样的能力和意愿,那么东南亚国家将无法独自抵御。[17]1973年3月,李光耀在美国利哈伊大学发表演说,表示中国作为一个大国应该参与亚洲事务,但是其曾经支持革命和游击队叛乱的言论使得东南亚国家对其不干涉内政的说法表示怀疑。[16]5991975年李光耀在英联邦会议期间面对记者时仍对中国表示怀疑与不信任:中国曾经保证自己只是第三世界的一个国家而没有领土野心,但是中国却认为东南亚是防止自己被侵略的一个屏障。[16]603
三 意识形态上的认知差异
(一)中国:支援亚非拉人民的反帝反殖斗争
20世纪60-70年代的中国外交带有浓重的意识形态色彩,一方面中国不同意苏联与西方国家搞缓和的主张;另一方面中国高举国际主义的大旗积极援助第三世界国家的反帝反殖与争取民族解放的运动。
中国与苏联的矛盾始于苏共二十大,中国不同意赫鲁晓夫关于世界局势与社会主义建设以及世界革命问题的一些看法,裂痕逐步扩大,进而产生了1964年的中苏论战。中国认为苏联正在背离正统的马克思列宁主义道路。关于中苏缓和曾有一个新思路即在共同利益基础上,而不是在对马列主义经典理论的一致解释的基础上保持中苏关系的稳定与发展,但是中国仍坚持通过分清理论是非来求中苏团结。[18]中国与苏联之间关于什么是正确的马克思列宁主义、如何践行马克思列宁主义看法不同进而产生争论与矛盾。我国政府认为,既然苏共是修正主义政党,世界上多数共产党也已经变修,那么国际共运的内涵实际也已发生变化,中国共产党应该转而率领左派党支持亚非拉国家的反帝革命斗争,开辟国际共运的新天地,确立起中共作为世界革命领袖的地位。[19]
中国与第三世界的关系受到意识形态因素的影响。由于中国秉承马克思列宁主义的国际主义路线,因而对支持殖民地和半殖民地国家争取民族独立和新兴民族独立国家求发展提供了热情的支持与帮助,这种支持与帮助既包括口头的声援更包括物质上的援助。1959年2月,毛泽东在喀麦隆人民联盟代表和几内亚、肯尼亚、马达加斯加青年代表时就表示,非洲要反对帝国主义争取民族解放,并要做好长期斗争的准备,依靠自己的力量解放非洲。[20]1963年毛泽东在接见外宾时提出,已经获得革命胜利的人民,应该援助正在争取解放的人民的斗争,这是我们的国际主义的义务。[21]1964年周恩来总理在第三届全国人大第一次会议上提出,我国对外援助的出发点是:根据无产阶级国际主义精神,支援社会主义兄弟国家进行建设,增强整个社会主义阵营的力量;支援未独立的国家取得独立;支援新独立的国家自力更生,发展民族经济,巩固自己的独立,增强各国人民团结反帝的力量。我们一贯克己助人,采取无偿赠予或低息、无息贷款的方式提供援助。[22]
在东南亚,中国支援殖民地、半殖民地人民争取民族解放的行为被解读为“输出革命”,从而遭到东南亚国家的普遍敌视与抵制。一方面,中国对越南在越南战争中的无偿援助使得越南保持着强大的军事实力,这正视共产主义为洪水猛兽的东南亚国家眼中视为扩张共产主义霸权的行径。另一方面,中国对东南亚各国共产党道义上的支持更是触碰了各国政府的利益底线,这直接导致了包括新加坡在内的东南亚各国政府对中国的仇视。
(二)新加坡:在东南亚防共反共
新加坡建国初期的外交思想来源于以李光耀为核心的建国先父们在处理国家对外事务和思考保障国家生存与发展的过程中的不断总结。尽管人民行动党在执政之初将自己标榜为一个左翼政党,但是人民行动党及新加坡政府却秉持着强烈的反共立场。拉惹勒南在第一份外交声明中直言:“我们的最终目标是保存我们社会建构的潜在价值观。我们信仰民主:我们要建立非共产主义的多元种族社会。”[23]
新加坡政府无法容忍共产党在国内活动,并反对任何形式的共产主义革命,严密提防共产主义威胁。在国内,新加坡取缔了马来亚共产党与社会主义阵线在国内的一切活动。为了防止新加坡青年受到共产主义的“精神污染”,政府甚至颁布禁令禁止年轻人赴中国旅行。在东南亚区域内,新加坡积极防共反共。一方面,新加坡极力促成的东南亚国家联盟在成立之初就有反共同盟的味道;另一方面,新加坡在越南战争中竭力帮助美国军队,提供一切必要的支持,甚至表现出比美国还要强烈的担忧:李光耀警告美国人,如果美国在越南产生动摇而撤出越南,那么在一两年内泰国就会陷入战争,紧接着马来西亚也不保,在三年内,他(指李光耀)将会被吊死在广场上,而泰国将可能成为第一个与北越或中国妥协的国家。[24]这可能是李光耀想要拉住美国留在东南亚的夸张之词,但是从另一面表现出新加坡对共产主义威胁的惶恐不安。
另一件事或许可以反映中新两国在意识形式上的差异导致新加坡衍生出对对方敌意的想象。1973年基辛格秘密访华,与周恩来进行了数次会谈。在会谈中,周恩来谈到了与新加坡的关系,基辛格告诉周恩来:李光耀担心国内的共产主义组织,并害怕中国会参与颠覆新加坡政府;周恩来告诉基辛格,据他所知新加坡没有共产主义政党,中国也不会跑那么远去颠覆新加坡政府,“李光耀没有对我们做过什么坏事,中国银行新加坡分行就在那里。”[25]
四 对超级大国与自身安全关系的认知差异
(一)中国:反对任何超级大国干预东南亚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推翻了国民党政府过去所建立的与世界各国的关系,开始重新建立新中国的对外关系。在建国的头几年,中国旗帜鲜明地对以苏联为首的社会主义阵营“一边倒”。1950年中苏结成同盟关系,在朝鲜战争中积极配合并顺利解决了旅顺苏军的问题,苏联答应帮助中国进行经济建设,但是中苏蜜月并没有持续很久,1956年两国产生分歧,随后双方因为社会主义总路线、台海问题、边界问题、中印冲突逐步产生矛盾与冲突,到1965年两党两国彻底分道扬镳。[26]与苏联决裂后,中国处于美苏两大强权的挤压之下,处境十分不利。在这样的情况下,中国于20世纪60年代中期提出两个中间地带的理论,其中第一中间地带是指亚非拉广大的经济落后国家,第二中间地带是指欧洲、加拿大、大洋洲和日本这样经济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包括东欧社会主义国家)。第一中间地带国家是中国打破美苏的孤立的直接同盟军,第二中间地带国家是中国的间接同盟军,因此中国将第一中间地带作为发展外交的重点,特别重视发展与亚非国家的关系。[27]
1965-1975年这十年间,中国的主要敌人是苏联,如何预防苏联的威胁关乎中国的生存。1966年,苏联和蒙古结成军事同盟并向中苏边境增兵,由于中国北方地势平坦,苏联可以经由内蒙古在数日内直插北京,在大兵压境的严峻形势下,毛泽东着手调整外交策略,尝试与美国接触共抗苏联霸权。[28]因此,这段时期中国领导人的外交思想与外交政策无不围绕着反抗苏联这个主轴,尽管中国依旧支持越南抵抗美国,在国际舞台上依然号召反美帝,但是此时美国的威胁已明显比不上苏联,特别是珍宝岛冲突后,来自苏联的威胁进一步加剧。对苏联的斗争是为了防止其干涉中国内政,维护国家独立。与此同时,中国反对帝国主义与殖民主义的立场也没有改变,与美国既接触又斗争,[27]12并且积极支援第三世界国家争取民族独立与国家解放的斗争。
中国反对任何超级大国干预东南亚。一方面,对于苏联,中国反对苏联提出的亚洲集体安全体系,认为苏联的企图在于分化和控制亚洲各国。1969年9月26日,《人民日报》刊文介绍中国的对外援助并驳斥苏联对中国对外援助的污蔑:我国国际主义的对外援助,同苏修以“援助”为名,行社会帝国主义、新殖民主义之实的丑恶行径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使苏修假国际主义的原形暴露无遗。很多外国朋友一针见血地指出:“中国的援助是真诚的,苏联的‘援助’是假的。”事实胜于雄辩。背叛了无产阶级国际主义的,不是中国,正是苏修叛徒自己。[29]另一方面,对于美国,中国也反对美国对于东南亚的武装干涉,特别是美国在越南战争中已经严重威胁到了中国南部边疆的安全。从20世纪60年代中期开始,美国加大了对越南的介入程度,特种战争越打越大。美国对越南的增兵与对北越的轰炸让中国感受到了自己的安全受到了威胁,“抗美援越”随之出台,以此保卫中国南疆的安全。
(二)新加坡:欢迎超级大国介入
1965年,建国伊始,外交部长拉惹勒南在国会发表演说,全面阐释了这个新生国家的外交理念:
坦白来说,我们希望与所有愿意与我们成为朋友的国家友好相处。在严峻的国际现实面前,国家之间的友谊注定有不同程度之分。那些与我们最亲近的国家,其外交政策原则与行为一定与我们的国家利益和基本诉求相吻合。我们有时会为某个具体问题产生分歧,但是只要他们外交政策与行为的基础同我们的基本国家利益与目标相一致,我们将保持最亲密的友谊与同盟。我们不应该让我们与这些国家之间一时的恼怒和微小的分歧使得我们将他们拒之门外。第二类国家是指那些由于意识形态差异与国内政治而在理论上与我们无法友好相处但在实践中正在与我们发展友好与正常关系的国家。只要对方的实践是友谊的,我们也会以友谊对之……新加坡的外交政策立基于对我们在东南亚所处位置的现实评估,而不是建立在永久敌视之上。[30]
作为一个袖珍小国,新加坡清楚地明白自己需要妥善处理与所有国家的关系,实行睦邻友好的外交政策,广交朋友。独立初期,对新加坡领导人来说最大的考验便是生存问题。为了解决生存问题,新加坡需要在外交上处理好两种关系:与主要大国的关系和与周遭国家的关系。
新加坡夹在马来西亚与印度尼西亚之间,在马来人与华人民族矛盾剧烈、印马对抗的背景之下,整个海峡地区局势都十分动荡。东姑·拉赫曼在分家前夕甚至有逮捕人民行动党高层的打算,在分家后仍然在私底下希望新加坡在孤军奋战撑不下去的时候会遵照中央政府的条件重回联邦。[31]而刚刚独立之时,新加坡只有50名军官、1000名士兵的两个步兵营,外加两艘船舶,没有空军。[32]雪上加霜的是,彼时的新加坡是一个港口城市,工业匮乏,依靠转口贸易集聚财富,经济收入来源单一,因此失去了马来西亚也就意味着失去了广阔的经济腹地,如何在自力更生的情况下发展经济也是一个棘手的难题。新生的新加坡共和国缺乏来自国家安全与经济发展两方面足够的安全感。权宜之计是强化新加坡与英国的关系,让英国保护自己,英军的花销也为国家带来了一些收益。于是新马分家后,《英马防务协议》继续生效,英国军队继续驻扎新加坡,使用新加坡的港口,并为新加坡防务承担义务。但是1967年,英国发布白皮书称将在20世纪70年代中期撤回远东的部队,后又将撤军日期进一步提前到1971年,这使得新加坡需要重新评估自己的国防政策与经济政策。[16]299-319英军在新加坡,不仅仅让新加坡人拥有了安全感,更重要的是军队的开销养活了大批的新加坡人,一旦英国军队撤走,经济下滑与失业问题将立即涌现。
因此,新加坡与美国迅速拉近了关系。伴随着冷战的深入,美国开始加大对东南亚的介入。美国早已注意到新加坡在冷战中可以发挥的作用,1961年出台的NSC6012号文件表示美国应洞察新加坡在东南亚的战略位置,引导新加坡向西方靠拢,通过援助的方式保证新加坡不被共产主义势力吸引走。[33]两国曾因为一场间谍案而使新加坡对美国的好感度降低,李光耀也并不喜欢美国人傲慢的行事作风。[34]李光耀起初对美国人的厌恶是众所周知的,这也让美国对于新美关系的发展感到怀疑。[35]但是李光耀对现实的理智战胜了个人情感,当他面对英国人撤离后留下的防务真空时,需要寻找新的外援来保障国家的安全。[36]李光耀告诉美国大使,他们这一代人已经做好了与美国建立更紧密关系的准备。[37]1968年10月中旬到12月中旬,李光耀通过度假的形式,在加拿大度过了两个月的时光。在这段时间里,作为对新加坡支持越南战争立场的感谢,美国总统约翰逊见了他。约翰逊祝贺新加坡所取得的经济发展成就与美国对新投资的增长,并表示美国打算在商贸基础上使用新加坡的维修设施。[38]新加坡成功地通过越南战争美军的需要而将美军引入自己的领土之上,虽然美军并没有在新加坡驻军,但是为美国提供军需和为舰队补给和维修使得美国军事人员能够长年留在新加坡。新加坡很快度过了英军撤离后的危机,并用美国替代了英国的角色。
新加坡与苏联的交流也是必然的。新加坡并没有因为自己在冷战中的反共立场而拒苏联于门外。新加坡欢迎苏联与自己发展商贸联系并建立新闻通讯社,并希望在适当时建立正式外交关系,通过苏联抵消中国对国内左翼人士的影响。[39]新苏两国于1968年建交,伴随着与苏联建交,新加坡与东欧社会主义国家也建立了外交关系。不同于极度亲美的印度尼西亚、南越、泰国,新加坡在东南亚国家中对苏联及社会主义集团持一种开放的姿态。在脱离马来西亚仅仅三个月后,由副总理杜进才率领的新加坡代表团便访问莫斯科,与苏联商议建立贸易与其他联系。[40]新加坡与苏联保持着积极互动,这种互动一直持续到柬埔寨危机爆发和苏联入侵阿富汗。新加坡有意拉住苏联,使其在新加坡有一定战略利益以保住新加坡的安全并平衡美国在该区域的影响,防止美国一家独大以干预自己的内政。
由于超级大国的强大特别是美国的强大,使得新加坡十分乐意将自己的安全与美国的战略绑定。李光耀认为,“权力决定时势,保住压倒优势的权力(应该)在我们这一边;”国际形势千变万化,一个国家会适时调整自己的外交政策,虽然外交的目的在于拥有大量的朋友,但仍然难以避免会有少量的敌人。[41]
五 认知差异下的敌意
中新关系的前十一年,双方官方与领导人之间几乎没有往来,双方的外交理念与思想、对对方的看法都是建立于自身所持有的原本观念的基础上。新加坡作为一个小国,保证生存为第一要务,因而其现实主义外交理念表现的尤为明显,具体表现为安抚马来西亚与印度尼西亚、多边卷入大国竞争。在处理与大国关系时除了在诸大国间进行平衡外,在越战期间与美国保持着密切的关系。作为一个全球海上要道上的一个关键港口,新加坡自知自身发展需要也不得不融入全球体系,马共与社会主义阵线所主张的激进的左翼道路不适合自己甚至会给自身带来灾难,因而旗帜鲜明地反对共产主义。在新加坡的眼中,中国是一个近在身边的大国,特别是原子弹爆炸后中国的大国地位更加巩固。既然无法选择自己的邻居,那么只有接受这个邻居存在,因而新加坡始终都正视中国的大国地位和在亚洲发挥的作用。但是由于社会制度的对立和冷战环境的影响及领导人个体认知的局限,新加坡始终不信任中国。
中国在中国共产党的带领下推翻了帝国主义对中国人民的压迫,因而警惕帝国主义与殖民主义在全球范围的活动防止他们卷土重来,并且十分同情各殖民地、半殖民民族争取民族独立的斗争,因此中国极其敏感与敌视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在全球特别是在周边的活动,并积极支持各国的民族解放运动,这既是为了帮助被压迫民族也是为了自己的安全,如抗美援越既是为了帮助越南打败美帝国主义,也是为了保障中国南方国境的安全。中国作为具有世界影响力的社会主义大国,具有高度的使命感,高举国际主义的旗帜,积极支援其他国家的民族解放事业和兄弟社会主义国家的社会主义建设事业。中国的马克思列宁主义使命感使得中国外交具有一定的意识形态特征,虽然在“文革”后期中国在对外关系时展现了务实性,但是意识形态一直都在左右着中国的外交工作。中国眼中的新加坡是一个反对马来西亚的新独立小国,由于马来西亚被中国认为是英国殖民主义的延续,因而新加坡的诞生受到了些许的欢迎。随着新加坡日益将自己纳入到美国的东南亚战略轨道当中,特别是对于越南战争的支持引起了中国的诸多不满,中国自然将其作为帝国主义的傀儡而加以敌视。伴随中国外交思路的调整,中国改善与美国、日本、泰国、菲律宾等先前的敌对关系,中国与新加坡的关系出现转机,敌人形象开始松动。
图1 两国的认知冲突
1976年李光耀访华回国后,他意识到自己原先根据自有知识而对于中国扩张其共产主义影响的恐惧其实没有必要,于是解除了限制三十岁以下年轻人赴中国访问的禁令。[34]657同样的,当中国领导人于1978年来到新加坡,也深受震撼,从而改变了自身的看法,开始虚心地向这个小国学习。在相互理解并且换位思考的基础上,两国改变了原有的观念,认知差异得到了弥合,共同利益被建构起来,形成了双边关系正向发展的基础。
六 结语
新加坡建国的头十年,中新双方尽管也曾出现过对对方的好感,但总体上是互不信任的。这并不是因为双方没有共同利益或者彼此对对方(或一方对另一方)有伤害的意图并造成了实质的威胁,而是因为中国和新加坡由于自有知识的差异而造成的矛盾。新加坡认为中国会利用华人散播共产主义思想,并颠覆新加坡政府,中国认为新加坡依靠英美两国是帝国主义的贩夫走卒。这种认知差异源于两国国家规模、历史记忆、意识形态与在全球和区域所处位置的不同。新加坡未能理解中国共产党为求国家独立和人民解放所作出的艰苦卓绝的努力,因而无法理解为何中国极力反对帝国主义和殖民主义以及对各国民族独立运动的支持,他们会用自己所熟稔的那一套逻辑认为这是中国或者共产主义的扩张。而中国也无法理解新加坡及其从小接受英式教育的领导人为了保障国家独立、经济繁荣所必须采取的举措即拉住英美军事力量、吸引美日投资,打压国内反对势力,而这些在中国看来是十足的卖国与为虎作伥的行为。这解释了为什么当基辛格告诉周恩来时李光耀担心中国参与到对新加坡政府的颠覆活动中,周恩来很诧异并告诉基辛格中国不会颠覆新加坡。正是认知的冲突与对立导致了两国无法完全放下对于对方的怀疑与敌视而将对方互构为敌人。
一旦双方决定接触,并真的互相开始了解后,两国领导人势必会修正此前自己的一些想法。伴随着共有知识朝着积极共有知识的方向演进,两国关系的发展步入了快车道,一直到20世纪90年代达到了高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