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湿浊毒论治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的理论与临床思路
2020-04-10莫郑波宋恩峰梅莎莎
莫郑波 项 琼 宋恩峰 梅莎莎
(武汉大学人民医院,湖北武汉430060)
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简称新冠肺炎),WHO命名为COVID-19(corona virus disease 2019),已 经 成为新中国成立以来最大的一次瘟疫。中医界认为本病源于感受了疫疠之气,同时也确认属于中医学“疫病”范畴。通过回顾性分析武汉地区临床病例,发现本病从病毒的潜伏期到临床发病期全过程均有湿浊毒表现,从湿浊毒论治新型冠状病毒肺炎,获得较好疗效,兹探讨如下。
1 湿、浊、毒的定义
湿:《说文解字》谓其“湿,幽湿也。从水,一所以覆也。覆土而有水,故湿也”。从科学的角度理解可以表述为:水与物共为一体时,水多于物而显现出来的状态就是湿。中医学的湿为一种致病因素,即风、寒、暑、湿、燥、火六种致病因素之一,即外感六淫之邪。
浊:《说文解字》解释为“浊水”;《汉书》释义“肮脏”;《辞海》释义为“浊”与“清”相对,混乱。中医学涵义为“浊,就是秽浊不清”,“浊邪,重浊之邪气也”。
毒:《说文解字》谓其“毒,厚也。害人之艸,往往而生”,也就是说对人有伤害作用的草常常会产生很浓厚的性味;清·徐灏《说文解字注笺》:“毒之本义为毒草”;《博雅》释义为“恶”。我们理解为毒是性味重、厚、浓的意思,高度浓厚必成严重“毒害”之物。毒引用作为中医学的致病因素之一,有两层涵义:一方面是特指瘟疫疾病的病因,其具有传染特性即疫毒;另外一方面指中医外感六淫的致病因素而极盛炽烈者为之毒也,如寒毒、热毒、风毒、暑毒、湿浊毒、燥毒。
湿浊毒的概念,指一种具有传染特性和流行性的浊秽极盛的致病因素,同时也是对人体造成严重损害的病理产物,可谓之湿浊毒。
2 湿浊毒中医典籍阐述
《素问·阴阳应象大论》曰:“清阳出上窍,浊阴出下窍;清阳发腠理,浊阴走五脏;清阳实四肢,浊阴归六腑。”《三因极一病证方论》曰:“假如冬合寒,时有温暖之气,则春必患温疫;春合温,而有清凉之气,则夏必患燥疫;夏合热,而有寒气折之,秋必病寒疫;秋合清,而反淫雨,冬必病湿疫。”《辨证录》曰:“夫湿从下受,而风从上受者也。下受者膀胱先受之,上受者肺经先受之……时气之来无方,与疫气正复相同,但疫气热中带杀,而时气则热中存生。”《伤寒指掌》曰:“此种瘟疫,是天行之疠气从口鼻而入,风热与湿浊熏蒸,其气流布三焦……疫邪吸秽浊入手经宜逐秽解毒。”
我国历代医学文献对湿浊的阐述及湿浊之邪气致病的论述均有记载,我们在借鉴前人理论的基础上,结合本次疫情的流行病学特点和临床病例分析,进一步分析从湿浊毒论治新冠肺炎的必要性。
3 湿浊毒致疫的自然因素
湖北,因湖得名,因水而兴,因江而盛,是我国长江流经唯一超过1000公里的省。武汉为湖北省经济中心,人口众多,处于长江与汉江交汇地,气候湿润而多阴雨。近年来武汉天气,逢冬即暖,日照减少,寒湿绵绵,故形成了湿浊毒疫疠之气致病的地域自然条件。《伤寒指掌》言:“天久阴雨,湿寒流行,脾土受伤,故多寒疫寒湿。”
4 湿浊毒致病的基本特性
湿浊为中医学致病因素之一,湿邪具有四个特性:湿伤阳气、湿性重浊、湿性黏滞、湿性趋下[1]。
湿浊毒致病的典型症状多表现出重浊黏滞、病情缠绵的特征。COVID-19患者早期证候可见发热、乏力、周身酸痛、纳呆、大便黏腻不爽,舌质淡胖齿痕、苔白厚腐腻,脉濡或滑;疾病进一步发展后表现为低热,身热不扬、或未热,乏力倦息,脘痞呕恶,便溏,舌质淡、苔白或腻,脉濡。这一系列的症候群均是湿浊毒的临床表现。
COVID-19患者多数起病缓慢,潜伏期长,发病早期湿浊毒郁肺卫,症状温和,部分患者的湿浊毒可快速转化为湿浊毒壅肺、疫毒闭肺、内闭外脱等较重证候,恢复期多见湿浊毒邪留恋、肺脾两虚等缠绵难愈的证候。
研究认为湿浊致病作用机理与机体免疫功能以及机体代谢机制相关,与炎性因子等水平以及血氧分压的变化相关,与肠道微生物菌群及多种活性酶、免疫细胞调节功能有相关性[2]。
5 湿浊毒致病的辨证四大要点
湿浊毒病邪致病,其表现的症候特点,错综复杂,真假难辨。我们通过临床病例观察发现,湿浊毒戾气感染人体后发病的新冠肺炎,就如同新冠病毒一样狡猾,故在临床上特别需要甄别论治。
5.1 见虚非虚 新冠肺炎患者多见乏力困倦、精神略差、舌淡苔白等,往往辨证为虚证,而单纯采用补虚的药物来治疗。若属于湿邪疫毒阻碍气机,脾胃升清降浊失常,五脏六腑功能障碍所致,误用大量的黄芪、党参等补气药物,则湿邪更难去且助热,一旦湿邪化热,湿热留恋难除。
5.2 见实非实 新冠肺炎患者可见有发热、脘腹痞满、大便干结等症状,虽有腑气不通的表现,但却不是阳明燥热实证所致,故不能过用寒凉泻下的大黄来攻之;也不是体内实热毒邪所致,故也不能以大苦大寒之品,如黄连、黄芩、黄柏清热解毒,若过用苦寒,误伤阳气,病反不解。
5.3 见燥非燥 新冠肺炎患者可见有口干舌燥、干咳无痰等症状,多为湿热易化燥伤阴所致,但不能过用滋阴润燥之品,如麦冬、天冬等,易助长湿生,疾留难解。
5.4 见热非热 新冠肺炎患者可见发热、面红、舌红苔黄等热之象,往往容易与外感风热、外感风寒入里化热、热毒炽盛的表现混淆,故若单用大苦寒凉之品来清热解毒或泻下清热等方法,不但湿热不除,且易伤阳助湿,湿邪内伏,病深不解。
6 湿浊毒论治贯穿全病程
《新型冠状病毒肺炎诊疗方案(试行第七版)》[3]将本病分为4期9个证型,其中轻型、普通型、重型和恢复期4个分型分期中有4个证型,均可从湿浊毒论治,贯穿本病的全病程。
6.1 轻型(寒湿郁肺证) 临床表现为发热,乏力,周身酸痛,咳嗽,咯痰,胸紧憋闷,纳呆,恶心呕吐,大便黏腻不爽。舌质淡胖齿痕或淡红、苔白厚腐腻或白腻,脉濡或滑。本证型症候特点表现出极为明显的湿浊毒特征。
6.2 普通型(寒湿阻肺证) 临床表现为低热,身热不扬,或未热,干咳,少痰,倦息乏力,胸闷,脘痞,或呕恶,便溏。舌质淡或淡红、苔白或白腻,脉濡。“湿性类水,水性本寒”,本证型症候特点表现出湿性重浊、黏滞特征,束缚卫气,阻碍气机,应寒湿浊毒同步治疗,药物亦是重叠,如羌活、苍术、藿香等。
6.3 重型(疫毒闭肺证) 临床表现为发热面红,咳嗽,痰黄黏少,或痰中带血,喘憋气促,疲乏倦怠,口干苦黏,恶心不食,大便不畅,小便短赤。舌红、苔黄腻,脉滑数。本证型症候特点本质还是湿浊毒化热后,痰热壅肺,治疗以张仲景的麻杏甘石汤或小陷胸汤作为基础方,随证加减。
6.4 恢复期(肺脾气虚证) 临床表现为气短,倦息乏力,纳差呕恶,痞满,大便无力,便溏不爽。舌淡胖苔白腻。本证型症候特点本质还是湿浊毒留恋机体,治疗选用香砂六君子汤为基础方,益肺健脾、理气化湿。
7 湿浊毒论治方药
《素问·至真要大论》云:“湿淫于内,治以苦热,佐以酸淡,以苦燥之,以淡泄之”,最早明确提出了用苦温酸淡以祛除湿邪的方法。张仲景《伤寒论》创立麻杏薏甘汤、防己黄芪汤、真武汤、五苓散等,开创祛湿法用于临床之先河。朱丹溪《局方发挥》云:“淡渗治湿,以其湿在中下二焦。今湿在上,宜以微汗而解。”《伤寒大白》云:“风湿疫邪,散表为捷,防风胜湿,苍术燥湿。”
我们经过多年临床,发现了具有较好祛除湿浊毒的药物[4]。如湿浊毒蕴结上焦者,选用藿香、佩兰、苏叶、白芷等芳香宣透,化湿浊毒。如湿浊毒留恋中焦之湿重于热者,用苦温燥湿药物如半夏、苍术、白术、大腹皮、厚朴、草果、豆蔻仁、砂仁、陈皮、麦芽、神曲;热重于湿者,宜苦寒清热燥湿,如黄芩、黄连、黄柏、山栀、茵陈。如湿浊毒在下焦者,药用滑石、木通、茯苓、泽泻、车前子、薏苡仁之类。代表方剂有达原饮(《温疫论》)、甘露消毒丹(《医效秘传》)、羌活胜湿汤(《脾胃论》)、五苓散(《伤寒论》)、三仁汤(《温病条辨》)等。
针对新冠肺炎湿浊毒特性,我院制定协定方“祛湿化浊排毒汤”,功效:祛湿化浊,保肺排毒。组方:白芥子15 g,石菖蒲15 g,白蔻仁10 g,槟榔10 g,射干10 g,僵蚕10 g,青蒿10 g,黄芩10 g,藿香10 g,佩兰10 g,党参10 g,炒薏苡仁15 g,茯苓15 g,甘草10 g。用法:水煎200 mL,口服,日2次。
8 从湿浊毒论治验案举隅
乐某,女,23岁。2020年1月26日入院。
患者主诉低热乏力5 d。刻下:发热,体温38.9 ℃,乏力倦怠,咽喉疼痛,干咳少痰,倦息乏力,胸闷,脘痞呕恶,便溏,日3~4次,小便正常,舌质淡、苔白腻,脉濡。既往史:新冠肺炎疫区常住居民,有密切接触确诊新冠肺炎患者史。无高血压病、糖尿病、冠心病、肺结核等疾病。辅助检查:(1)胸部CT提示:左肺多处磨玻璃样影,下叶为显著感染灶,两肺透亮度未见异常;气管及叶段支气管通畅,双肺门无增大;纵隔及双肺门未见增大淋巴结;心脏未见增大,心包未见积液;双侧胸膜无增厚,未见胸腔积液。印象:左肺磨玻璃影,病毒性感染可能。(2)白细胞(WBC):6.88×109/L,粒细胞%(NEU%):83.7%↑,淋巴细胞%(LYM%):6.5%↓,余正常;(3)超敏C反应蛋白(hs-CRP):1.26 ng/L,C反应蛋白(CRP):5.0 ng/L;(4)降 钙 素 原(PCT):0.04 ng/L;(5)呼吸道病毒核酸检测13项(-);(6)新型冠状病毒核酸检测(+)。西医诊断:新型冠状病毒肺炎;中医诊断:湿毒疫(浊毒郁肺型);治法:祛湿化浊,保肺排毒。以祛湿化浊排毒汤治疗。处方:
白芥子15 g,石菖蒲15 g,白蔻仁10 g,槟榔10 g,射干10 g,僵蚕10 g,青蒿10 g,黄芩10 g,藿香10 g,佩兰10 g,党参10 g,炒薏苡仁15 g,茯苓15 g,甘草10 g。3剂,水煎200 mL,口服日2次。服药期间忌生、冷、油腻食物。
2月4 日二诊:3剂药后,腹泻症状明显减轻。继续原方7剂。
2月8 日三诊:7剂药后,发热、咽痛、腹泻、乏力、纳差症状均明显改善。继续原方21剂。
2月22 日四诊:21 剂药后,继续隔离,配合西医基础治疗,复行新型冠状病毒核酸RNA检测:2019-nCoV NP核壳蛋白基因(-),2019-nCoV开放阅读编码框(+)。
2月29 日五诊:复查新型冠状病毒核酸RNA检测结果显示为全阴性,胸部影像学提示病灶完全吸收,遂出院隔离观察2周,目前该患者恢复情况较好。
图1 治疗前舌象
图2 治疗后舌象
按:患者低热、乏力倦怠、食欲差、脘痞呕恶、便溏腹泻等,为外感戾气,侵犯肺卫,困及脾胃,气机升降失司,形成湿、浊、毒病理特点,治当祛湿化浊、保肺排毒。方中白芥子辛温入肺经,化痰逐饮,散结消肿;石菖蒲辛苦温,入胃经,化湿开胃,开窍豁痰。二药配用,直达上中二焦,祛湿化浊,不留滞邪,共为君药。槟榔苦辛温,入脾胃大肠肺,“宣利五脏六腑壅滞,破坚满气,下水肿”(《药性论》);白蔻仁善于祛中焦湿滞,化浊行气。二药配用,助白芥子、石菖蒲祛湿化浊排毒之力,共为臣药。射干、僵蚕、白芥子三药清热利咽、化痰散邪;青蒿气味芳香,配用藿香、佩兰,引邪外出,内清外透,使阴分伏热宣泄而解;党参益气健脾,配青蒿、黄芩清肺而益气,不助邪气留恋;炒薏苡仁、茯苓健脾利湿,防邪气壅滞中焦;甘草解毒调和诸药。诸药合用,共奏祛湿化浊、透邪排毒、保肺益气之功。
9 讨论
国家卫生健康委、国家中医药管理局发布的《新型冠状病毒肺炎诊疗方案》第三版到第七版[3],均制定了新型冠状病毒肺炎中医药治疗的指导方案,确认本病源于感受了疫疠之气,同时也从中医理论角度确认属于“疫病”范畴。有文献认为本病属于寒疫,临床辨证可以运用活血化瘀、解毒活血、温阳活血等方药,尤对出现呼吸窘迫症状患者的治疗具有临床价值[5]。修改后第六版、第七版诊疗方案可以看出临床分型也更加突出湿浊毒的症候特点,与武汉疫情病例特点更加吻合,有四个证型均以湿浊毒为核心。
对于新冠肺炎的论治,前期我们已发文章认为本病属于中医疫病中的“湿毒疫”[6]。其湿浊毒三者之间的关系为:湿与浊,源同质异,积湿成浊,浊轻为湿,湿重为浊,二者性质均属于阴,故有“湿为浊之渐,浊为湿之极”之说。浊既是中医学的一种致病因素,也是一种病理产物,具有胶结、黏滞、重沉、稠厚、浑秽的特性,当湿遇毒发生浊化,浊化之邪较湿更加稠厚浓重,胶着结秽,留恋固着,邪难祛除。从病因病机、发病转化、诊断治疗、恢复预后等各个方面认识“浊毒”致病的规律,可以为难治性迁延性疾病提供新的病因学支持[7]。近年来,中医学者们较重视“湿浊”,提出了治疗疑难病和难治病“从浊毒论治”“浊邪致病”的观点[8]。
当湿浊毒从人体口鼻而入,首先上犯于肺,伤肺损络,阻碍气机,气机不利,湿浊毒壅肺或郁而化热,湿热汇聚,如油入面,不得分解。基本治则以宣肺理气、健脾利湿为主,兼以透邪宣肺、分消走泄,其阻断湿浊毒对人体的损害是治疗新冠肺炎取胜的核心因素。今后我们将进一步扩大临床病例样本数,获得更多的循证医学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