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园林空间与爱情关系的分析研究
——以《牡丹亭》和《浮生六记》为例
2020-04-09谷光灿冯诗雁
谷光灿 冯诗雁
自古以来,园林作为人们生活、游憩,乃至抒发情感、表现其精神世界的诗意场所,似乎同爱情的发生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本文界定爱情相关的园林空间为男女产生情愫的场所,包括一男一女相处、其中一方单独相思、一群人中男女相互倾心等情况。在周维权、彭一刚、汪菊渊等学者所著历史书籍中可以看出,前人在园林的造园手法、空间结构等研究领域颇有成果,但对于古人真实的生活场景却较少关注,而古人的情感同园林空间联系的研究就更少。我们可能难以找到古人真实生活的历史依据,但从古典戏曲、散文笔记中,能通过文学家或者笔记者的视角发现园林与爱情之间存在的联系。
1 园林与爱情故事
发生于园林中的爱情故事,常见于中国古典文学当中,特别是戏曲小说如《牡丹亭》《红楼梦》《西厢记》《墙头马上》等,而以《浮生六记》为代表的古代笔记典籍中,大量描述承载古代夫妻恩爱生活的园林却很少。著名学者陈寅恪在《元白诗笺证稿》中说:“吾国文学,自来以礼法顾忌之故,不敢多言男女间关系,而于正式男女关系如夫妇者,尤少涉及。盖闺房燕昵之情景,家庭米盐之琐屑,大抵不列载于篇章,惟以笼统之词,概括言之而已。此后来沈三白《浮生六记》之闺房记乐,所以为例外创作,然其时代已距今较近矣。”[1]这是实际的爱情生活笔记流传下来较少的原因。有学者认为:“后花园连同园中之情是作者按照理想主义而非理性主义的原则塑造,所谓‘理之所必无,情之所必有’;尽管后花园的布局与现实生活中的私家园林不乏相似之处,但青年女子可以随时徜徉其间的设计却表明这仍是罗曼蒂克意义而非写实意义的环境。”[2]在“后花园模式”[3]下,才子佳人们摆脱了社会规则和宅内的礼法约束,在避人视线的园林空间中相遇相爱,情感得以释放。
本研究试图从爱情与园林的最佳虚构代表作《牡丹亭》和较为详细记载的爱情笔记《浮生六记》这两个一虚一实的典籍,从环境行为和环境心理的角度,来尝试讨论传统生活中爱情与园林空间的关系,心理发生和行为发生空间之间的关系,以及相关特点对现代园林设计的启示。
2 园林与爱情关系的研究
园林与其他的社会空间相比,因为围墙等一些园林要素的存在,使之成为一个独特的、有别于其他社会空间的场所,具有强大的私密性、隐蔽性和神秘性,在外界看来,是私人消遣的隐秘之处,不容轻易靠近和探究。“人对私密空间的选择可以表现为一个人独处,希望按照自己的愿望支配自己的环境,或几个人亲密相处不愿受他人干扰,或者反映个人在人群中不求闻达、隐姓埋名的倾向。”[4]中国园林追求“曲径通幽”的空间格局,喜欢设计复杂地形,采取各种手法来组织安排丰富多彩的空间,内向型空间和贴近自然的环境符合人们“隐”与“藏”的心理,可能容易激发人们的私密情感,诸如对爱情的向往或者爱情本身的发生。如柳永《正宫·玉女摇仙佩》一词中“须信画堂绣阁,皓月清风,忍把光阴轻弃。自古至今,佳人才子,少得当年双美,且恁相偎依。”[5]这里描写的“皓月清风”“画堂绣阁”的园林生活场景,正是园林中的景致与人的情感的和谐共融。
爱情是个体与个体之间强烈的依恋、亲近、向往,以及无私、无所不尽其心的情感。著名精神分析家弗洛伊德认为,在人的一切行为中起决定作用的是人的本能,人的心理驱动力都是从本能中获取的。性本能作为人类最原始的生命冲动,常常受到意识、社会伦理、道德准则的制约和压抑[6]。由此,对于爱情心理发生场所相较于爱情行为发生场所来看,后者更有着私密场所的规定,这是讨论传统园林与爱情关系的前提。
本文通过《牡丹亭》与《浮生六记》两个典籍,对园林与爱情之间的关系进行解读,分析园林中爱情心理发生和行为发生的特殊空间模式,以获取空间的具体特点,甚至要素的一些选择表达。
2.1 《牡丹亭》
明万历四十五年,剧作家汤显祖创作了《牡丹亭》[7]。该剧描写了官家千金杜丽娘春游牡丹亭,发起春情,梦柳梦梅,而倾心相爱的故事[8]。牡丹亭有学者讨论是在江西大余南安府的遗迹[9-10]。但由于还没有充分实现论证,故此仍以牡丹亭的描写为汤显祖所为,不去讨论牡丹亭园林的真实情况。
2.1.1 园林要素描述(见表1)
根据表1的戏文抽取,提取其中的园林要素主要有:牡丹亭(编号8、17)、芍药栏(编号7、8、10、16)、水阁(编号13)、榭(编号14)、画廊(编号8)、画船(编号5、13)、秋千(编号2、10、13)、太湖石山(编号2、7、8、10)、杜鹃(编号6)、荼蘼(编号6)、牡丹(编号6)、芍药(编号8)、垂杨(编号8)、榆树(编号8)、梅树(编号11)、竹(编号14)。根据编号6、7、10,可以得知其中牡丹亭、芍药栏、太湖石山、秋千的位置关系是相距较近的。其中芍药栏是与牡丹亭相配的赏花场所,为长廊式建筑,“回”字形结构,栏中有假山,放置有太湖石,栏内栽种芍药,“回”字形廊门挂有楹联、字画,备有坐椅,人既可漫步栏内,又可歇息[11]。综上可作图1所示:1~6是杜丽娘游园思春之处,花园空间变换较多,动线为湖边,荼蘼架、看花等满园春色。7是杜丽娘和柳生爱情发生之地,仅是一个固定的较为隐蔽的场所,即芍药栏旁、牡丹亭旁、湖山石边。而8~11为杜丽娘相思寻梦的空间,同整个花园的空间进行回应,同时集中到7、12~15为柳梦梅游园拾画,花园空间尽显凄凉衰败之气。16是柳郎居住梅花馆屋外描写,17描述的是凄凉的花园,请回杜丽娘之身。
表1 《牡丹亭》有关园林描述戏文部分抽取[12]
1.牡丹亭园林示意图(注:根据书中提及绘制,其他未提及部分不作布点)
2.1.2 园林空间描述
从“闺塾”游园,到“惊梦”“寻梦”,再到后来“拾画”的柳梦梅游梅花观,《牡丹亭》这一爱情剧的主要情节都发生在汤显祖描写的南安太守府的后花园,也即后来的梅花观里,园林中的亭台楼阁、花草树木是为主人公杜丽娘的爱情梦想铺就的空间背景:“画廊金粉半零星,池馆苍苔一片青”“绕得流觞曲水,面着太湖大石”的园林美景,“朝飞暮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的美妙意境。
南安府后花园是杜丽娘思春、和柳生相遇以及杜丽娘打发相思的三个场景之处。其中和柳生相遇的定情之所比较固定在范围较小的空间,为爱情行为发生的空间,为丽娘的思念高潮之处,而思春游园和相思游园皆是较大的园林空间。杜丽娘死后,后花园变成梅花观,为柳生春病闲游、游园拾画,为衰颓伤景、狼藉萧条、荒草荆藤,从满园春色变成满园萧杀。
2.1.3 园林植物描述
在牡丹亭中,牡丹、芍药、垂柳、青梅等富含春意的自然意象也带有爱情的隐喻,它们在杜柳的爱情发生过程中被作者反复提到。牡丹开在春盛之时,是花中之王,剧中象征着杜丽娘的青春和美貌。《诗经·郑风》中有一首《溱洧》中写“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13],描述的是春暖花开、雪融河涨之时,年轻男女到河边嬉戏交游,彼此打情骂俏,相互赠送勺(芍)药花作为定情信物的画面,芍药自古就被人们用来象征爱情;柳树常用来赞美女子的柔美;青梅常常用来代指女子,比喻青春韶光,表现女子对爱情的渴求。这些自然要素与丽娘的青春韶华互为映衬,既烘托出梦境的美好,也表达出情感的炽热,承载着关于青春、生命与爱情等多重至情意蕴。
对美好事物的向往、追求是人的天性,相比于闺房、厅堂的刻板、沉闷,春天的花园充满了勃勃生机,散发着鲜活的生命气息,是相对自由的空间,人与自然在园林中相互感应,情感同自然景物也相互对应,因为管理的不同,后花园以及梅花观为牡丹亭人物活动时带上贴合的园林状态。
“中国园林不仅仅是一个自然的境域空间,它随着春夏秋冬的四季更替,随着四季中阴晴风雨霜雪云等天时景象的变换而不断发生变化,这种自然天象的动态变化使一个静态的自然景象空间变得更加鲜活生动起来”[14]。《牡丹亭》中,在杜柳两人爱情发展的不同阶段,汤显祖描写的园林的要素与景色也不尽相同,对于园林岁月的变迁和更替不乏恰当描绘。而其中对春日花卉的描述,是重要而显著的,花是杜丽娘产生春情的关键要素。到了梅花观,曾经春情荡漾的牡丹、芍药、榆钱、荼蘼架等,成为闲花(野花荒草)而亭榭荒芜,而柳生看到的梅花观更是梅花树下一堆,即为丽娘之坟。不变的只有太湖石、倒塌的飞来石等,以及断墙颓垣、半亭瓦砾、冷秋千、竹林等,从一个被管理的南安太守后花园到一个疏于打理的坟冢的梅花观,成为两个不同性质的园林。同出一个地方不同的配置,显然带给人的情绪与反应也是不同的。
2.2 《浮生六记》
《浮生六记》是清代文人沈复的作品,是以抒情散文的形式描述他与妻子布衣素食的日常生活,不同于《牡丹亭》,这是一部生活实录。
2.2.1 园林要素描述
从作品中抽取有关园林的描述(见表2):
客居会稽时(编号1),周围景致幽美,使作者更加思念家乡、思念妻子,竹影、月色、风声、蕉窗,自然景物形成的灵动意象交融在一起,形成了情景交融的艺术境界,构成园林最感人至深的意境,体现了缠绵悱恻的情致。沈复与妻子在沧浪亭畔(约1800年)“我取轩”度过了最美好的一段时光,有老树、绿荫、水窗(编号2),在如此僻静幽美、充满生机的环境中谈论古史、品月评花,人生何其自在潇洒。
表2 《浮生六记》园林景色段落抽取[15]
根据表2的文字抽取,笔者尝试绘出“我取轩”的平面示意图,其园林要素主要有:水轩(编号2)、板桥(编号2、5)、水窗(编号3、5)、老树(编号2)、柳树(编号4)、水蓼(编号4)。可以得知其中的位置关系:“我取轩”临水,檐前一棵老树,周围植物丰富,旁边一座板桥,隔岸树林有柳树、水蓼(如图2)。
2.2.2 园林空间描述
2.沧浪亭畔“我取轩”示意图(注:根据书中提及绘制,其他未提及部分不作布点)
沈复夫妻同游沧浪亭时,同“我取轩”一样,景色也十分优美(编号6、7),有叠石、林木、亭子,还有云霞、风声、月色。他们登高眺望、品茗作诗,抛去了俗世杂念,怡然自得。借住老仆妇家避暑时,虽位于乡野,但绿荫浓重、池风蝉鸣,于绿荫深处垂钓、登土山而观晚霞夕照、月光下对饮,几样简单的自然景物作为背景,便使世人觉得沈复夫妻的爱情令人羡慕。据表2不难发现,沈复格外注重和妻子的赏月情景,也比较留心于身边的风花木树,并将其作为情之所寄,浪漫时刻不乏对月、水、风、云等自然要素的描写。
沈复与妻子的温馨爱情生活多表现为平淡的赏月、赏花(油菜花)、纳凉、品茗等情景,同《牡丹亭》比较,没有浓重的情感氛围,注重的是日常生活和温馨踏实的情感世界;没有旺盛的周遭空间环境的感知力,而是淡泊清雅和稳定的爱情心理发生行为。作为成熟的夫妻,二人并不对园林保佑爱情行为发生的渴望,而是在园林中得以更加升华情感的笃定与温馨,是为《浮生六记》常见的爱情心理发生的空间描述。
3 结论
园林不仅仅是一个物理空间的存在,它与人的情感和生命有着紧密的联系。《牡丹亭》园中诗意浪漫的氛围促进爱情发生,园林的自然属性和自由氛围往往激发人追求自由爱情、自由生命的意识,以及伤感生命和爱情的孤独,有戏剧性的高潮的特点。而《浮生六记》则是用稳定安详的景物对应了沈复夫妻笃定亲密无间的情感。由此推测花前月下,白天到夜晚,是爱情从初始到发展的一个逻辑过程。在古典文学中,如《牡丹亭》,涉及到爱情发生的空间时,会有多数相关“花”的描述,似乎人们赏花多是在爱情初次发生、进行的场所中才有的活动,花本身也是植物的爱情时期、繁殖时期。对爱情空间进行细致描述的《浮生六记》,多为赏月(赏月即可临风)。
园林为人们营造一个闲适的场所,可以暂时避开外界干扰,释放内心的亲密内向的精神和情感的需求,园林成为爱情发生的典型场所;从相识的花前的浪漫喧闹生机勃勃的试探,到相觅相思的凄凉场景,再到相知的月下的稳定安详,是可以逻辑推测的爱情过程,《牡丹亭》和《浮生六记》为此提供了很好的范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