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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口小镇

2020-04-07邓雅心

飞天 2020年3期
关键词:小琴阿婆小镇

邓雅心

1

它是天堂,它是雾都,它是全世界,全世界每天早晨都会起雾;它是天堂,它是仙境,它是主心骨,全世界和它一样。大雾来临的时候,盼男还陷在拂晓的梦中。她梦见大雾来了,白色的。先前在212国道狂奔的大卡车忽然慢下脚步,一辆衔着一辆,打着大灯小心行进。她梦见大雾去了洋槐树那边,扫地老太披着蓑衣,a在雾里有一扫把没一扫把地扫地。她梦见大雾到了筒子楼这儿,筒子楼的一盏灯亮了,她起床——打着哈欠。

筒子楼隐在雾中,像一座城堡,青砖白墙;左边四户,右边三户,楼梯入口在中间;她住在三楼的东头,他住在三楼的西头。东边窗口映着一棵枇杷树,西边窗口也映着一棵枇杷树。六点,大雾往盼男的窗上扑,盼男翻了个身,在玻璃窗上用指尖轻轻一画,一个字母跳出来,盼男写了个LOVE。

又是昨夜的剩饭。盼男在厨房里端着一只洋瓷碗,里面是些冷饭和汤水。她抱怨这,不禁想起昨天同学何胖子的早饭。何胖子的早饭是白花花的米线,每天早晨,何胖子背着书包,穿着短裤,露着猪蹄一样的大腿,坐在一把小塑料凳上。何胖子长得肥头大耳的,嘴里呼啦呼啦地吃着粗长的米线,米线汤面上还漂着一层辣椒油和几粒香葱。何胖子吃米线的时候不早也不晚,刚好掐点,同学上学经过时。

长大后,有钱了,我也要天天吃米线。盼男想。

米线里也要有洋葱,还加两片牛肉。不,不是几片,而是要多少有多少。盼男想。

下辈子,我要投胎男儿身,女孩吃不上米线。盼男想。

盼男一想到自己的名字就怄气。父亲一直想要个儿子,就给女儿取名叫刘盼男。可盼来盼去,还是没有多的孩子。

上辈子投胎,在投胎的路上下了场大雨。她到那茅屋躲雨,可巧了,投了这户吃不上米线的人家。盼男想。

吃完早饭上学,盼男推开门。与此同时,挂在对面门檐的风铃叮当响起,他也出门了。她知道他对她毫无兴趣,她知道每天早上两位少年同时开门,不过是纯属巧合。

她向楼梯口走,他向楼梯口走,他们在楼梯口相遇;他先下楼,她后下楼;他走前头,她走后头。窗外的天,渐渐擦亮。雾,在擦亮的白中显得更白,雪白雪白的,像一层棉实的棉絮将人团团裹住。她不晓得他的名字,只知道他比她高一个年级。——她觉得他很帅气。她在后面看他,看他校服上蓝色的墨迹。她想一定是坐在他后面的女朋友戳的。她见过他女朋友,他女朋友眼睛圆溜溜的。那种圆不是大美人的圆,而是像两个死鱼眼一样,毫无生动的圆。可惜了,可惜野花插在花瓶上。她想。

2

走过广场,一个穿着黑色亮片紧身衣的年轻小伙,在雾中游荡。他用兰花指拈着一张大红色的丝巾,如一叶小船踏歌而来。待这片小船停泊,它选择靠在广场中央的红旗杆下,大雾仍未散去,那红色丝巾在白雾中依稀可辨,时而挥舞,时而飘扬。唱到高兴时,丝巾像一支芦苇荡在风里。他神色害羞地将丝巾系在脖子上,或遮住脸,再来个莲步姗姗,露出一双妩媚的桃花眼。他唱:走走走啊走啊走,走到九月九,他乡没有月酒,只有问候。

你家是哪的?曾阿婆拎着菜,凑上来问。

他唱答: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流浪……

会唱四季歌么?曾阿婆问。

他唱答:春季到来绿满窗,大姑娘床下绣鸳鸯,忽然一阵无情棒,打得鸳鸯各一方。

他是疯子。年轻小伙说。

他不是疯子,他是专业歌手。另一个赶着上班的女人驻下脚。

他是唱歌给唱疯的。算命先生好像知道所有的事情经过,他说完又问唱歌的青年:还不回家?

我要游唱四方。青年说。

你妈妈呢?另一位中年妇女,牵着娃,伫立在人堆中。

妈妈要打我,妈妈不要我唱歌。青年说。

你还会唱啥子?另一个早起找活的棒棒军(挑夫),将棒棒绳挎在肩膀上。

我会唱很多。我给大家唱一首《中华民谣》。说完,自己先拍起巴巴掌,大家也跟着拍巴巴掌。

朝花夕拾杯中酒,寂寞的人在风雨之后,醉人的笑容你有没有,大雁飞过菊花插满头。

当青年唱到这里,盼男正好经过。她想,醉人的笑容和菊花有什么关系呢?还是不及我家黄家驹的歌好听。盼男一面想,一面紧跟着他。他依然埋头走在前头,对周围的事置之不理,他径直往广场那边走,他要在广场接他女朋友一起去上学。盼男想:将来长大后,我要去看黄家驹的演唱会,我还要去看古惑仔!

3

从唱歌青年来到小镇后的那一天,小镇就悄悄变了。

他像是帶着潘多拉的魔盒来,魔盒里的厄运纷纷跑出来,仿佛那些人的命运都在唱歌青年的掌控之中。这是多年后,盼男回想起这段往事,最后将所有原由都归结到唱歌青年那里。

唱歌青年来小镇后,不多时,大雾突然散去,人们也散去,他忽然消失在广场。然后离奇的事情一件件,挨着顺序呈现。

曾阿婆听完唱歌青年的歌,心情愉悦地回家。她心情愉悦是因为在她的要求下,唱歌青年在广场唱了一首周旋的《四季歌》。她想起五十年代的故事,那些故事令她年轻。她拎着菜,一面重复哼着四季歌的旋律,一面慢悠悠地上台阶。三月的阳光明媚透亮,她咿咿呀呀,咿咿呀呀,越唱越带劲,脸上漾着姑娘二十八岁的春光。

她家住在盼男的隔壁。走进筒子楼,走至楼梯一半,忽然觉得头晕,四肢无力,双眼一黑,咚一声,像木桩一样倒地了。

她后脑勺砸在地上,张了张嘴,嗓子发不出声响,忽然间她丧失了说话的功能。

四十分钟后,她被另一位下楼的邻居发现。——从此,曾阿婆瘫痪在床。

4

第二天早上,唱歌青年再一次出现在大雾中。他站在广场中央,总能引起人们在大雾中遁着声音寻他。他像是在回答着某些事,曾阿婆在床上,隐约听见他的歌声像一丝银线,锋利地穿过雾霭,在她耳边,时而清澈响亮,时而断断续续。

春季到来绿满窗,大姑娘床下绣鸳鸯,忽然一阵无情棒,打得鸳鸯各一方……

曾阿婆在床上叹息的时候,盼男再一次在玻璃窗上画过一个LOVE。一条乳白色的雾带包围着她家的窗户,窗面上的LOVE流了泪。盼男也听到唱歌男人的歌声,她想:还是不及我家黄家驹的《光辉岁月》好听。将来,我长大了,一定要去听黄家驹的演唱会,我要做黄家驹的经纪人,还要和他谈恋爱。

哦,不,在我做他经纪人前,我得改改名字,叫——叫——叫刘春水。对,愿所有的桃红柳绿都嫁与春水。

盼男起床,吃昨天的隔夜饭。她听见隔壁曾阿婆的咳嗽声。出门时经过曾阿婆的房门,那门开了个缝,那里面黑洞洞的。内屋还有一个房门,曾阿婆的床紧靠在房门边,像是躺在阎王爷门口,只待排队阎王收她进去。

盼男同对面的少年一起出门,他今天没有换衣服,校服上还是有蓝色墨水。

5

在盼男上学的路上,她再一次经过了何胖子。何胖子在路边吃着白花花的米线。他把大脑袋塞进碗里,就像猪吃槽。他吃完用手抹抹嘴,然后起身走。前脚一走,后脚来了一个神情呆滞的女人。这个女人衣衫不整、纽扣错位、拖鞋拖着地板,慢悠悠走过来。她端起何胖子吃的那个碗,大拇指陷進汤里,一口气喝完了碗里的汤。喝得差不多了,就站在旁边拉着人们的衣角,笑笑痴痴。

女人叫张静,疯子。张静的父母是厂里的工人,同一个车间,同一个小组,也是表兄妹,从小长到大。盼男从未见过这对表兄妹。她想:这究竟是需要爱得多深,才能让两个表兄妹义无反顾地结婚?

但张静就是他们爱得最深的最好证明。张静父母白天去上班,张静就游荡在小镇,这儿瞅瞅,那儿晃晃。轮到黄昏时,总能听见张静母亲那苍白而悠长的声音喊着:张静——张静——回来吃饭咯,回来吃饭咯。

这种呼喊像是从楼上传来的,又像是从楼顶,有时又像是从天空,盼男从未见过张静的母亲,却很迷恋这种呼唤。这种呼唤极具有穿透力,能把一黄昏的彩云都唤来,又把一黄昏的彩云唤走。每当这声音在小镇的上空回荡,就是盼男放学的时候,也是工人们下班的时候。工人们像泄洪般涌出厂门口,然后三个一伙,五个一群,流向各个巷子里,或台球室、或录像厅、或火锅店、或夜边摊。

一个棒棒军(挑夫),这个时候,总会光着膀子,突兀地站在人流中。他左膀子挎着一根兰竹棒,右手拿着一根雪糕,金色的余晖洒在他黑黝黝的膀子上,一种被黄昏漂染得汗珠微微渗出。他面目憨厚,脸蛋肉圆肉圆的,一笑起来,像一尊弥勒佛。

盼男想:这个棒棒今儿挣了大钱,他每次挑完一担手工的时候都会买一支雪糕犒赏。他吃的雪糕是小学生娃娃糕,五毛钱一个。那种雪糕是只有何胖子这类人才消费得起的,那浓厚的奶香从棒棒嘴里流出来,就像婴儿刚吃完奶。

盼男想:什么时候阿爸才给我买雪糕?

盼男又想:算求,算求,还是来世再重新投胎。

盼男背着书包,穿过人群,叮叮咚咚跑到河边,在落日下,她站在河岸高处的一块大石头上,扯着嗓子喊:阿爸——阿爸——回家吃饭了。

阿爸是上三班倒,轮到中班时,阿爸就会翘班去河边钓鱼。河边的渔夫,听到孩子的喊声,脑袋转过来一大片。

盼男又改口喊道:刘国民——刘国民——回家吃饭了——

盼男越喊越起劲,喊刘国民的名字真爽,痛快!那喊法,像是好生报复了下。

6

盼男做梦,这一回,好似春梦。

盼男梦见他搂了她的腰,好像是他和女朋友分了手,好像是他发现了她的坏,他主动提出分手的。那女朋友哭,哭得瞳孔都快掉出来。他转过头来对盼男面色温暖地笑,想过来勾住她的腰。突然间刮来一阵怪雾,一瞬间就雾气氤氲。他牵盼男的手,盼男把手伸过去,却看不清他的脸,越来越模糊。大雾弥漫得快,越加浓烈,混淆视听,让人晕头转向辨不住方向。

盼男心里有些着急,急着急着,就急醒了。她忽地坐起来,大汗淋漓,心脏跳得很快,下体还有一股难以表述的潮热。她喘着粗气,还不能从梦里回过神。忽然听见楼上有动静,是踢门的声音。

贱婆娘,给老子开门!贱婆娘,开门,老子要弄死你!一个男人在楼上狠狠踢门,那声音像一头发怒的狮子。

死婆娘!开门——男人踢一脚门,整个楼房就颤一下。

是男人下夜班回来;不,不是下夜班回来,是半夜回来偷袭的。盼男想。想着想着,忽然觉得窗外有动静,盼男侧头一看,下了一大跳,一个黑色影子像一只大蜘蛛,正张牙舞爪地挂在窗户外面。

盼男大声叫:阿爸阿爸,有贼,有贼!

阿爸的鼾声停止,他拿着手电筒闯进盼男的屋,盼男被吓得缩在床角。阿爸朝窗外看,推开窗户,一拳出去,说:你个龟儿子还会跑!

窗外“哎哟”一声。男人扑通倒在二楼的雨棚上。

原来那偷情的男人,被女人的丈夫发现,吓得没地方跑,就用床单编做绳子,顺着床单往后下缒,从四楼正好缒到三楼。

女人的丈夫把门踢了个缺口,背叛让他怒火中烧,女人拖着家具桌椅,挫着地板咕滋咕滋,总算抵住了门。丈夫踢了十来分钟,又抡起铁锹往门上砸。

最终,偷情的男人跑掉了,女人的丈夫也进了屋,楼上的门锁废了。从楼上传来女人尖锐的惨叫:快来人啊,杀人啦,杀杀人啦!

没人去理会,大伙各自关上灯,继续睡觉。

7

第二日,流言窜进了一个角落。流言是一阵风,吹到哪里就在哪里发芽。这个角落里住着一个皮鞋匠,皮鞋匠在一扇大铁门角摆着地摊,地摊上摆着一堆如小山那么高的、花花绿绿的烂鞋子。几个人围着这堆烂鞋子,也围着皮鞋匠,七嘴八舌地谈论着昨晚的事。

这偷情的男人,是何老幺(何胖子的父亲)。甲说。

何老幺就是个花花公子,厂里好多女人都被他睡过。乙说。

前段时间我去河边钓鱼,看到何老幺和另一个女人在竹林里做那种事。丙说。

不怕得病哟。丁说。

……

只有皮鞋匠没有参与讨论,他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他坐在一把小板凳上,像个小矮人一样老实巴交地补皮鞋;一针一线,认真地埋头扎着,每一针都扎得稳而均匀。有时他也修伞,也会帮女士们修包、修拉链、修草帽。每到中午时,他会端着一个洋瓷盅盅,慢慢地吃着洋芋饭;也抬头看,不动声色地看来往的行人。

大概是他没有看唱歌男人的缘故,他不仅没有遭到诅咒,反而在不久之后,他娶了后妻。他的前妻早跟人跑了,那时,他的女儿小琴还不到两岁,据说是跑到广州。盼男见过他前妻一回;许多年前的一天,盼男和同学小琴放学过马路,一个身材修长脸也修长的女人,她站在马路对面不动声色地看着小琴。她并没有带小琴回家,而是带小琴在屁股那么大的镇上转悠,神色不安,像拐卖人口一样,四处提防,鬼鬼祟祟。小琴跟着她,小琴要啥,她买啥;小琴不要的,她也买。走的时候,还给小琴套了一件大红色的皮衣,那皮衣像个红色大灯笼。显然,她是一个目光长远的母亲;她考虑到小琴还要长个子,就买了这件大号皮衣。

女人乘坐最后一辆通往城里的巴士车,走了。小琴站在马路边,一面伸着舌尖舔雪糕,一面看着车尾巴尘土飞扬,她说:那是我妈妈。

小琴又说:我妈妈要去广州,广州是个大城市,对面就是香港。

盼男鼻子哼了一声,说:有什么了不起,告诉你,全世界都和我们小镇一样,香港也是!

小琴说:你是井底里的青蛙。

盼男说:你才是,你个没妈的孩子。

接着,两人扭打成一块儿。盼男把小琴的雪糕摔在地上,小琴抓伤了盼男的脸。

一晃几年过去,现在,小琴有了新妈妈。皮鞋匠娶了一对双胞胎,也不知道双胞胎有没有前夫;也不清楚皮鞋匠到底娶的哪一个,是大双,还是小双。人们辨不清,小琴也辨不清;大概只有皮鞋匠能辨清。双胞胎跟着皮鞋匠补皮鞋,最初是学,后面能独立操作了。再后来,“双胞胎”不补皮鞋了,改为擦皮鞋,五毛钱一双鞋;另一个“双胞胎”在一旁卖土鸡蛋和挂面。

8

舍不得你的人,是我,离不开你的人是我,想着你的人,哦,是我,最牵挂你的人,还是我……

一个周末,唱歌男人再一次出现在广场中心。大雾弥漫在天地间,广场上一个人都没有,人们还未起床。他的歌声迂缓稳妥,不紧不慢地引着天亮。不多时,天色起亮,人们又遁着歌声寻来了。没有人知道唱歌青年从哪里来,也没有人清楚他唱完歌去哪里落脚歇息。每当他唱得自己满意了,便会很有分寸的离开。丢下人们,人们整天都寻不着他。

从唱歌男人来到广场的第一天,小镇又莫名其妙地多了一位单身汉。那位单身汉像空降兵,突兀地出现在小镇,看起来年近四十;有可能是有亡妻,有可能终身未婚。他原本是来厂里做临时工的,但听说工厂裁人,厂里的工人都自身难保。但既然来了,那么,就不要回去了吧。于是他一大清早蹲在路边,脚跟前放着一个泡沫箱子,卖甜筒冰激凌。

早上没有人吃甜筒,何胖子早上也不吃冰激凌。单身汉对面有一个卖年糕的,他的年糕无人问津。因为大家传言那卖年糕的老头患有肺病,总是在煤炉前咳嗽。这样一来,那卖冰激凌的也跟着遭殃。卖冰激凌的并不知道卖年糕的有肺病,他饿了,就顺道去对面买块年糕当早饭。还会很关切地问卖年糕的:生意还好吧?

卖年糕的敷衍着说:还行。便从煤炉里用铁钳夹出一片年糕来。

盼男在这个大雾弥漫的早晨,假惺惺地爱上了自家的猫。盼男吃过早饭后,将门敞开,抱着猫,在走廊上,故意装作和猫咪很亲昵的样子。尽管这种做法有点不太协调,太阳还未出来;因为猫,总是和太阳搭配的。

她暗自等他,等他开门,然后希望他注意她。她认为,女孩只有在抱猫咪的时候,才会让男孩心动。

他总算出门了,风铃挂在门檐上,门一开,叮铃铃的,像五线谱上的蝌蚪。他只是出门倒垃圾而已,垃圾就在楼梯口右侧。他穿着拖鞋,一副脸还未洗的惺忪样。他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再平常不过,连看个陌生人都算不上,他倒完垃圾便打着哈欠进屋。盼男脸色僵住,任猫咪从手中滑走。

盼男坐在门口小板凳上发呆,她听见曾阿婆从屋里传来的叹息声。她想,从某种程度上,曾阿婆和她,不过都是在莫名其妙地等待些什么事。曾阿婆的叹息一声接着一声,那叹气声又像是落气声,像三月里的雨滴,一滴一滴地落。盼男忽然看见他母亲也出门了,她再次逮住猫咪,摸摸猫咪的额头,如逗婴儿一样。

这是我将来的婆婆,我得给她留个好印象。盼男想。他母亲是一位幼儿园老师,但总与邻居隔着距离,从不主动和人打招呼。他母亲并未注意到盼男,只是从门缝里伸出一只手,取完牛奶和报纸后,砰一声,关上门。

盼男丧气地将猫摔在地上,猫“喵”了一声,盼男也摔上门,将猫关在门外。

9

太陽出来后,小镇就很鲜活,有从茶馆传来的麻将声、水杯声,也有从裁缝店传来缝纫机的“踏踏”声。还有人背着背篓,手里敲着麻糖;也有担豆腐脑吆喝的。

张静像一只流浪狗,出没在小镇低矮的屋檐下。她有时去垃圾堆拣烂菜叶,有时去饭馆讨剩饭;她吃人们嘴里漏下的米饭、手中丢下的骨头、碗里剩下的汤。她胃口向来很好,所以越吃越胖,越胖越能吃。不出几个月,就可以腆着肚子走路了。她这一胖起来,皮肤倒变得好,有光泽了。从前大家没正眼瞧过她;现在撞见她,都会多看她两眼。她脸上有一种杨贵妃的富态美;若不是她痴痴笑笑,人们还会以为她衣禄有余,出身高贵。

曾阿婆渐渐能开口说话,后来能慢慢拄着拐棍走路。她走路,也仅限在筒子楼的过道溜达。扶着过道的栏杆,像个婴儿一样认真学走路,摇摇晃晃,有惊无险。

在过道口,她和另一位老太太摇着蒲扇聊天。五月的风,吹得暖暖的,暖得直叫人瞌睡。曾阿婆的瞌睡却很少;她自从摔倒后,就带着一顶绒线小帽;睡觉戴,出门也戴;像顶着一个鸟巢。她牙齿掉光了,嘴一瘪一瘪地说:造孽哟。

另一位老太太,头发如枯草,干瘦干瘦的;甲亢多年,眼睛像金鱼,门牙留了两颗,说起话来又像个吸血鬼。她应道:你算啥子哟,我比你还造孽。

搭话的老太太是个孤寡老人;前些年,儿媳妇去茶馆搓麻将,打了个包子牌,为了五毛钱和对方争执起来。后来老公来了;再后来,双方老公都来了;再后来,两边来了一帮人。最后,儿子被刀砍死了。故事的大结局,自然是儿媳妇带着孙子远嫁,儿子的仇人也未寻着。

曾阿婆说:儿媳们倒是巴不得盼我死哟,死了,他们就好把我房子卖了,再添点国家给的丧葬费,去城里按揭新房。

孤寡老太说:还是张静好,吃得白白胖胖的,不晓得愁苦。

曾阿婆说:我也巴不得死,可这把老骨头,阎王爷不要呀。

孤寡老太说:你看我,有病不去医院,拖,拖也拖不死……

两人长长地叹了一声:唉——

曾阿婆拉过孤寡老人的手,略有心疼地说:我们死了后,还是要做好姐妹,还是要来往。

与此同时,厂里的另一个女人,她今天不用上班。逢着这天气,她心情明媚,就在妆镜前描个浓妆。她最近买了一件孔雀裙,是时下最流行的,她要穿这裙子去跳迪斯科。她几乎每个周末都出现在舞厅,那舞厅隐藏在一个巷子的角边上,舞厅的门像游戏厅一样,用黑色的大皮布一块块遮得严严实实。里面吵吵闹闹的,又神神秘秘的。她起初只是单纯地在舞厅里跳跳舞;后来在里面任男人摸她的胸;再后来,她几个快步闪过舞厅,来到后院的一个发廊。那发廊,隐居在一栋居民楼底楼,发廊里飘来韩宝仪的歌,叮叮当当叽叽喳喳的,像一只活泼的小黄鹂。

这天,不知道这个外国人是怎样寻到发廊的。他个子高大,体型健硕,肤白,金褐色头发,眼睛蓝色。他往发廊门口一站,把门都挡完了。然后,正大光明地走进去。

发廊里的女人围着外国人看,很有经验地看他的鼻梁,以此来推断些什么。一个女人说:应该行,不长。

另一个女人说:算了,这个台我不接。

几个女人同外国人比划手势。外国人手里拿着美钞,在空中向女人们比划。先前那些跳舞的人们也陆陆续续地来到发廊,楼上刚洗完澡的小孩,光着屁股像泥鳅样往大人的胯下钻,挤出个脑袋看;有些抱孩子的妇女也站在一侧看。有人说这美钞是真的;有人说是假的,有人说是英镑;有人说是美元,有人说一块抵十块;有人说是秘鲁币不值钱。

最后,那个跷二郎腿穿孔雀裙的女人捻熄了烟头,说:我上。

说完,领外国人进了发廊的其中一间卧室。

人们没有散去,脑袋在门口左右摇晃。女人把门关了,人们还是看;女人把窗帘“唰”一声拉下;人们还是要看。

行不行哟?外国人那个和我们中国的不一样哦。甲说。

一会儿出来了就晓得了,问下那女的。乙说。

外国人的时间怕有点长哟,不是三五分钟的事。丙说。

这个钱怕是不好挣哟。丁说。

来看的人越来越多,站在门口,等了半个多小时,里面还没有完事。后来有的人要回家煮饭了,有的人要去买酒了,有的人要去打菜油了,就慢慢散去了些。剩下几个人坐在门口打双扣。打着打着,竟然把房间里面的事忘记了。不多时,从楼上传来锅碗瓢盆的声音、有油锅倒菜的“嗞嗞”声、有小孩的啼哭声、有弹珠在楼道的“咕噜”声、有人新买了音响和公放,在家里尽情唱着卡拉OK;男的唱完女的唱,女的唱了男女合唱;啤酒碰杯声,话筒哨音声,整栋楼越来越吵。那几个蹲门口打牌的,后儿要扯着嗓子喊牌,跳起脚摔牌了。

一个小时后,外国人衣衫不整,拎着裤子,惶惶恐恐地出来,他脸色惨白地冲出发廊。人们还未回过神,他一溜烟就不见了。女人们觉得大事不好,闯进屋里看,吓得一阵尖叫,那尖叫声就跟话筒哨音似的刺耳。女人们报警拨电话,语无伦次;女人们出去喊人,喊得惊抓抓的;还有一个女人跑到门口被门槛绊倒了。整个中午,发廊跟戏班子打锣似的,混乱不堪。

那个穿孔雀裙的女人死了。上身赤裸,耷拉着两颗如瓠瓜的乳房,孔雀裙被撩开,如一朵黑色盛开的莲花。她张开大腿死在昨晚刚换的麻将块凉席上。

10

这个事情没这么简单。甲说。女人是被逼下岗,才去做这个的,厂头要负全责。乙说:那么多人下岗了,就她去做这个?

小镇的事,就像一阵风,今儿吹这里,明儿吹那里。

盼男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听了这事,一路上,她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她去供销社买了一包卫生巾,供销社的阿姨跟另一个阿姨还在绘声绘色地讲这事。她说:你不知道,那婊子,下面都被插烂了。

阿姨从柜子最顶端拿下卫生巾,钱也没找盼男要。盼男将钱放在桌上,正准备走,忽然听见一阵狂笑,回头一看,是何胖子。何胖子冲着她手里的卫生巾笑,也冲她笑。

盼男站在门口,红着臉骂:何胖子,你个悖时的!

何胖子越笑越起劲;一笑,全身的肉都抖了。

盼男让阿姨拿黑色口袋装卫生巾,阿姨说没有黑色口袋。又继续扭头和另一个女人聊天,又说了一通添油加醋且十分污秽的话。

盼男把卫生巾装书包里,红着脸扭头离开。

何胖子笑完,也该回家了。

盼男骂何胖子要悖时,何胖子果真就悖了时。在他回家的路上,人们都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看他;有的人眼神躲闪,有的人面带慈心。何胖子长得粗枝大叶的,内心也是粗枝大叶。他不以为然地回家,却看见一拨人把他家门口堵得水泄不通。

何胖子的爸爸何老幺死了,是上吊死的。何胖子没有哭,就是有点懵,还有点不知所云。人们都围着那吊尸看,何胖子也看。何胖子端详了一阵,说:这不是我老汉。

甲说:是你爸爸,是死相难看了点。

何胖子说:早死早好,我早就想换个老汉。

乙说:娃儿,你要面对现实,这个是你老汉。

何胖子说:他不给我做早饭,整天人都见不着;我天天吃米线,都快吃吐了。

丙说:娃儿,你说什么胡话呢?这是你老汉!

何胖子的妈和何老幺早离婚了,离婚不离家。何胖子想此处应该有泪水,但他始终难过不起来。他只觉得大厅太吵了,就极不耐烦的背着书包跑到二楼去打小霸王游戏。

警察来把何老幺的尸体从门框上取下来,就像取一块腊肉。警察将何老幺的尸体放平在地上,法医也到达现场,取证拍照。甲说:怪何胖子的妈妈,好好的日子不过,离啥子婚嘛。乙说:怪老幺,偷人嘛,报应。丙说:还是怪厂头,搞什么下岗嘛;下岗通知书还在路上,何胖子就死了!

丁说:死了也白死,死了也拿不到钱!

甲说:早晓得为了骗钱,就该死在厂头呀,这样还能得到赔偿金!

乙说:就是,死前也不做功课!

何胖子爸死得干脆,不留一封遗书,死得没有征兆。

何老幺和穿孔雀裙的女人是同一天死的,盼男想,这世界,还有这么巧合的事?盼男又想到那医院对面的殡仪馆,盼男每次路过,都觉得这家殡仪馆开得太缺德。医院里病人一落气,殡仪馆的老板就把死人从病床推出来,推到殡仪馆。尸体从病床上挪到水晶棺里,换一个地方躺,省时省力。最关键的是,殡仪馆的老板,长得一副汉奸相,每次给人办丧事,都哈腰点头。盼男想,说不定,这汉奸,是最盼死人的。

11

小镇的名字叫井口,坐落在212国道旁边的歌乐山脉下。小镇的起源早已无迹可寻,但盼男可以想象。她想,在几百年前,有个人在这里凿出了一口井,然后就在这里落了脚。不不,还应该有点爱情故事。比如,比如,在几百年前,有个女人刚满十四岁就出嫁做妾。一个索要喜糖的八岁小孩,一不小心掀翻了女孩的盖头,从此他对新娘一见钟情。几年后,女人为老头生了两个儿子;又过了几年,老头忽然病死掉。要喜糖的小孩长大,成了青年俊伙,他时常去河边帮女人挑水。几年后,他们终于选择双双私奔,带着孩子躲到山凹里;在这里凿出一口井,然后就在这里落了脚。

他们像亚当和夏娃一样男耕女种,先是生了“该隐”和“亚伯”。但兄弟俩很团结,娶了邻村的女孩,然后在这里繁衍子孙。

嗯,小镇的起源应该是这样才对。盼男想完这个故事,满意地点点头。不不不,应该再来点伟岸的东西。比如,多少代人同四季一起更迭,云来涌去,历史一遍遍被刷洗,一个世纪一副景象。盼男想,等我长大了,在将来,我一定要给小镇拍个电影,叫《小镇爱情》,黄家驹当男主角,我做女主。

12

大雾开启新的一天,那广场,依然每天传来唱歌男人的歌声。他的歌声时而浑厚有力,时而空灵如天籁。他对当今流行音乐的风向標极为能把握,他从罗大佑唱到李宗盛,从孟庭苇唱到王菲;他还会唱军歌,但他从未唱过黄家驹的歌。——这是最令盼男失落的地方。

最近,唱歌男人给小镇带来了一首新歌,他说,这首歌,你们听着吧,它马上就要火了!说着,就深情地唱道:昨天所有的荣誉,已变成遥远的回忆,勤勤苦苦已度过半生,今夜重又走入风雨。我不能随波浮沉,为了我挚爱的亲人,再苦再难也要坚强,只为那些期待的眼神。心若在,梦就在,天地之间还有真爱……

没过几天,来广场听歌的人越来越多了。一大清早,就黑压压的一片。

盼男听说,那下岗的人是一拨一拨的,今儿是这个车间,明儿是那个车间。厂头派人做工作,挨家挨户地做。

再过几天,来广场的人几乎多了一倍。现在的广场,已经不止属于唱歌男人一个人的广场,而是属于群众的广场。有时厂领导来,拿着喇叭安抚群众情绪,传达市里下达的文件;有时厂里摆些香皂肥皂,群众挨个领。厂领导撤离后,人们不愿意撤离,仍然聚在一起,谈出路,谈将来;有骂人的、也有帮腔的、有的喊打官司、有的劝说着:算了吧,从头再来吧。

盼男被挤在人群中,她神情急切地来到广场,她要找算命先生。当然,找算命先生的不止她一个,前面排了好几个人;有一个人是看儿子生病会不会好的、有一个人是寻人的、有一个人是看自己会不会下岗的。轮到盼男时,她把算命先生拉到一边说悄悄话:我是来算算,我什么时候才能遇见意中人,算算他到底什么时候和女朋友分手?

算命先生是个带着黑色墨镜的瞎子,他无儿无女无妻子。曾阿婆曾对盼男说,他泄露天机太多,断了后人的命。

算命先生捏着盼男的手,说:你将来呀,是个捏笔杆子的命。

算命先生捏了捏盼男的肩膀,说:你将来啊,会很富有。

算命先生捏了捏盼男的鼻梁,说:你将来啊,为情所困。

盼男说:我啥子时候能结婚,我未来的丈夫是谁?

算命先生给她一道符,在符上鬼画了一个圈,说:今晚你回去,子时一过,端盆凉水,把符放在水里,你假装刮胡子,就会看见你未来的丈夫。

盼男捏着符,满意地回去了。

临到夜晚十二点,父母已经睡下,她轻手轻脚地去打了一盆凉水,然后看好时间。当指针指向十二那个数字,她就对着盆子假装刮胡子。

那刮胡刀从阿爸那里偷来的,怎么用,她也不是很清楚。她从水里看见自己的脸庞在月光下一晃一晃的,水面平静了,她的倒影也就平静了。四下静谧,她一面假装刮胡子,一面专注地看着倒影,观察倒影的变化。正刮着刮着,忽然听见狗叫声,盼男吓得刮胡刀掉进水里。又听见沉闷的一声,那声音不带回声的,十分闷。

捉贼,捉贼!有强盗,偷香肠!——不知哪户人家在喊。

此时,家家户户开了灯,纷纷拿起扫把铁锹闯出门。大伙跑到院坝门口,果然捉住了贼。贼从三楼水管上摔下来,在地上动不得。

盼男在楼上看了下贼,黄头发,破烂的牛仔裤,尖嘴猴腮,像《古惑仔》里的山鸡。

挺帅的。盼男想。可惜,我还是要找一个黄家驹一样的男朋友。

第二天,盼男再次经过唱歌男人,经过拥挤的广场。在人声鼎沸中寻到算命先生,算命先生正提高嗓门给人算命。她上前打扰道:我没看到我未来的丈夫!

这天比昨天更吵,算命先生根本就听不清了,说:什么?!——

盼男大声在他耳边吼:我没看到我未来的丈夫,刮胡刀掉水里了。

算命先生大声回答他:一个破相的男人——以后——他会是你丈夫——

盼男心里很失望,破相的男人,那不知得多丑。但转念一想,最近流行的游戏里《最终幻想8》里的斯考尔,他鼻梁上就破相过,也挺帅的。一想到这里,盼男又有了安慰。盼男想,将来长大,我就要做那个叫莉诺雅的女子,我不要叫刘春水,叫刘诺雅。让斯考尔爱得不离不弃,两人甜甜蜜蜜。

13

不知从何时,盼男的行径有点像疯子张静,她习惯在大街上游荡了。盼男想上个大厕,她不在家里上,而是非要去公厕;要穿上母亲的红色高跟鞋,拖着,步调优雅地去。她学母亲走路,屁股扭一扭,扭一扭,盼男想:反正,我就是要等他和女朋友分手。我就不信,他们会永远在一起。

盼男一面扭屁股,一面嘀嘀咕咕。忽然看到地上有一封信,俯身拣来看,信封上写着:苏伦剑(收)。那字是蓝色墨水,写得龙飞凤舞的,一派书法家的气势。盼男把信三五下撕开,原来是一封录取通知书。苏伦剑是谁?不认识,不过听名字,挺英气。

管他谁呢!盼男想,反正对自己无用,就随手扔掉吧。她往厕所那边走,路过一家人的窗口,听见屋内传来奇怪的声音。经过一窗户缝,看见几个工人正藏在屋里看黄片。

盼男的脸再次一阵潮红,她径直往厕所里钻。刚进厕所,又看见有个人低头蹲在厕所墙角一动不动,头发上结着蜘蛛网,还有一只蜘蛛正在网上荡秋千。看不清那人的脸,只看见一头耷拉的黄头发、破牛仔。盼男眼睛近视,她想,这人真流氓,居然进女厕所。盼男退出来又看了看厕所门口的字,确定自己并没进错厕所。于是就上前,对那蹲雕像喊:喂,你进错厕所了。

“雕像”没有答应。

盼男说:喂,你睡着了吗?

“雕像”没有答应。

盼男细细端详了阵,想,这人不是那天的贼吗?算了,又遇着个变态的,趁他打瞌睡,我还是赶快走吧!盼男一面跑一面想,还是古人说的有理,肥水不流外人田。想着,有些憋不住了,就跑得更急了。

下午,警车停在了厕所门口,警察将那古惑仔的尸体清理出来。人们说:都死了好多天了哟,头发都结网了。

而盼男并不知道自己遇见过死人。她那天枕了个午睡,继续做她白马王子的梦。她梦见外面五月的太阳醉人,白洋槐树花开了,像葡萄样一串一串地垂下来。她摘了一串往嘴里吃,甜的,甜而稳妥。她梦见他就在她旁边,他蹲在树下抽烟。她问:你啥时候学会抽烟了?

他说:男人嘛。

他下颌不知何时,窜出了几根稀拉的胡渣。

14

这一年,殡仪馆生意特别好,筒子楼又有了新的哭声。

女人的哭声在当天黄昏时响起,那古惑仔是楼下一个寡妇的儿子。人们劝道:不要办仪式,白发人送黑发人,火葬场处理了就是。

殡仪馆的人听着不愿意,挤上来说:要办,要办,要不然娃儿不甘心。

人们说:办了不吉利。

殡仪馆的老板,眼珠子骨碌一转,说:这娃儿,吸毒过量死的,有怨气。办一场,给娃儿念念佛,去去怨。

人们说:办了不吉利。

殡仪馆的老板,眼珠子骨碌又一转,说:要办,不办这怨气散不去,大家都要跟着倒霉。

女人哭丧着说:我的儿哦……怪我……没供你上学……

女人同意选择了一千六百八十九元的殡仪套餐,还送歌唱队。当天傍晚搭灵堂、画肖像,还摆起了糖果和麻将,跟儿子娶亲一样,热热闹闹的。这歌唱队是由厂里的职工组成,那唱《春天的故事》的女人,嗓音亮尖尖的,一副歌唱家的姿勢。字正腔圆,腰杆挺得楞直,跟唱京剧似的。

第二天,殡仪馆没歇着。前脚送走了古惑仔,后脚又迎来了小琴。

小琴是个假小子,因为从小没有妈妈,所以经常提着菜刀上学。她长期吃洋芋饭而造成营养不良,体型瘦小。大孩子们对她施暴,她像只猴子一样的又窜又跳,被人施暴过一次,第二天就提着菜刀,寻见那帮孩子,举起菜刀追。她不哭,她举着菜刀追遍了校园的每个角落,也追遍了风筝山。那时风筝山上另一群孩子正兴致勃勃地放着风筝,举行风筝比赛。施暴的大孩子往风筝山上逃,小琴就举着菜刀穿梭在风筝线之间。施暴的大孩子逃不见了,小琴就用菜刀,砍下两个橙子来吃,坐在山头上歇气。

小琴同大孩子们来回周旋,明暗相交,不出一周,就没有人惹她了。

慢慢的,跟随小琴的人越来越多;她有了自己的队伍。她一言不合就打架,和男生打架,也和女生打架。打架分两种:一种单挑,一对一的;一种群殴,集体式的。

有一天,小琴忽然不打架了,忽然穿裙子了,大伙都特别诧异。她不知从哪里搞来一件皱巴巴的、长的快要拖地的、极不合身的裙子,磕磕绊绊地走路。她总是一不小心就踩到自己的裙角,她拎着裙角,小心翼翼左摇右晃地走到何胖子跟前,给何胖子递了一张贺卡。此时,何胖子刚踢完球,气喘吁吁的,他大汗淋漓地跑来,打开卡片,极不耐烦地问:啥子事?

他快速地看了看卡片,把卡片砸回到小琴脸上,厉声吼道:你神经病啊?

小琴先是愣了几秒,然后抓起裙子扭头就跑。

有人看见她往风筝山上跑,又有人说她是往河边的方向跑的;还有人说她跑得很奇怪,像只猴子一样超常敏捷。后来有人说看见她在河边,把裙子脱了,那样子像是嫌裙子碍事,就穿着一条小内裤,扑通一声跳了下去。等同学们想起她的时候,已经是她跳河后的两三个小时了。皮鞋匠丢下手中的皮鞋,也往河边跑,原来他是个侏儒,只有一米一左右。他一小缀步一小缀步地跑,像个不倒翁。他又请了一位船夫,船夫撑着长篙,在河里来来回回地打捞,像打捞一只鱼。

人们围观着,那种围观就像茶余饭后的戈多,说了些不相干的事。甲说:现在是禁捕期,昨晚有人打鱼被逮着了,罚款了。

乙说:罚款了,那就该继续打鱼,要不然就白交钱了。

不知何时,河岸的天空上有一抹含韵壮丽的云。那朵红云落在了皮鞋匠的脸上,也落在了皮鞋匠的眼睛里,皮鞋匠的脸血红血红的。他像一个无助的儿童,沿着河边急急地看。

他也来了。盼男在人群中盯见了他。

一个多小时后,船夫捞到了小琴的尸体,七七八八的乱嚷声,尸体被打捞上岸。船夫摸摸小琴的心脏,说:还是热的。

皮鞋匠抱著女儿的尸体,头埋在女儿的胸脯里,久久没有抬头。他没有哭声,没有人看见他的表情。

小琴的眼睛慢慢流出鲜红的血,鼻孔也慢慢流血,耳朵也在流血。

娃儿在哭。丙在旁边说。

就是,七窍流血,是看见亲人了,才哭。丁说。

他看着尸体,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他嘴里轻微地“啧啧”了两声,遗憾地摆了摆头。

盼男看他,又仰头看天空的云。不知什么时候,火烧云大片大片地蔓延在天空。天空倒映在河水里,河水变红了,沙滩也红了。

盼男觉得这样的景致特别美,站在河畔边的他,显得十分特别。他的脸上也染了火烧云的红,逆着光,轮廓朦胧,五官却更立体。盼男无法将自己的视线从他脸上挪开,她觉得他和她暗自有着微妙的缘分。

他轻微地旋转了下身子,眉宇不再逆光,他面情略带惋惜,尔后也便悄然离开。她像中了魔样,跟在他身后。

两人走在一排洋槐树下,他走前面,她走后面。火烧云依然肆意蔓延,在树梢间,在头顶上,也落到了她的胸口。她忽然心底生出一种厚重的东西,那东西像团小火苗,她想了想,大概这种东西就是人们常说的忧愁吧。她看他的背影,他依然头也不回。她又听见从风筝山那边,传来布谷鸟的叫声。

一片落叶从树梢落下。

15

渐渐的,她意识到自己失恋了。她最近学会了折千纸鹤,她走路的时候折、放学时折、上课时折、睡觉前折。她想,等我折完一千零一只纸鹤,再许个愿,他就会爱上我。

唱歌男人依然在早晨用歌声回答每一个人的问题,他在另一头回答着她:爱太深,容易看见伤痕,情太真,所以难舍难分,折一千对纸鹤,结一千颗心情,传说中,心与心能相逢……我的心,不后悔,折折叠叠都是为了你……

他也失恋。盼男十分确定。

那天周末,她照着母亲的意思,把地板擦了一遍后,准备去阳台折千纸鹤。她听见从他房间里传来一首歌《爱一个人好难》。这首歌,在他屋里单曲循环,循环了一下午。她又开始想象,想象他是以怎样的心情迎接失恋。她想,他失恋的样子,一定是蜷缩在床上,像张国荣那种,颓废的,拎着一瓶啤酒,也很帅。

她嘴角露出一丝笑,嗯,他会爱上她的。看,手中的千纸鹤开始为她效力了。

16

曾阿婆依然能出来走走,依然还是有惊无险。只是,最近她又患上了老年痴呆症,她总是不认得人。曾阿婆喜欢坐在门口,看到有人来,她就一瘸一拐迎上去,抓着人的手问:你是谁呀?

盼男说:阿婆,我是盼男呀。

盼男是谁呀?

盼男就是我呀,我就住你家隔壁呀?

哦,盼男,盼男。曾阿婆嘴巴一瘪一瘪地重复。

第二天,曾阿婆继续逮着盼男的手,问:你是谁呀?

盼男说:阿婆,我是盼男呀?

盼男是谁呀?

盼男就是我呀,我就住你家隔壁呀?

哦,盼男,盼男。

这种重复,依然不亚于每天早晨那同时开门的重复,连风铃声都是重复的。盼男觉得自己的生活应当有些变化,她开始抹母亲的口红,有时穿母亲的高跟鞋去楼梯口转转,倒倒垃圾。有时学追星杂志里的女明星摆姿势,有时她往脸上搽粉,有时也会去河边煮鸡蛋或者给父亲熬药。

工厂里有个车间是专门用来烧锅炉的,每天傍晚,就有工人将煤渣往河边运。那煤渣刚从煤炉里出来,冒着青烟,煤渣一车一车往沙滩边倒。久而久之,就堆成了一座小火山。人们就到这里来煮鸡蛋,烧开水。

盼男过了一个很无聊的傍晚,她一面煮鸡蛋烧开水,一面望着嘉陵江水。她倒不是很怀念小琴,也并不觉得小琴有多可怜。而是想想自己,才十三岁,什么时候才可以长大、可以恋爱,什么时候才能和他有点交集呢?

盼男一面熬药,一面看抡起铲子铲河沙的男人和女人。那些女人如男人,像一头头母牛,在黄昏中,一担子一担子地挑河沙。盼男想,这些女人,要是来月经了咋个办呢?

17

有一天,唱歌男人突然消失了。人们再没有听到唱歌男人的歌声。但广场的雾,如滚滚波涛,一浪一浪地来。太阳试着出来好几次,但偏偏难以冲破。大雾浓得化不开,212国道的汽车几乎是用蚂蚁的速度前进。

广场传来猫的啼哭。

曾阿婆也听见了这种哭;这哭声忽地掘了她的心,她感到一种不吉利的东西正在逼近她。她想:大概,我活不到好久了。

她对儿媳说:尖媳妇!你莫躲我,你给我洗个脸嘛,我死了不得来找你。

儿媳不理,继续蒙头睡大觉。

曾阿婆又说:尖媳妇,你不怕,我死了不得来找你。

儿媳醒了,偏不起床。

曾阿婆接着说:我们婆媳的矛盾,不算啥子,都是一家人哟。我死了不得赖着你,你们要去住新房,就去住嘛,把我的丧葬费拿去。

曾阿婆最后说:尖媳妇,你要和二娃子好好过,莫闹架,你也是我半个女儿哟。

曾阿婆有一句没一句地交代着:尖媳妇,你把我抬到沙发上,给我洗把脸,我要死在沙发上……

广场的大雾足足持续了一个上午,忽然太阳涌出云层。大雾忽然散去,空气瞬间松弛下来,人们才看清了广场的真相。——张静生孩子了。

人们恍然明白原来那猫的啼哭是婴儿的啼哭,张静的肥胖是孕妇肥,人们目瞪口呆,围着张静看。张静倒在血泊中,她不痛不痒的把婴儿生下来。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生孩子了,而是用手指头沾了点地上的血,吮着手指头,又流着口水和鼻涕对人们做了个索要东西的姿势,那意思是:我饿了,给我点吃的。

一股奇怪的血腥味慢慢渗出来,刚出生的婴儿全身发紫,脐带上爬着两只蟑螂,婴儿在水泥地上闭着眼睛攥紧拳头哭。张靜像天生没有疼痛神经的,没有流露出痛苦的神情,她一面流口水,一面痴痴笑笑。

是棒棒军的娃儿。甲说。

不,有可能是卖冰激凌的。乙说。

我看,是唱歌男人的。丙说。

是被强奸的。丁说。

是自愿的。甲说。

是被轮奸的。乙说。

不止被轮奸一次的。丙说。

造孽。丁说。

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害怕地往母亲怀里钻,说:妈妈,快叫救护车。

另一个大人说:别怕,婴儿哭了才好,锻炼肺活量。

张静像一只母狗,半依在地上继续向人们做着索要东西的姿势。渐渐的,张静好像有些困倦,脸色越来越白,最后嘴巴也白了,她就躺在地上,慢悠悠地闭上了眼睛。

18

唱歌男人消失后,小镇上像是某些东西被盗了。到底什么东西丢了,盼男也说不清。盼男总感觉少了什么东西,几乎有些不习惯。

唱歌男人走后的第七天,小镇先是下了场漂泊大雨。那大雨不眠不休,足足下了三天整夜,接着又发来一次大洪水。小镇有一座桥,叫月古桥;洪水淹没过了月古桥。月古桥边有个厕所,洪水淹没了厕所。小镇有一座小山丘,叫桃花山,每年春天有桃花,洪水淹没了桃树。小镇有一座小山丘,叫风筝山,每年春天,有风筝比赛;洪水淹没了挂在树上的风筝。小镇有一片桔林,叫橘子林;洪水淹没了橘子林。小镇有一片巨型石梁叫龙岗,洪水淹没了龙岗。小镇有一口井,洪水淹没了井。

井口小镇发洪水,又发了三天三夜。平街早被置身于汪洋大河中,人们把家具家电往高处搬,夜里家家户户睡在歌乐山脉。曾阿婆再也听不见周旋的四季歌,她脸上划过一丝失意。曾阿婆的气不好落,落了一周,也没真正地落气。眼下洪水来得及,尖媳妇不知如何是好。她艰难地拖着曾阿婆的板车,人们来来往往地搬家;撞见了,便幸灾乐祸地说:咋地,累赘吧,难伺候吧?

尖媳妇不答应,肩膀的麻绳紧绷着。

人们说:一张帕子捂脸上,捂死不就完事了?

尖媳妇说:你这几爷子想得出来!

尖媳妇先拉完板车,又回来抬彩电。曾阿婆的心脏就像上了一圈发条,在凉板上昏睡着,心脏滴答滴答有规律地转;转完了,也就停了。

没法办丧事,洪水把医院的一楼也淹了。尖媳妇打电话叫市中心医院的人来,把曾阿婆的遗体捐了。捐遗体的时候,盼男正忙着搬家,曾阿婆的遗体从盼男身边过,不小心撞了下她的腰。盼男只当是别人家在搬东西,就破骂脚夫不长眼睛。政府的救助站设立在山脉上,人们抱怨着,说:做了什么孽,刚下岗,还没找到工作就被洪水淹。

乙说:算命先生说,今年要闹灾荒,尸骨要堆成山。

盼男再次想起算命先生,她搬完家,找了好几个山头才找到算命先生。她问他:他去哪里了?我半个月没见他了。

算命先生此刻眼睛也不瞎了,他把眼镜推到额头顶,露出一双发黄的大眼睛,嘴里衔着烟,正在指挥老婆搬家。他百忙之中给她看了个水碗,嘴里叽里咕噜念一通。

她追问着:他去哪儿了?

算命先生说:当兵了。

她问:什么时候回来?

算命先生抖抖烟灰,说:凶多吉少。

她问:怎么说?

算命先生说:他去湖北抗洪了,怕是要牺牲。

她问:咋个办?

算命先生要盼男把这碗满是香灰的水喝掉。然后又给盼男一道符,说:洪水退后,你把这道符放水碗里,在这碗水干之前,如果小镇再有人死,他就不会死。阎王还差一个名额,要找个替死鬼。

第三天,洪水退去,政府给曾阿婆的家属送来荣誉书。大伙对尖媳妇捐遗体的行为各有看法,有人说没良心,老人都不知道自己的遗体被捐。有人说捐的好啊,为国家做贡献。有人说后人要遭报应,尸骨落不了地。有人说:还是尖媳妇算得精,拣净钱,墓地费都省了。有人说:尖媳妇,你是不是要住新房了?住了新房,可别把我们这些穷邻居忘了哟。

曾阿婆走后,长廊寂静不少。那位孤寡老人坐在门槛,眼神空洞地望着长廊。盼男也望着空空的长廊,一直望到他家门口,和那盏缄默的风铃。盼男脚边放着水碗,盼这碗水干慢些。她忽然眼前一亮,对那孤寡老人心说:下一个,就是你吧,该轮到你了吧。

19

发完洪水,下岗工人们又被工厂召唤回去做清理。因为车间也被淹没了,厂里一片狼藉。工人们带着情绪回去,清理完后,眼巴巴地眼神,总渴望点什么;但厂里没有任何一点反应。

工人们坐不住了,他们先是百把人,后来几百人、上千人。通宵达旦不睡觉,站在机器旁,像保卫国家财产的样子,一声一声朝天空吼,拳头一拳一拳朝天空挥,他们喊着:我们要吃饭,我们要养家,我们要吃饭,我们要养家!

喊声很有节奏,还有一个领头的。后来,这些人从厂区走进各个小巷和大街。队伍整整齐齐的,口号响彻云霄。队伍所经之处,玻璃窗户震颤。整个小镇灯火通明,没有一个人肯回去睡觉。

唱歌男人走后的第九天,厂区门口挂满着白底黑字的横幅;远处看去,像挽联。大致写着:为民作主——求政府解决下岗工人就业问题!我们要吃饭,我们要生活!——诸如此类的。

皮鞋匠依然坐在那个角落,只是不见了那对双胞胎。

流浪汉依然坚持卖冰激凌。

卖年糕的,已经改行卖起了烧烤,但生意仍旧冷清。

警车鸣笛而来,工人们坐成一排,坐得笔直笔直的。工人们先是坐在厂门口,后来集体迁移,直接坐到马路上,正襟危坐如军队。然后,天大的问题出现了——212国道瘫痪了!

唱歌男人走后的第十天,警察和工人们依然对峙,气氛凝重而微妙。家属中午会来送饭,夜里也会送饭;还有其他工人分发矿泉水。

唱歌男人走后的第十一天,警察和工人,双方依然僵持不下,没个缓和的说法。

盼男不记得那场工人最后是怎样被瓦解掉的。只知道,从发廊里传来的不再是韩宝仪的歌声,而是刘欢的《从头再来》。盼男恍然回忆起,在张静生孩子前,唱歌男人还在广场指挥了一场大合唱《从头再来》。唱歌男人领唱,后面的工人跟着唱。唱歌男人在上面打拍子,有模有样。

不知过了多少时日,这场下岗风暴像洪水一样慢慢退去。212国道成了一片垃圾场,留下那些被脚步践踏过的横幅、塑料口袋、烟盒、饭盒、宣传单等等。再过些时日,陆陆续续有人离婚了、吵架了、骂街了、搬家了、抢劫了、不知去向了;还有女人对男人说:我出去打工。然后就彻底失踪;男人报案,没用,翻遍人海也寻不见。

剩下的人,有的在街上开起了小面店,米粉店、烧烤摊,连平日那被废弃的电影院也被人承包了。还有一些人,担心生意亏损,一边观望一边把存款拿出来去买了辆摩托车,在车站旁歇着等活。

忽然有一天,盼男看见大街上有了一种新的东西。这东西的到来,像发动机的引擎一样,再一次让小镇沸腾。小镇先前那颓丧的气氛一扫而空,仿佛新的历史到来。而这个几乎是在划时代的东西,却是一张只有95克铜版纸做的传单。

传单上印着英文,印着一个美丽的体态丰满的金发女人和一个帅气的男人,以及一艘金碧辉煌的大船。何胖子在电影门口兴奋地挥舞着手中的海报,冲着盼男喊:泰坦尼克号——世界上最大的船——泰坦尼克号!

何胖子挥舞完海报,又挥舞手中的票。地上到处都是传单,像雪花一样漫天飞舞,年轻人、情侣、那帮“古惑仔”的学生,还有工人,他们都朝电影院里走,围着海报看。

没有人能真正地说起泰坦尼克号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什么历史,没有人能透彻地讲述完这个电影的前身后世。但人们对这十分有兴趣,兴许是随波逐流,兴许是真的感受到与众不同,人们纷纷抢着买票观影。

20

某个周末,盼男认为自己达到了一种空前的绝望。她想,当下,她是小镇最绝望的人,比那些失踪的人还要绝望。早晨的时候,她翻追星杂志,方知黄家驹已经在五年前意外去世。

井口是个小镇,你是井底的青蛙。——盼男想起小琴小时候对她说的话。原本她以为黄家驹是她的终极目标,像一个水晶球一样,可以洞见未来;但是现在这个水晶玻璃破碎了。盼男坐在楼道间,无意间听见院子里某一位丈夫正在劝说他怄气的妻子,说,莫吵了,还过不过日子嘛——走嘛,去看电影嘛!

不知道为什么,听完那人的话,盼男心里的某根弦忽然断了。她先是有些手足无措,甚至有些慌乱。后儿待她平静后,从她母亲的钱包里偷了十块钱,还偷偷抹了母亲的口红,穿了母亲的胸罩和高跟鞋。盼男还专门去理发店剪了梁咏琪的短发;盼男不知道该怎样打扮自己,但觉得打扮一下总是好的。

她买了两张泰坦尼克号的票,且早早地去了电影院找好位置。她要故意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离开场前还有十分钟,人们都进电影院了,他还没有来。

盼男想,一会儿他就来了。

离开场还有五分钟,他没有来。

盼男想,一会儿他就穿着军装来了。

离开场前还有三分钟,他没有来。

盼男想,他已经来了,穿着军装,英气逼人。看,他在我身旁坐下了。

离开场前还有一分钟,他没有来。

盼男想,既然你来了,那我就给你念一首诗听吧,这首诗是很久之前在新华书店看到的。她清清嗓子,然后心里默念道:在雾中散步,真是奇妙,一石一木,多么孤独。没有一棵树,能看清另一棵树。在雾中散步,真是奇妙,没有一个人能了解另一个人,这世界,多么孤独。

开场了,大屏幕亮起,一曲悠扬的笛声在片头响起。盼男第一次见这样大的屏幕,屏幕照亮了盼男的脸;她的脸庞忽然滴落一串泪下来。

21

盼男从电影院里出来,已是黄昏,天空黄沉沉的,彩云很沉闷地压过头顶。盼男像是从一个虚构的世界回到现实世界,有些难以适应。盼男看着清冷而萧条的小川镇,和无精打采的人群,依然听见有一个悠长的声音在小镇上空唤着:张静——回来喽——回家吃饭了——

盼男去了药房,然后拎著一包药去煤渣边熬药。阿爸已经病了半年了;盼男想起半年前的阿爸,那时阿爸精神状态很好,每天都轻松愉快地去河边钓鱼。半年前的某天,厂长在厂区转悠,看见地上滚着一个油桶,厂长说:你去把油桶捡了。

阿爸也正好路过,答道:你个龟儿子既然看见了,咋个不去捡?

后来没多久下岗名额就送到了阿爸这里。还未办完下岗手续,阿爸就病了。这病,害得奇怪,像白血病,又不像是白血病,连医生也无法诊断。医生说,大概就是长期吸了某种化学物质吧。

阿爸愤怒地说要上法庭告,可不知道去哪里请律师,更不知道起诉流程。后来阿爸有心无力,又想想自己的境遇,只能找镇上的中医开方子。盼男也不懂什么是白血病,只知道是一种慢性疾病,不好治。

阿爸在病床上躺着,起初他还能大口大口地喝中药,后来只能在病床上用小勺一点一点地喂。如今,他像马来西亚人一样,又瘦又黑地蜷缩在床上。他的身体像一条章鱼,每天都在缩水,小得如同一个小孩子。

盼男拎着熬好的中药,穿过楼道。与此同时,几个穿着便衣的部队里的战友从她身旁经过,他们带了一箱牛奶和几袋苹果也穿过楼道去了他家。他们进去后,给他的父母一张红色的纸,像是一张喜帖,纸上写着:光荣之家,苏伦剑。

盼男并不知道这些,她进门后,跟往常一样,将药渣滤掉,药水倒在水盅里。为了药水快些凉却下来,她又找来一个空盅,两个盅盅来回不停地倒腾药水。她一面机械地倒腾,一面想:它是天堂,它是雾都,它是全世界。全世界都不过如此,不过就是一个复制的境地。

责任编辑 赵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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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醉的证据
解释不清
阿婆
我的同桌是“闪电”
什么也没有小镇(1)
小镇小镇真热闹
穿毛衣的小镇
阿婆的汤勺
心疼阿婆
看!阿婆画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