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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悲

2020-04-07王晓燕

飞天 2020年3期
关键词:所长老师

王晓燕

1

柳所长一直把维持这个叫双子的小镇的秩序当成是自己的职责,哪怕赚到的只是林楠和小街上大部分人的白眼和冷嘲热讽。

柳所长已经翻完了宿舍门前的一块菜地,林楠还在窗帘低垂的房子里头蒙头大睡,似乎只有睡觉是最让她满意的一件事。

孩子们的假期快要到来了。喔,这具肉身现在还是他自己的。他跟孩子们把林楠在双子镇医院的宿舍当成家。柳所长每天下班回医院的家有些年了。

柳所长不是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那行字。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活着。你已消散。而冰雪,又开始消融。

林楠怨他,一旦从医院那个宿舍门里走出去,他就把一切都留在房间里了。而林楠即便是在做手术,仍把小麦和小洲以及后排那间宿舍里的一切都带在身上。跟隔壁夫妻一起此起彼伏着当着孩子的面指责对方、砸东西,顾不得脸面。涵养是什么,也许他们凑在一起过日子之前还晓得。

那恰是生活的动静。柳所长握着一把铁锹,他很少有时间去回顾生活,更没有闲情逸致去猜测自己的女人是不是正头蒙在被窝里打算着弃他和孩子们而去。

冰雪开始消融之时,当然是春天喽,那应该是林楠从省城回来之后。往前再推推,那是去年冬天了,柳所长在省城的同学为林楠争取到的机会,在省城进修三个月。

那是在省城喽。双子镇多小哪,你都没听说过吧?柳所长铲到一个石块,铁锹震得他手掌发麻。

那行字,写在一个笔记本上,随手扔在一摞杂志上。林楠从书上看到喜欢的话会抄写下来,但那个本子上就写了那样一行字。她以为他总是那么粗心大意。或者她就是为了让他看到,才随意扔在他顺手就能翻到的地方。

柳所长扔下铁锹,动作极为猛烈地拍扑身上的土,大声地咳嗽,跨出菜地,将宿舍门猛一下推开,令其大张着。床上的林楠始终无声无息,让柳所长的心为之震惊,死人都没那么安静,又猛一下关上。

小街很小,几分钟就可穿越一趟。逢着二五八的日子,小街上的集市一直要持续到下午两点钟。这一天,柳所长被琐事困在那个既是办公室又是宿舍的房子里。当柳所长终于走在小街上时,他感觉心脏有块地方,蚂蚁尚未啃食尽处,像有一块水垢,动用怎样的意念,都难以把它清除。

他的妻子曾经爱过一个人。也许,至今还深爱着。一只野兽,终于从他的意识里挣脱跳出来了。

柳尚义在人群里挤来挤去了几趟,集市渐渐地散去。他还黏着那些要往回赶路的农人,大声啰嗦地说话。

小街上,开始变得清冷,像被一阵风扫过。柳所长走到工商所那个门前时,那阵风又扫了回来。一阵喧嚷,几声尖叫,又把散去了的人给召集了回来。

哈哈。唐如艺又跑出来了,正在小街上狂风一样扫荡。但凡唐如艺到过的地方,都会是一片狼籍。他像狂风一样呼喊,一面将身上的衣裳撕成碎片。

柳所长站在那里,很多年来头一次,无动于衷地看着唐如艺搞破坏。他站了很久,并没人跑來向他求助,也没人对他的冷眼表示吃惊。倒是他自己的心里,先是莫名的难过。他感觉喉咙里哽咽,泪水哗然而流,淌满脸颊。这种感受还是在孩童时代有过了,慢慢的,他的身体奇怪地放松下来。

夏天的气息在小街上流淌,空气里有股浓烈的味道。柳所长听着那一阵阵惊叫声,其实那更像是一阵阵欢声笑语。他也笑出了声。柳所长往回走,将那一片欢闹声留在小街上。

派出所那个大院里,在一整天的热闹之后,此刻变得寂静、空洞,几个年轻的同事都去往城里寻找快乐去了。

柳所长呆立在台阶上,林楠有一阵子没跟他吵加过架了。

2

人们已记不得有多久没下过雨了。这天午后,天空被乌云罩起来了,再没有亮开。到黄昏,人们听到天空里一声惊响,一阵惊天动地的雷声过后,大雨降下来了。

在幽暗的夜里,唐如娟听见密集的雨点子纷纷落在高大的白杨树上,落在一只遗落在花园墙下的破洋瓷盆子上,落在不同的家什上,发出不同的声音,绵绵不绝。雨下了一整夜,雨滴从屋檐滴落,台阶下的地面给砸出一个个小坑,雨水积在里面,慢慢连成一片,涌向院落。

连对面小屋里那条铁链子间断地发出的一串响声,也变得柔弱,似乎是一种乐声。那是唐如艺,用一条狗链子拴在那间小屋里不知多少年了。母亲去世时,唐如娟四岁。那时她就含含糊糊地感知到,这一辈子,她的命运都得跟她的这个哥哥连在一起。雨在人世间瓢泼,发出音籁,唐如娟翻了个身,脸冲着床头的一摞课本。

十岁时,唐如娟才争取到了上学的机会,那全靠了柳所长多次在老唐跟前的游说。直接上了双子镇小学的二年级;如今,她快要小学毕业了。

空气潮润清新,大雨把院子里浆洗过一遍,到处是泥点子,连落在窗玻璃上的雨都是挟带着尘土的。一边烧水,一边清扫,雨帮她清扫了院子,她只扫了几个屋子里的地,把唐如艺房里的桌子擦了一遍,对他温柔地说:

“等着,我中午回来给你洗脸。”

唐如艺呆坐在床铺上,他的眼睛在门外,扑进门来的风是湿的,仿佛是很多天的闷热让这个年轻小伙儿变成了这番痴傻样子。一大杯凉好的开水放在床铺跟前,过一会儿,老唐会端来一盅清茶和一块大饼。大饼是唐如娟前一个星期天就烙好了的。

对着墙上的一面镜子,唐如娟快速地梳头发,胡乱拿一根橡皮筋扎成了马尾。夏日的闷热在一场暴雨之后,有了些许清凉。唐如娟的身体里氤氲着那夜雨一样的东西,升腾变幻,最后浓缩成了一个模糊的人影,唐如娟的心就悬了起来。她站在那里,愣了会神,然后拐进医院去喊柳小麦。

唐如娟拐进楼道时,正碰上柳所长。柳所长问候了唐如娟的爸,他对人总是那么和气的啰嗦。柳小麦像林楠,老有种凌人气势,让你不敢朝她多看一眼,或者说点什么。

唐如娟站在菜地边上。柳小麦走出来,关上房门的当儿,唐如娟看见林大夫还在蒙头大睡。避开柳小麦,唐如娟会在秦茉莉跟前说:“那头猪,真能睡。”

如果唐如娟是在下班时分去找柳小麦,就会看见林大夫站在台阶上,高声大嗓地说:“柳尚义,我当你已经死了,你还活着啊。”

要是母亲还活着,决不会冲老唐说那样的话。唐如娟隐隐觉得,那可能是婚姻生活给那个女人的附赠。

细说起来,似乎这条小街上的人,尤其是那些看上去生活无忧无虑的人,都有可供人们谈论的隐秘之事。唐家的邻居杨婶,把男人的活全干了,男人只好干女人的活去了。据说柳小麦是抱养别人家的,为了彻底避开小麦的亲生父母,柳所长和林大夫才躲到偏僻的双子镇上来。这件事,小镇上的人已经没有兴趣谈论了。除了看出林大夫能睡,柳所长爱管闲事,唐如娟觉得,他们也没什么不好。就算是看见杨婶的男人坐在门口织毛衣、谝闲话,那也没什么不好。小街上的人,也都算得上友好且宽容。除了不懂事的小孩子时而跑进院子里来,猛探头瞄一眼唐如艺,把拴他的铁链子迅速地扯一下,在唐如艺跳起来之前哗一下又逃走,一切都还好。唐如娟像柳所长一样爱这条街,爱这条街上的人们。

柳小麦老在伺机摆脱家人和小镇,一个人躲到哪去。唐如娟从没有想过要和家人分离,要一个人躲到哪去。柳小麦有一张阴郁的小脸,一双大眼睛总是那么冷酷又无助般地望向唐如娟。唐如娟看着小麦的眼睛,她看不出来,小麦究竟知不知道,自己不是柳所长和林大夫亲生的?唐如娟很想亲口告诉小麦,一直未找到时机。

唐如娟这几天总是走神,她感觉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无法跟小麦说,更没法去跟老唐说。

小街上到处泥泞,两个女孩子不紧不慢地走了一阵。孩子们渐渐多了起来,唐如娟混迹在孩子群里,比他们高出一截,不知道的人,把她当成是学校的老师。唐如娟早适应了,或者从来都没适应。

老唐已经同意唐如娟继续上中学,唐如娟最终忍住了,没把这份快乐跟小麦讲。

早自习,孙校长给毕业班开了个会,唐如娟松了口气。这样,胡老师就没时机叫她去办公室里补习功课了。孙校长点名表扬了唐如娟,老唐家的生活不易,不像别的孩子们,每天只负责上学就好;唐如娟既要做农活,还要做家务照顾她哥哥。

早上四节课上完,唐如娟的心又悬起来了。

第四节是胡老师的课。胡老师请唐如娟站起来回答问题,放肆的眼睛在她身上乱蹿。唐如娟乞求老天,让他的眼睛去看别处,让她赶快毕业吧。

胡老师差不多是唐如艺的年纪。如果唐如艺是个正常人,也许他可以教妹妹该怎么做。

胡老师果真站在那,举着几本作业站在教室门口:“唐如娟留一下。”

唐如娟找不出个理由违抗这声命令。

胡老师是个有别于双子镇上那些庄稼汉的男人,他把自己总是侍弄得那么整洁,他看人的目光、说话的语调总是那么有分寸感,连孙校长都认为胡老师是个极有学养之人。教学无可挑剔,是学校里的骨干教师,代毕业班连续四年了,镇上的人都很尊敬这位年轻有为的老师。同时也担心着,这样一个有水準的人随时就会高就去城里了。

今天,胡老师穿着一件鸽灰色的T恤,T恤的颜色令他看上去像老了几岁。头发垂到眼角,挡住了一只眼睛。在看着唐如娟时,那另一只露出来的眼睛分外的亮,一泓混浊的湖水上蹿跳着几朵火苗。

“如娟。”一到了办公室里,胡老师就把两道灼痛的目光袒露出来。仿佛唐如娟的那个名字让他痛苦万分,仿佛唐如娟拿着一样可以解除那种痛苦的药而她不给他。唐如娟感觉自己亏欠胡老师越来越多,他不停地试探,每天都找各种借口把唐如娟喊到办公室里来,用痛苦的嗓音灼烧的目光冲着她。而唐如娟所能做的,就是低头忍耐。空气都那么为难地灼烧几分钟后,他会叹口气把她打发走。

唐如娟极其厌恶走到这个房子里来,但她不得不一次再一次地走了进来。全小镇的人一定都不允许她惹恼了胡老师。

唐如娟将脑袋低垂到胸前,眼睛尽量收在脚尖上,双手不知放置在哪,就垂下去抓紧了衣角。有五分钟,胡老师用那只蹿着火苗的眼睛看着唐如娟,难堪的沉默让室外突然跳荡而入的阳光分外的亮。胡老师的屁股把椅子往后推了一下,唐如娟直起脖子,舒了口气,以为可以像往常那样,她马上就可以走到门外的阳光下去了。

唐如娟放开那可怜的衣角,抬头看了眼胡老师。胡老师猛然像只饥饿的野兽一下捉住唐如娟,将她挤在墙上。唐如娟将两只胳膊伸在额前,过度的恐惧令她嘶喊的嗓音变得暗哑。

3

夜里,柳尚义在林楠身旁醒着。他们忍耐地听着对方在努力装睡。

风从小街上吹了进来,一阵浓烈的芫荽清香,夹杂着双子镇上独有的某类植物的气息,园子里的菠菜辣椒已长出了气势。柳所长每天黄昏都从水井里打水灌溉才得以有此景观。林楠一个人去河滩散步了,柳所长从没有过散步的空闲。

柳所长从未像这几天一般细究过自己跟林楠的婚姻,即使后来终于明白了林楠的心思,柳所长依然感觉得到爱和责任:对林楠、对儿女、对那条小街上的一切细小事物。他从不乞求让谁来洞穿或体察自己的生命:除过这上天安排的生活,难道还会幻想着要别的什么?

今年一放暑假,林楠就把小麦和小洲打发去城里的舅舅家了。隔壁夫妻日常的吵架声突然间令他们觉得触目惊心,好像从没听过那样的声响,彼此不经意地扫那么一眼,往事翻动着尴尬和无解。林楠一整天都在诊室里。柳所长有事没事就去小街上大步地走。但他们是要一起吃饭的。

两人坐在沙发两端。屋子从没像现在这样逼仄,纸糊的顶棚几乎就罩在头顶、床、桌椅、沙发、小洲小时候玩过不舍得扔掉的玩具,把小小的屋子里挤得满满当当。这便是他们的家了。十多年来,她就跟着他住在这样的家里。现在,他有点搞不清楚,他的妻子,是不是心里还在打算着,要在这间房子里,要继续住下去;还是有那么一天,她会突然消失不见?

他不敢把这个说出来。他什么也没说。客气又冰冷地吃了各自的碗里的饭菜,他就出门而去了。

柳尚义突然有很多工作要做,他把一些档案翻出来,字迹模糊的文件重新抄写,杂乱的卷宗重新归档。他的菜园子,只要他把手伸进去,就有野草要锄。而天总是那么干旱,他还要打水浇菜。

水井里一直蓄着雨水,柳尚义专门用它来浇菜浇花。他把一桶水用绳子吊上来,水桶忽然又掉落下去。柳尚义直起腰来,林楠很少到派出所的院子里来,不管是她“死”与“活”,从来都没过来过。他们的单位门对着门,而那条小街,跨越一趟只需走七步,最多十一步。绳子徐徐下滑,从柳尚义的手里滑出去,滑到井里去了。

烈日像是把整个小镇关了起来,柳所长戴着一顶草帽依然在干活,他总能寻到活干。正午时分,他铲除了医院宿舍门前菜地里的杂草。

“你就闲不下来吗?”秦大夫走过来,站在那根铁丝下面。属于她的那块菜地里,长满了杂草。她身后那排宿舍的门都大张着,门上都挂着小洞眼的彩色门帘。

“人会闲出病来的。”他当然有倾诉的渴望。柳所长不知自己在说什么。

“我宁愿闲出病来。”林楠也走出来了。林楠尖着嗓子,让菜地里的柳所长听得到。“茉莉一个人又去旅行了?”

林楠不期望柳所长会说:我们带上两个孩子一起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吧。茉莉跟小麦同岁,秦大夫让茉莉姓了秦。这个标新立异的女人,林楠近来总是眼睛追着秦大夫和她那个年轻的情人,灵敏地捕捉到他们之间那相濡以沫的声息,这会引得她身体里一阵阵翻江倒海。茉莉每个假期都要出门旅行,而小麦和小洲还从没出过远门,因为林楠隐晦曲折的原由,县城的舅舅家也是不被允许随便去的。今年的假期是个例外,小洲闹得林楠心慌。

“我们就这条件。”不该聪明的时候,柳所长倒是一下就领会了意思。柳所长拍拍手,走出菜地。他心头的账本上,计算不出来这笔开销。就算能计算得出来,他也会先考虑去买一样实际的物件,比如在派出所的院子里买个太阳能热水器什么的。

“你打个电话,让小麦和小洲赶紧回来。你让小麦把初中的课本提前学习下,不要一天只知道玩。”

那几个小姑娘都升到初中了。

林楠有一分钟没呼吸,秦大夫打趣了句什么。她们站在一棵榆树下,秦大夫穿了件吊带裙,涂成黑色的脚趾头从高跟鞋里探出来。林楠则穿着睡衣,让人不知道要说什么好的是,她居然穿着一双棉拖鞋。

“这天热得让人受不了。”林楠大声地说,那天气把她的情绪一下烧得很坏。

如果真要和柳所长一起去旅行,林楠简直没法想像那种场面。

像往日,各干其事。却从没像今天这样,仿佛深有联系。

柳所长待在自己房间里的时间越来越长。孩子们从小习惯躲着他,林楠去省城进修的那三个月,就算柳尚义竭尽所能既当爹又当妈,也没能跟两个孩子之间培养出就像他们跟林楠之间那样的亲密无间来。天气极端炎热,双子镇连年大旱,下过那一场暴雨之后,又是永恒的晴天。柳尚义在脑子里搜索着一些小街上近来发生的事,好把那像铁一样冷和坚固的东西从心头压下去。他不停地出门去,他只有这条小街呵,这些天,他有了很多发现。比如,那些人也许自己都不敢相信,大家其实都希望唐如艺跑出来多搞一些破坏。

这天,他又突然地醒悟到:就算小街上所有长眼睛的人都看见他不停地奔去来回,像一头失魂落魄的狮子,也并无一人对此表示好奇。而天边,终于又聚积了几团云朵。

柳尚义往下街里走,他要去邮局给侄子寄一笔钱。几年前,弟弟和弟媳都没能逃过下岗的厄运,他们的日子不好过,柳尚义主动给才考上大学的侄子提供学费。这件事,他从没跟林楠商议过。

“生意还好吧?”柳尚义跟茶行的吴老板打了个招呼。这点上,林楠倒大度得多。父母跟弟弟一家人住在城里,弟弟下岗后,柳尚义不得不每月给父母多寄点。如此一来,他们自己的吃穿用度就得想方设法节省着方能把一切维持下去。他还有个发现,人们对他的态度,大多时候其实是那么的虚情假意。对林楠则就不同了。

等柳尚义从下街里游上来,已经快中午了。

要说这一天还有什么特别,那就是柳所长在街上看见了刘宇同。

4

希望真是个不可靠的东西。

唐如娟紧扯住身上的衣裳。

没了孩子的校园,很空寂。唐如娟拖着自己的双腿在走。太阳很亮,她的影子起初跟着她,慢慢地缩小,影子消失了。出了校门,穿过操场。一条悠长的林阴道,她从未发现操场上有那么多棵树,围墙很高,操场是一个长方形。远远的,山梁上有汽车,奔向唐如娟从未到达过的地方。穿过操场的小径在她脚下越伸越长,总也走不到头。树梢上有些亮,又有星星点点的黑。两边的梧桐和白杨树错落地长着,深绿的叶片儿被夜里的雨洗得油亮亮的。一切仿佛新生。

一切仿佛新生。唐如娟用袖口使劲地擦脸,像是从厚重的黑暗里挣扎了许久。她差点以为自己走不出来了,那阵极度的恐惧刚才还在,现在消失了。她的意念里,似乎有一只动物,是一盘蛇。她最惧怕的蛇,一大盘,盘踞在她胸口,她的脑子里也是。她闭上眼,不知道是不是还在走。孩子们这时都已围在饭桌前,他们会把气氛搅得热烈,或是破碎。大人会训斥他们。小街上的孩子集中起来,有那么多,常常喊声震天。唐如娟从来不能把自己集中在那些行列中。太阳一直悬在头顶,她走在沙漠上,走在一只电视荧屏上,一个风沙中逃亡的女子。不,她不能逃,她觉得热,炎热使得大地上寂空。

她对着太阳看了一眼,让世上的一切继续,她只要这样走就好。永远别停下,像那个推着石头上山下山的人。她要是正好站在那里,那石头就会砸向她,那人就会被拯救。

林阴道终于走到了头,校园在她身后像一个洞口。她的意念不能控制地一遍遍接近那个洞口,不断地向她涌来一阵狂风。

唐如娟站在坡上,她將脸颊迎向烈日。烈日砸下来。

有很多事情在等着她,整个小镇突然间像是背叛了她,集体消失于一个她再也不能到达的地方。连只鸟都看不见。天啊,今天家里没人做饭,老唐一定已经气疯了,经常像他的疯儿子那样冲唐如娟咆哮。

柳尚义做梦都想亲手将刘宇同铐在那棵苹果树上,可这天,他决定什么也不做。柳尚义正从周乐的药店门前经过,一个纸箱子擦过柳尚义的脚面哗一下飞到了小街上。柳尚义晓得那是老周,他忘记了在哪里把老周给得罪了。

走出几步,柳尚义忽然立住了。突然后退了几步,冲门帘后面的老周看了两眼,他笑了起来。哈哈哈。

轮到老周值班的晚上,柳尚义若是回来得晚了,老周就把医院的大门给锁了。老周的耳朵很有选择性,独听不见柳尚义的喊叫。柳尚义只好给林楠打电话。

“哟,我一点没听见。”老周给林楠说着时,不看着柳尚义。

除过回顾案情的必要,柳尚义从没有回忆往事的习惯。可这些天,他的心脑总在回忆里周旋。他记起孩子们也很少到派出所这边的院子里来玩。有时候,小洲会站在院子里大声喊:

“我妈说她请您老人家抽空过去扑一下炉子上的火。”

而那些年轻的同事们会大声地喊问:“小洲,你妈这次把房点着了没?”

一阵大笑声,似乎还在院子里回旋。

柳尚义回想着林楠说那番话时的语气,翻眉瞪眼,极尽刻薄。而那时候的他,却没丝毫的闲情逸致,他总是那么一本正经,不懂享受生活本身。他们那天说的什么来着?他肯定是续上那会儿被小洲打断的话题:

药店的周乐把一个乡下小伙的牙全拔掉了,小伙子省醒过来后来找吴所长告状,众人一致认为,这是愿打愿挨的事。柳尚义则坚持自己的观点,那小伙子家中他去过,几辈人皆老实巴交,周乐应该出一定数额的赔偿。喏,是这样得罪了老周的。

众人嫌厌他,就爱多事,总是把吴所长晾在一旁,倒像他真的是所长。

天啊,他从没去关注过自己在别人眼中的样子。他也从没计较过老周和小周对他的态度。

林楠再也不会打发孩子们跑来制造那样的笑声了。再也不会了。

6

清早五点钟,唐如娟跟老唐乘坐杨婶那辆被鼓捣得好歹能动了的红光五菱,去山上收割麦子。

“如娟,你来试一下,看手生了?”杨婶让唐如娟开车。

唐如娟没有表示出往常那样的热情和兴奋。

杨婶常亲自操作机械,去镇上拉化肥、在麦场上辗麦子,都是她干的活。那是几年前的秋天了,老唐在麦场上猛看见唐如娟开着拖拉机在麦子上转圈圈,有种想跟杨婶打架的冲动,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那年,唐如娟才上三年級。

除了学开车,老唐老觉得杨婶跟自己渐渐长大的女儿之间对他还隐瞒了什么秘密。但杨婶心肠不坏。多亏了有这么个邻居,教唐如娟一些女孩子的事。这阵子,唐如娟话也少,她的眼神像个苍老的妇人。像是炎热的天气一下让她变老了。

中午他们没回去。这块地离家最远,来一趟得走好几里山路。到了下午五点钟,山里才掠过一缕轻风,窒闷的人间像一锅粘稠的煮沸的粥,草木庄稼都快焦了。干旱使得麦子没有长起来,但到了收割的季节,病残的麦子如期成熟了。

麦子长得稀稀拉拉,形同荒草,收起来特别费劲,镰刀割不了,得用手一根一根地拔。唐如娟坐在麦地中间,一阵阵困乏袭来,就睡过去了。老唐这天不知吼了多少遍。瞌睡像是一个猛然显形的魔鬼。好在,那一整块枯草般的麦子,到了黄昏,终于快拔完了。唐如娟站起来,走到一个麦垛儿跟前去,拿起水瓶喝了一气,她看上去虚弱极了。老唐坐在地头,沉闷地抽了一锅老旱烟,心里盘算着,还有许多庄稼等着去收割呢。对面一块麦地里传来一阵笑声,那是邻居杨存义一家人。杨存义的小儿子才从城里领了个女朋友回来,据说,女方没要一分彩礼钱,这让镇上人羡慕极了。老唐盯着那个小儿子望了一阵。

第二天是个阴天,雨快要落下来了。唐如娟收拾了屋子,又爬去床上睡了。她感觉自己像沉入到了一个深渊里,但又觉得放松,她梦见了好多跟她不相干的人。

老唐在门外喊了半天才把唐如娟给喊醒。老唐今天没有骂骂咧咧的,因为家里来客人了。

堂屋里坐着几个人,门口的那是镇中学的王老师,唐如娟一进去,王老师站起来指着炕沿上坐着的一个小伙子说,如娟,这是康老师。

屋子里暗乎乎的,跟老唐坐在茶几跟前的是唐如娟的一个堂哥。堂哥家在乡下,上中学时在老唐家住过一学期。堂哥去年大学毕业,分配到镇中学教书。堂哥跟唐如娟说了几句话后就又低头看手机了。

唐如娟每天都从镇中学门前经过,有时,会碰上康天达。康老师每次都是穿着半袖短裤飞也似地跑进学校对面杨沉舟的批发商城里去,买样东西出来,再飞也似地跑回学校里去。在胡老师那里,唐如娟也碰见过康天达。

唐如娟忽然想起来,胡老师曾问过她,康老师对她说过什么没有。

不。康老师跟她什么也没说过。可是这天,康老师跟她说了很多。

近中午,老唐让唐如娟做饭去。要在以往,这难不倒唐如娟。

唐如娟在厨房里磨蹭了半天,想去学校门口的马师面店房买些面条,老唐会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训她,买的面条比自己压的要贵几毛钱。老唐也是没办法。唐如娟往那间小屋子的方向扫了眼,她哥哥这半天好安静,她没工夫去察看,取了半盆面,门口黑了下,康老师走进来了。

“我帮你压,我最拿手这个。”

“真的假的?”如娟笑,笑得额头上一层细密的汗珠。

“你不舒服吗?”康老师仔细瞄了唐如娟一眼。如娟转头时,他就那样一直望着,她的确一副病容。“你脸色很不好,要不,我陪你去医院看下?”

要配合他似的,唐如娟身体里一阵翻腾,她说不上哪不舒服。头晕、恶心、嗜睡,它们联合起来迫使她想蹲下去。

康老师压面时,唐如娟切了半盘辣椒。

“你太累了,歇着好啦,我来做。”康老师将如娟推到门口的一把方凳上坐下,继续切完了那几只辣椒。康老师穿了件浅蓝的衬衫,半盆面压完,出了一身汗,他将衬衫的扣子解开。唐如娟看见他贴身穿着的白背心上,湿了一块。真是个老实人,干活这般卖力气。老实人,这是小街上的人对人最好的评价,人老实,就可靠,可以做朋友,托事情。唐如娟转去门外,拿了块毛巾递过去,康老师接过那块毛巾,朝唐如娟望过来。忽然一阵亮光透进来,两人都往门外瞧,天放晴了,太阳出来了。

唐如娟坐在小凳子上休息了会,蓦然呆了呆。康老师顺手顺脚地,自然、亲和,从没有哪个男人给过她这样奇异的感觉。堂哥在家住的那阵子,只有睡觉吃饭时才见他的人,他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拼命学习了。后来就搬到学校宿舍去了,唐如娟猜测,那是老唐老给堂哥派活计做的缘故。无论怎样,堂哥拼命考上了大学,这让唐如娟也感觉到了希望。

康老师把一口水缸靠里挪了挪,将门口的一块位置留出来,这样就不挡人了。几乎没有人帮过她什么。

“我在街上天天看见你。”康老师说,“你可能没注意过我,我跟你们胡老师是同学。”他看着她,发现她脸上的表情一下转为阴沉。

唐如娟挤出一丝笑:“我跟你差不多年纪,可我才小学毕业。”

王老师走进来了,跟康老师开着玩笑,配合得挺好嘛。唐如娟借口到院子里去了。

众人吃了康老师做的午饭,老唐打发那个堂哥去杨沉舟的铺子里买了两瓶酒。老唐平时好喝酒,喝酒必喊上王老师。有时,也会喊上柳尚义。唐如娟憎恶王老师,仿佛她爸爱喝酒是王老师带坏的。

唐如娟没吃饭,她就想睡,一躺下就沉睡过去了。在床上歪着的时候,她想着康老师的话,身体里眨动着隐晦不明的东西;一阵儿清晰,一阵儿空茫。

迷糊间,堂哥进来了。唐如娟爬起来,一阵头晕恶心感,忍不住猛呕了几声。

“你咋了,搞得跟怀孕了一样?真傻。”堂哥一本正经地开玩笑,自他当上中学的老师后,唐如娟就不怎么敢跟他随便说什么了。跟从前那个老是低着脑袋走路的自卑男孩比,堂哥猛像从地面上立起来了。

唐如娟让堂哥坐,屋里窄小。堂哥看上去时尚阳光,如娟幻想自己也能成为他那样子,到那时,她爸和她哥都可以过上好日子。在学校能有一间宿舍,唐如娟把这个想了又想。堂哥站着拨拉了几下手机。老唐家没人用手机,他们也没什么要联络的人,也没什么人给他们打电话,钱要使到必须的地方。

“大伯要把你许配给康天达了,你愿意不?”堂哥说得嬉皮笑脸,唐如娟便也跟着笑了起来:

“你真会开玩笑,我还在念书呢。”

“我没开玩笑,闹了半天,你还不晓得啊,你当在搞什么啊?王老师带着康老师相亲来了,切,你真没看出来?真傻。”堂哥不时将白衬衫上的领带扶正。唐如娟低头看见他脚上的皮鞋亮闪闪的。“康老师在你们胡老师那见过你后,就一直念念不忘了,真傻,这是他亲口告诉我的。你到底咋回事,真怀孕了吗?哈哈,你看你的样子,好傻。”

“你说什么?”唐如娟抬起头来,认真地看了眼她的堂哥,猛一下站了起来。

“你还可以继续念书的,这也是大伯说的,没人会强迫你,你可别生气啊。”堂哥在屋里喊。“真傻,你要去哪里?”

躲过堂屋里人的目光,唐如娟穿过院子,出了门。

天啊,在那个暗昏昏的门洞里,唐如娟靠在墙壁上,长出了口气,天啊,她连叫了几声。她怎么就没想到呢?她怎么也不可能把自己跟小街上的那些大肚子女人扯上联系。那遥远得仿佛是她几十年后才有可能会成为的样子。

唐如娟从学校门前走过去,一直往下走。那会儿,小街上的人都在午睡,一个人影都没,小街空荡荡的。

强劲的惊恐当中,康老师那双令人温暖的眼睛冲着她眨巴着。走到醫院门口,唐如娟停下来,往那对铁门里望着。院子里显得很空寂,园子里的花草蔫头耷脑的。周爷的房门开着,周爷在小床上睡着了。

如娟继续往下走,她停在巷子口。往回走了几步,进了周乐的药店。

药店里也没人。唐如娟往左边的柜台里扫了几眼,又走到右边去,没人出来。哦,天啦,她看着那些药盒子,可是,她要怎么说出口?告诉周乐,她要买什么?周乐会问她,给谁买呢?不,他不可能问的,他会大声嘲笑她,然后,传得整条街都晓得:唐如娟在他的药店里买了什么。或许会是周乐的母亲出来,她会朝着对街大喊一声老周。老周会像闪电一样迅速地从小街那边跨过来,再详细地盘问唐如娟,老周把没有的事都有可能问出来。如娟听见里间一阵响动,周乐迷迷糊糊在问,谁,要买啥不?

唐如娟逃了出来。从地面传上来的热气让她的双脚发烫。整条街上,一片茫然恍惚的白。

7

正午,人都不敢从屋子里走出去。林楠做好了午饭,让柳尚义和孩子们先吃,她慢慢踱到诊室里去。让那大太阳炙烤着,她不做一丝防护。短暂地成为了一阵子的温柔女神之后,她感觉自己又像那焦裂的大地一样,对活着本身都失去了耐心。推开诊室的门,前后的窗帘半卷着,她将门也半开着,好让空气流通起来,不至于窒闷。两个孩子独自跟柳所长待着时会很闷,会没有一句话可说,她知道他们希望她留在房间里,陪着跟他们的父亲坐在一起吃午饭。孩子们在县城只待了三天,就被柳所长召唤回来了,小洲满心不快。

像一摊泥委身于桌前的椅子里,从后窗瞥见楼后面园子里的杂树繁花。一棵槐树每年都要长高一截,周爷隔一阵就要将它修剪一番,免得那些过于繁盛的枝儿挡住了那排窗户。从楼上宿舍的窗前,能看见槐树的高枝在风里一阵阵摇晃。

林楠伏在桌上,将脸埋进臂弯里,身上传来一股浓烈的油烟味道。她每日携带着这样的味道板着脸奔走来去,诊治一个个病人,柴米油盐,循规蹈矩,因为忙碌看上去充实。她的灵魂是一片空洞的黑暗。她感觉生命是一只忙碌的蝶,只不过是在一片绚丽的荒芜中扑腾。

相濡以沫一直是书里的神话。可是,她差点就拥有了。

就像是平静的绝望之中的一盏灯火,钟教授一直隐约又实在地在她的生命里亮着,微弱又平和。如果她从不靠近他,这盏灯火会亮得更持久一些,是她自己促成了飞蛾扑火的结局。

抉择总是难的。但她马上意识到自己早就晓得了结果。

唐如娟的脸突然从半开的门里闪了进来。

唐如娟看上去憔悴极了,那憔悴令她像个成熟的妇人。要是命好点的话,唐如娟都已经高中毕业了。

“进来,如娟。”林楠站起来,浑身马上板起职业的习惯,让唐如娟坐到椅子上去。“你怎么了,哪不舒服了?”林楠伸手摸了把唐如娟的额头,撑开她的眼皮瞧了瞧,又让她伸出舌头。她做一系列诊断时,唐如娟一语不发,呆呆地盯着林楠胸口的一枚钮扣。

“你吃得好着吗?怕得到消化科瞧瞧去,你究竟哪里觉得不舒服?”林楠望着唐如娟那张苍白失神的脸。林楠猛吃惊地叫起来。“哦,天啊。”

约有五分钟,林楠和唐如娟谁也没说话。唐如娟呆呆地坐着,盯着桌子对面上下两色的粉墙上一个钮扣大的黑点。林楠背靠着桌子,她将手抚在眼睛上,立时一片黑暗。

“姑娘,你恋爱了吗?是谁的,能告诉我不?我保证不说出去。”林楠蹲下去,仰脸看着唐如娟。

“我得上学,我要把书念完。”唐如娟像是攒了一口气在说,她站起来,走到林楠面前去。“我想考上一所大学,怎样的都行,我一定要上学!”

林楠望着唐如娟。换作别的姑娘突然这样推门来找她,也许她就不会这么难过的吧。

“求你,不要告诉我爸,也不要让小麦知道。”

眼淚忽然就滚了下来。林大夫痛痛快快哭了一场,那放肆的抽咽声让唐如娟诧异万分,手足无措。

过度的炎热令这人世间越发地空寂无凭,街上的事物似乎都已消失不见,独林楠的哭声仍在让人难以理解地持续。

8

那阵子,小街上的人,都晓得了老唐家的姑娘突然得了严重的肠胃病,在家调养休息。

雨再没有落下来一滴。早晚的天气稍有了些凉意,但整个白天,仍是炎热持续。林楠去过几趟老唐家。老唐果真遵照林楠的嘱咐,让唐如娟卧床休息,还有几天就开学了。如娟看上去恢复得还好,假期刚开始那阵子,由于在田野里长时间的劳作,太阳把她的皮肤晒成了红糖色。这段让她得了个理由彻底在家调养的时间里,她变白了,看上去,一场极度严重的“肠胃病”也快好起来了。

林楠这天又去看如娟,老唐迎门看见林楠手里的一兜营养品,抹了下脖子,嘿嘿笑了几声。这个黑脸膛的汉子越过他的实际年龄提前变得苍老。这以后,再跟小街上的人骂柳尚义时,老唐会多几分慈悲心,少说几嘴了。

小麦来看过几次唐如娟,她有些羡慕。生场“肠胃病”是好事呢,成天躺着,什么也不用想,像是在真正的放假。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在林楠和唐如娟隐秘的联盟中,那件让唐如娟苦不堪言的事终于过去了。

林楠也松了口气,心理上获得一番奇异的安慰。

这天晚上,柳尚义问林楠,想把两件没什么机会穿的新衣送给老唐,让林楠把柜子里的衣服也给唐如娟送几件。

“反正你们也穿不完,你看那孩子,怪可怜的。”

林楠就跟柳尚义多说了几句话。在那个瞬间,林楠感觉柳尚义那个人几乎是无可挑剔的,一阵难能可贵的温暖让林楠很冲动,像是要替自己赎罪般。林楠忍不住就讲出唐如娟的事来。

“你在说什么,是真的吗,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柳尚义一下从床上跳下地去,直立地瞪视着林楠,嗓音一下高了八度。“把你个糊涂虫!”

“哟哟,我怎么就忘了,你本是救世主哇。”林楠冲着墙壁喊了一嗓子,让隔壁睡的小洲把被子盖好,小洲唔咙了一声。黑暗里,柳尚义还在地下站着,林楠能看得见,那是一张冷硬的训犯人的脸。

“你确定你说的都是真的?你再重复一遍,你还知道什么了?如果如娟是被强迫的,那你这就是在包庇犯罪,包庇犯罪!晓得不?”

林楠紧紧地闭上嘴巴,所长的逼视又令她浑身不畅。猛跳起来,压低了嗓门吼道:

“我只知道那可怜的姑娘想上学,她想把书念完,她想念书!”

一片虚无,一丝悔意。沉默。即将失去内在联系的两个人,因为这件事,又紧靠在了一起。

柳尚义推测到半夜,前因后果地分析,镇上每个可疑的人都在他的头脑中为自己站出来申辩了一番。天快亮的时候,刘宇同的笑脸像朝阳一样让柳尚义变得激动起来了。

老天一如既往,忘了给这个镇子在匆忙中赶紧下几滴雨。天热人乏,小街上出奇的平静。吴所长一直待在城里,半个月没在镇上露面了。几个年轻人也不知躲在哪,整个院子里,成天就柳尚义一个人守着。林楠打发他去趟县城,她哥哥装修房子,需要帮手,柳尚义高声地道:

“你没长脑子吗?大家都不在,万一有什么事,你说我能走得开吗?”

那个千古疑问又来了,她当初究竟是怎么跟这个人组合到一起的?正如她骨子里痛恨医学专业,当初却偏偏去学了医。这两个疑问会紧紧纠缠她一辈子。她哥哥敢违抗父命,选择了自己喜欢的职业。这之间似乎没有前因后果,又似乎大有关联。那会儿,林楠继承父业,刚从医学院毕业,柳尚义是县公安局的一名警察。她父亲问她,你确定要跟他过一辈子?

林楠忘了自己是怎么回答的了。

柳尚义把园子里的草清理了一上午,又给水井边上的一棵苹果树上打了些农药。天旱,树上长了怪虫子,快成熟的苹果都给虫吃了。几个乡下人来办户籍手续,坐在柳尚义的办公室里跟他聊了一上午。他们说到了刘宇同。一个年轻人说他认识刘宇同,柳尚义便让他回忆,五十一天前的那个上午,他是不是跟刘宇同在一起?

五十一天前,是哪一天?年轻人吃惊极了。

那是柳尚义根据林楠给唐如娟做流产手术的日子推算出来的一天,在那个科学般精准的日子里,有个混蛋让唐如娟怀孕了。至于究竟是不是被强迫的,柳所长自然会再去展开调查。

小麦双脚踮在门槛上,问柳所长吃饭不?那不再是一种林楠和两个孩子惯用的语气,一定要让柳尚义听出来。太过分了,林楠早已经忍无可忍了。小麦只是问她吃饭不。

房间里的人一齐望着这个眉眼间跟柳尚义和林楠没有一分近似的小姑娘。

柳尚义看了下表,像才晓得了时间。又过了吃饭的点了,那帮人起身离开了。柳所长问小麦,这几天见唐如娟没?

“你啥时候把她约到家里来,我有话问她。”柳所长看看小麦,“跟一起案子有关,但你不要跟唐如娟这样说。”

“案子?”

“不该你知道的少打听。”

9

下午两点二十分,柳尚义刚在办公室里坐下,小麦和如娟就进来了。

唐如娟胖了,也白了,眼睛里分明有几分轻快的闪光,那可真是少见。柳尚义笑了起来,让唐如娟在门口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来,把门大张着。这是柳尚义在一楼的办公室兼宿舍,柳尚义把楼上的宿舍让给了刚结婚的同事赵刚当伙房。林楠和孩子们对此很有怨言,小洲对自己每晚睡在医院那边的杂物间里表示过强烈的不满。

唐如娟看见柳所长的床铺洁净平整,被子叠得像一块砖头,房间里整齐明亮;比别人的房间似乎少了些什么,又像是多了些什么。柳所长从没邋遢过,他看起来比林大夫更像个大城市里来的人。

柳所长在办公桌前坐下来,面前放了一页纸,一支钢笔旋开了放在紙正中。正了颜色,开口问道:

“如娟,前些日子,在你身上发生的那件事,我知道让你受到了极大的侮辱和伤害。现在,我想帮你,我们必须严惩坏人,不能让他逍遥法外,他是谁?你必须跟我实话实说。”

唐如娟的背一下直了,看上去她想站起来,眼眉间的几粒小雀斑似乎也要离开她的面颊,一双眼睛瞪得老大。慢慢的,她的眼睛由亮变暗,眼睑慢慢地合上,再慢慢地揭开,脸突然像纸一样白。

柳尚义等待着,屋子里充满了炽热的空气。柳所长的沉默把这个少女经历过的所有夏日的釉彩剥落,把她刚从房子外面走进来时怀有的对这人世尚存的温度浇灭。她的感觉、意识重新清晰地显现,她是在派出所,在一次又一次制服了唐如艺的柳所长的办公室里,在他满含慈悲和审讯的目光里。

唐如娟猛想到林楠哭泣的脸,柳所长耐心地等着她,一阵风终于钻进房子里来了。这世间,除了这房子内部的结构是真实的,再没什么是真实可靠的。

她记起小时候,她得把自己向外伸探的触角艰难地收缩起来。记事起,她就懂得那种热情被拒被击打的难堪和痛苦。她得控制好自己走路的姿势、跟人问话时嗓音的高低、上学后年龄带来的尴尬、混在一群孩子堆里时应有的表情,她都得调整到一个不致遭到人耻笑的标准。她从不敢激烈地表达自己的兴奋或悲伤,从不敢把强烈的某种渴望外露。除过啥也不懂时开过杨婶的拖拉机,她从没发自肺腑的笑过。

“如娟,你爸养大你和唐如艺有多不容易?你不用怕,我不会允许任何人在这条街上胡作非为。你只要告诉我,那个人是谁?”

唐如娟看了眼墙壁,面无表情地又去看自己的足尖。柳尚义一时怀疑自己的判断力。

“如娟,我们不能让那家伙这会儿还坐在沙发里观赏电视,在床上心安理得地睡大觉。如果这个坏人得不到应有的惩治,你说,你能从这种伤害中真正走出来吗?”

柳尚义的嗓音像一阵蚊鸣,唐如娟听到了那个让人触目惊心的字眼。除了要从记忆里清除,唐如娟本来没有任何意识。

她在心里叫道,不,一切本来已经过去了。她以为这辈子再也不用回忆起那件事来了。

柳所长站起来,在狭小的房间里走了几个来回。唐如娟慢慢从一场幻觉里醒来,现在,她再也无法回避掉那个事实。她身上有道刚刚愈合的伤口,柳尚义迫使她,把这个伤口必须拿刀剖开,将那内里的血肉诚恳地袒露出来。

过了很久,唐如娟抬起头来,看着柳尚义说:

“我想继续念书,请让我继续念书!”

“当然,你可以继续念书,但我们对坏人不能听之任之。”柳尚义去给唐如娟倒了杯水,“你就跟我女儿一样,我不想看到你们在我眼皮底下受到任何侵犯和伤害。你爸太不容易了,我知道了那件事后,非常震惊,可我不能像你林阿姨那样糊涂,我不能。”

唐如娟再不说一字。

“难道,你是自愿的?”

唐如娟忽一下立起来,柳所长清楚地看见,她脸上那几个小雀斑一下变了颜色。

院子里,似乎是永恒的白昼。炎热把人熏得昏昏欲睡,柳尚义昨晚一夜没睡。但是这会儿,他仍相当的清醒。唐如娟的眼睛猛然很亮,在迎上柳尚义的眼睛时,猛又去望着院子里的一棵苹果树。

“我知道。如娟,你不要怕任何事。要不,这样吧,我来说几个人名,如果是那个人,你就点头,可以不?”不待如娟说什么,柳尚义一下就说出了那个人名,然后,他观察着唐如娟的表情。

“是他不?”

唐如娟一直望着院子里,她想跨过门槛,走到小街上去。在意识范围之内的事物,都变成了极为可怕的一张网,就算她走出去了,那张网仍会将她罩得严严实实的。柳所长一直待她爸不薄,谁都得承认,柳所长是个好人。

“那么,就是他了?”

唐如娟的一只脚立在门槛上,她看上去沉重极了。院子里的那片菜地里,几株向日葵将大脸盘一齐向着烈日端端地仰伸着。

“不要有什么负担,我们会保护你的。我叫你林姨过来送你回去?”

唐如娟感觉脑袋晕乎乎的,她收回那只脚,闭上眼睛靠在门上立了一会儿。

走出派出所,向东向西两道围墙,对着墙壁,唐如娟又站立了片刻。然后,她往下走,右边的巷子里拐进去,道路两边的柳树高高地布下浓阴。她很久没出门了。这阳光、柳树,这世间的一切,就在她走进柳所长的办公室之前,她还以为那都是新的。

10

像是一道判决,不是判决她去死,而是判决让这名大龄小学毕业的女生明明白白。

一只金属的盒子,把六壁猛然都朝她再一次地竖立了起来。

这段时间,她的身体很空,因为摆脱了重负的轻松和欣悦。林楠给了她一种奢侈的安全感,一种类似于友谊的信任和美好。唐如娟在背后称作猪的林楠,身上有股凌人之气,看到她,唐如娟莫名会心跳加速。小街上的人绝想不到,她们之间曾会有过秘密的交接和保守。在这阵子病态的虚弱中,唐如娟竟然被一种朦胧的舒适感笼罩着。

那已经消失了的曾经叫她想死的渴望,在抬头注视着柳树间跳荡的阳光时,硬硬地又在唐如娟的意念间,结实得像一块石头。

唐如娟从一条小巷子里走进去,下了一个陡坡,来到河滩里。对岸才修了个人工湖,从对面的树林深处引出一股神奇的大水,在下游缓缓地积攒。由于干旱,湖水在一线线地低下去,眼看着就要干涸了。唐如娟一直往对岸走,走到树林深处去。到处在搞旅游景点的投资兴建,双子镇自然也不能落下。对面那个山坡给挖得像个碉堡,不知从哪运来了一块有两人高的巨石,巨石上写着几个红字,立在那股大水边。唐如娟努力睁大眼睛,想看清那几个大字,终没看清一个。

在一棵白杨树下,唐如娟坐了下来。一阵阵虚脱感,她又想倒地睡一会儿。

她原以为,等她上了中学,就可以永远地摆脱胡老师、摆脱孙校长。是的,还要摆脱孙校长。天啦!她的双脚一阵抽搐,她想站起来。那本是林楠赐她的希望,把身体里的重负取掉,她就又可以像从前一样完整。天啊!唐如娟闭上眼睛,一阵风过,引得她一阵耳鸣。

说吧,把一切都说出来吧,去跟林楠说,把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地说出来,林楠其实没那么冷漠。刚才,在柳所长坚定又慈怜的目光注视下,唐如娟感觉到一股黑暗的洪水仍在她身体里,差点就把一切都告诉他了。柳所长一定会给她公道,这个,她一点都不怀疑。

天边蓦然一朵铅色的云,一阵风猛一下从地面卷起。从树梢卷起,吹过来更多的云。云朵聚积,天空忽然就暗了下来。树林里一阵哗啦啦翻飞,一阵寒意袭来。唐如娟一直穿着厚外套,她将腿长长地伸出去,仰头看那云朵,那是雨云。她脚上穿着一双新皮鞋,林楠买来时太小了,就送给了她。唐如娟回忆着初把它们穿在脚上时内心的狂喜,一切原本可以从头开始。

再来一阵大风,有可能雨云又会无影无踪了。双子镇太需要一场雨了,今年没什么收成,老唐已经在想着用什么办法为一家人找到明年一年的粮食了。目光落回到那双皮鞋上时,唐如娟感觉自己的心脏第五百次地失了血。

她要怎样告诉别人,胡老师长时间地骚扰她,就在那天中午,她受到了他的侵犯。镇上就一所小学,唐如娟不想失去上学的机会。她不能告他的状。要是她母亲还活着,她不至于这样孤苦无告,她哥哥看得出她的痛苦也好啊。

孙校长住在镇上,一贯给唐如娟亲戚般的依靠和温暖。

那天,孙校长骑自行车捎带她,他什么也没看出来。那天后的一天清早,她在上学路上又碰到他,他跳下自行车,跟她走着说了件事。老唐前阵在孙校长跟前想借点钱,唐如艺住的那间破房子房顶漏水,老唐想翻修一下。孙校长让唐如娟回去告诉她爸,他手上暂时没钱;不过他的小舅子凑了点,让老唐闲了来取。孙校长又说了些鼓励唐如娟念书的话,就骑上自行车走了。

第三天上午,自习课上,唐如娟溜出教室,去了趟孙校长的办公室。

“你说什么?”

如娟看见孙校长额头上的汗,细细密密地不断往外渗。这其实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民办教师当了半辈子得以转正。因为办事踏实,且半辈子都在镇上那所惟一的小学,才当上了校长。他每道出一句话来,都透着庄稼人的实在。

“我去杀了这混账东西。”从胸腔里喘出一口厚重的气,孙校长狠拍桌子,把他的手掌都给震疼了。

唐如娟低头站着,终于说出来了。老天哪。她不晓得自己,说出来,是因为那件事像一块山崖一样压着她,也许她只是希望有人指给自己。现在该怎么办,其实她并不想着有谁会因为这件事而受到惩罚。

唐如娟站起来,阴云堆积得越来越厚,远远的天边突然传来一声沉闷的雷鸣。

轻信让唐如娟沉入了更深的泥沼。

老唐那天晚上去孙校长家拿了钱回来,在柜子里翻腾了一阵,拿出一瓶酒来,让唐如娟第二天上学时给孙校长带去。孙校长可救了老唐的急了,得赶紧把那房子翻修了,眼看着雨季就要来了。老天不下便罢,万一下起来也说不准。

这天下午,唐如娟在书包里背着那瓶酒,再次走进孙校长的办公室。唐如娟等了几日,孙校长没告诉她该怎么办,胡老师也还好好地待在学校里。

一滴雨落到脸上。唐如娟站起来,林楠不让她洗冷水。林楠还说:

“有什么需要的,千万别跟我们客气。也许哪天你想找什么人说说了,就来跟我说。我不会乱说出去的。”

天啊,真的下雨了。唐如娟任雨水浇到脖子里。

唐如娟走出树林,慢慢往回走。幸好,她没有把那件事的始末告诉林楠。林楠没有过多询问,而是告诉了她一个發生在自己同学身上的事。林楠让如娟一定不要有心理负担。“好好活着,好好读书,你的路还长着呢。”

林楠还说,这世上,很多人都失恋过呢。

唐如娟在照着林楠那个同学的故事,努力让自己活过来。

“你有没有想过,假如我把你和胡老师的事报告到教育局去,你还能上学吗?”孙校长那天又擂桌子,但那眼神既不是个善良的农民,也不再是为人师表的长者。“我知道你是个好姑娘,你想让你爸和你哥过上好日子。我知道你最想好好上学。是不是,如娟、如娟?”

孙校长把她的名字叫了又叫,唐如娟感觉像有一条蛇在她的身体里大啃大嚼。

唐如娟想起孙校长那曲里拐弯的警告和恐吓,似乎是那条唐如娟能看得见的蛇,促使孙校长像胡老师那样,猛扑向她。

云层遮住了阳光,周遭的树木,浅浅的湖水,一块一块升高的庄稼地里,肃穆而狰狞。

一阵大風掠过树林,掠过那个人工湖的湖面,猛一阵惊天动地的雷声。紧接着,大滴的雨就落了下来,树叶跟细碎的沙粒一样晶莹。一股新鲜的泥土气息夹杂着家肥的恶臭。大雨如注。

11

一场久违的暴雨下了三天两夜,大风吹掠过小小的双子镇,滔天的洪水冲刷过干裂的河床。人工湖被淹没了。小街上,遍布泥泞,积水在派出所那个空阔的院子里形成了一个个小小的淖坝。柳尚义穿了双雨靴,用一把铁锹挖开一条条通道,好让积水流到菜地里去,他像个庄稼汉似地忙活了大半个早上。院子里的树木花草被摧残、弯折,太阳一上来,草叶儿又都湿漉漉地伸展开了。一朵朵雨后的夏天的云,在楼顶上方懒懒地悬垂了一阵,猛一下飞掠而过,在蓝天上散乱地飘浮。整个乡野、小街,都像改变了面貌。

柳尚义扛了铁锹,去医院那边,如法把积水也引到宿舍门前的菜地里去。林楠在晾一件小洲的衣服,看了眼吭哧吭哧干活的柳尚义,进屋去了。

“今天我要去趟局里。”

“不用向我请示汇报!”林楠在房里回道。

柳所长铲完杂草,扛了铁锹回到派出所。回房修饰了一番,从头发到皮鞋,搭配的袜子换了两遍,才提了个四四方方的公文包往车站上走。为了避免挂上两脚泥,走得格外辛苦,半天才走到乡政府门口。有辆车停在那,车里的人探出头来问:

“柳所长这是要去哪?”

柳所长认出那是黄乡长的司机。他们也要去县里。

太阳快落山了。柳所长还没有回来。小洲跟一帮孩子跑出去玩了,小麦在楼上。林楠在沙发里。

林楠不知自己在哪里。

一股生离死别的悲伤像睡意一样击中了她。她需要那腔热烈的生命力呵。

天黑下来,林楠出门去找小洲,就见柳尚义摇摇晃晃地从菜地那边走来了。下了五十次的决心,柳尚义要把酒戒了。

看见台阶上站立的林楠,柳尚义摇摆得越剧烈了,大声地跟林楠那些同事开着玩笑。林楠站着没动,没去扶柳所长一把。

“小韩请喝酒,你说我能不喝吗?”柳尚义进门就往床上扑。

林楠倒了盆水,放在床前,静悄悄立在昏冥当中。柳尚义仰面倒在床上,高声大嗓地说了半天,听不见屋里的动静,翻身坐了起来。屋子里,黑乎乎一个暗影。

“开灯。”

要在往常,林楠会让柳尚义说说县城里的事。柳尚义会一再地嘱咐林楠:

“千万不能说出去,听见了吗?这是机密。”柳尚义像教训小麦和小洲那般的板起脸,林楠猛抬高了嗓门儿道:

“那你别说啊?有病!”曾经远去的林楠又在回归,而那个美好的林楠似乎只是一个梦境里存在过的人。

他感觉她在悄悄地不让他发觉她哭泣。

柳尚义这天在县城碰到原来在同一个刑警大队工作过的小韩,他跟小韩同岁。小韩依然是小韩,柳尚义成为乡下人已好多年了。并且,小韩如今是刑警队的大队长了,柳尚义晓得自己这辈子已到头了。两人约在一个饭馆里吃了顿饭,喝了瓶酒。小韩的女人爱上了一个盖房子的小老板,小韩放手,让女人离开了他。柳尚义有些发愣。小韩痛骂女人时,柳尚义又多喝了几杯。

要是林楠真的打算离开,他会放手让她走吗?柳尚义摸了把脸,又摸了一把。荒草败了,新芽探露。蚂蚁蛀空的心顿然踏实地落下去。

“柳尚义,你还是那样善于体谅别人,别为我难肠,你是个好人。好人没好报,他妈的!”小韩叫起来。

柳尚义连嘘了几声,小声点。他告诉小韩,他很好,他爱那条小街以及小街上的每个人,他真的很好。升不升职加不加薪都闲的,他有了儿子;什么都是闲的。

“你还有林楠,多好的一个女人啊,知足啦。嘴坏的女人心好,我宁愿我的女人嘴比心肠厉害。现在的女人都疯了,追着一阵风就走了,奶奶的,我待她像女皇,可她跟那家伙认识才两个月。”小韩蒙头喝酒。

柳尚义很想说说林楠,说说他对林楠近来的发现。他看着小韩,感觉身体里涌动着对林楠的深情厚意。

柳尚义渴望林楠能问问他,都跟什么人喝酒了,今天他去局里干什么去了?林楠什么也没问。看样子,也没给他留晚饭。孩子们躲他远远的,跟林楠是一伙的,连要钱都是冲林楠要。呃,真该死,他记着要给他们买礼物的,都怪跟小韩喝多了酒,他就把什么都给忘了。

柳尚义在似是而非的歉意中睡过去了,再睁开眼睛时,夜已沉了下去,屋里比那会儿更黑了。床上没摸到林楠,柳尚义不确定她是不是还在房里。他转动沉重的身躯,借着天窗上透进来的微光,看见沙发上毯子的一角。

柳尚义回忆起小韩说的话,回忆起自己差点就跟小韩说了,自己的那颗心已快被蚂蚁蛀空了。

“林楠。”柳尚义的声音蓦然响起,他喊她名字的嗓音有点怪异。“你不会离开我吧。”

毯子动了下,林楠露出脸颊来,她将背直了直,够着看了眼床上的柳尚义。

“你不会离开我的吧?”柳尚义又问了一遍。这次,像在问他自己。

“够了吧你。”林楠坐起来,沙发一阵痛苦的呻吟。“混蛋。”

林楠起身开了灯,端起桌子上的一杯凉开水递过去,柳尚义接了,一气把它喝干了。他道了声谢谢。他感觉到有点不自在,柳所长从没给林楠说过这两个字。

他也从没给林楠道过歉。柳所长是今天从小韩的故事里才晓得,女人都是感觉的动物,她们都爱听人说情话,喜欢被哄骗。卿卿我我那是女人的本事,大老爷们怎么可以那样。

“哟,奇迹啊,所长去了趟县城都学会跟人客气了。”林楠啪一下把空杯子蹾到桌上去,啪一下熄灭了灯。“往里边,给我让点。”林楠的大屁股一下把柳尚义挤到墙上去了。

“林楠。我还爱你。”柳尚义伸手抱住了林楠。原来这样的话说出来,并不像是洪水猛兽那样恐怖嘛。柳尚义感觉林楠的身体动了动,却始终没有转过来朝向他。

他摸到她的胳膊冰凉,她怕冷,即使在夏天,也盖着厚被子;她曾爱往他怀里钻的那些日子是那样让他怀念。有好久,她都是背朝着他睡,但跟他不再是相嵌着的两柄勺子了。

林楠一定想说点什么的,柳尚义终没等到她想说那话的时候。

“我还这样爱着你呵。”过了很久,柳尚义又要睡过去了,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在说话。朦胧中,感觉林楠的手拉住了他要移开的手臂,她把他的那只手臂环抱在自己的怀里。

柳尚义终于沉睡过去了。

第二天,天气晴朗。柳尚义脱去警服,换了身便装,立在门口的一面镜子前系钮扣。小麦悄声跟林楠说,柳所长穿起西装来,比穿警服更帅气。

柳尚义听见母女俩在窃笑,问她们笑什么。

“今天有事要办呢。”柳尚义一直期待着林楠问他。那是什么事,他昨晚就想跟林楠说说这件事的。

林楠没问。柳尚义上班前嘱托小麦一会儿过去下,帮他办件事去。小麦唔了声,看了眼墙上的挂钟。

雨后的潮溽还没有退去,小街上坑坑洼洼的,车轮从稀泥里辗过去,路边溅满了泥点子。两辆车从下街里开上来,一直开进了派出所的那个大院子里去。

有人看见柳小麦和唐如娟走进了派出所。一会儿,小麦出来了,低头往对面走,老周拦住小麦,压低嗓门神秘兮兮地问,来的啥人?小麦说没来啥人。

“那不像是公安局的车?”

“您自己进去看去,我不晓得。”

“那唐家那女子干啥了?”老周一个劲儿地往派出所的门里张望。

“她跟我一起写作业呢,我取作业本去。”小麦说出这个来,有些慌神。

12

秋天来了。绵绵不绝的雨让人不甚其烦。街道上遍布泥泞,出门得穿雨鞋。人們躲在自己的屋里,享受雨中的清闲。

病人也少。整个白天林楠都在宿舍里待着翻看一本小麦的书。起先她坐着看,窗台上,柳尚义摆了几盆花,挡住了光线。遇上阴天,室内越发地昏暗,门半掩着,风不时吹进来,带进一阵潮润的雨滴。薄被往身上裹了裹,坐的姿势越来越低,后来索性就躺到沙发里了。

林楠很少让自己这样温柔女人的样子,软弱的,随时需要依靠人的样子,看似在享受时光的样子。曾经有人窥识得到她这具女人的躯体里有片不安静的海域。这片海域不苏醒,她只不过一具肉身。

再睁开眼睛时,天就暗下来了。小洲先嘭一下撞开了门,跳进来了,门帘子断了。再过一小会儿,无声无息的小麦也回来了,无声无息地重新挂好门帘。

雨一直在下。夜里,林楠听见雨落在向日葵的宽大叶片上、落在晾衣服的那根铁丝上、菜地里,每片叶子都吸饱了水。

林楠睡在边上,盯着暗夜里的窗。柳尚义的大手按在她胸前,她摸到他手心里的几颗硬茧子。什么粗活他都乐意干,同事的菜地,不等他们央,他都给翻过了,帮那几个护士种一些绿菜,也帮她们扛煤气罐。

他知道,林楠曾经跟别人彼此发现了一束亮光,一束只有他们两个人相视时从对方那里发出的光。

柳尚义后来慢慢晓得,自己生来是没法发出这亮光的,他也没法让林楠发出这光。

遵循一种古老的启迪和暗示,在今后漫长的日子里,林楠还可以和柳尚义心安理得地继续把日子过下去。

你是这样好的女人呵。

她是怎样的呢?对那些情话进行过无数遍温情脉脉的温习之后,到了如今,终变得无味、空洞。林楠有种彻悟的乏力和不快,像是把一个并不怎么可靠的真相揭穿。她差点深陷其中,真是可笑。

“混蛋。”林楠猛一下叫着翻身坐起来,她感觉一阵憋闷,气都喘不过来了。

“你很久没有骂过我了。”柳尚义靠近来,将头依靠在林楠的肩膀上。“你知道吗,你刚开始骂我时,我心里很难过,要是我哪个亲戚晓得一个女人竟然敢那样骂我,他们非让我休了你不可。我从不舍得说你。你看呐,真是奇了怪了,现在,你不骂我,反而觉得不踏实。人其实很贱哦。”

林楠伸出一只手去,放在柳尚义手掌间,他把她牢牢握在手心里。像是从皮肤上缓慢地剥掉一层东西。

生活的琐碎,适时挤进这片刻相濡以沫的幻觉中来。小麦扁桃体老发炎,虫牙害得小洲又发了次高烧,偏偏牙科的李大夫去北京进修了。该给小洲买双新球鞋了,侄子的学费柳尚义还没给凑齐,他把钱借给一个来赶集的老乡了。新来的张院长大家都表示过了,是不是林楠也应该表示下?起码请家里来吃顿饭吧,正好吴所长才给柳尚义一个亲戚帮过一个小忙,不如一起请了吧。

唐如娟一直是个他们不敢触碰的话题。

事实上,林楠都不晓得,那件事是怎么跟刘宇同扯上关系的。那阵子,她的世界里弥漫着另一张网,有时候,她有意深陷;有时候,又想逃脱。

说起刘宇同,似乎他总是才从监狱里给放出来的样子。在十里八乡,比赵本山有名多了。

林楠这天跟小麦说了一大通莫名其妙的话后,小麦说:

“唐如娟说,是我爸毁了她的全部。”

林楠想爆发一通。有半年了,身体里令她自己诧异地平静如水,仿佛再也没有什么能激得起她的怒火了。坏脾气可以像疾病一样被救治。

“你听明白了,我想,永远全部拥有你,而不是别的。”有那么些时候,林楠任由那个嗓音在她的脑子里横冲直闯。同时,她的身体里像有细而密的浪在翻涌。

难以分辨,自己究竟在愤怒什么。开始会很痛,痛到心里。缓慢地挤,挤到了最表层。等待皮肤恢复健康的时间会很漫长,很漫长。

林楠终没有问柳尚义,从没向他打听过关于那件事的一丝消息。她一直相信,唐如娟经历了爱情。关于感情,我们能说什么呢?

她听说刘宇同给抓起来了,但具体原因却又好像是因为他偷盗,而不是强奸。吴所长有天来吃饭,林楠都已说起这个话头了,又拿另一件不相干的事扯远了。

开学已经有些日子了,没见唐如娟去学校。

柳尚义说服老唐让唐如娟把学业继续完。唐如艺的房子刚翻修到一半,停了下来。唐如艺如今给拴在厅房里。

老唐卷了支旱烟,让柳尚义抽,柳尚义摆摆手。老唐坐在台阶上,眼睛盯着园子里的几颗包包菜。柳尚义往阁房那边望了眼,他一走进来,唐如娟忽一下闪进了她那间阁房,并且啪一下关上了门。

柳尚义在派出所的院子里翻了会地,他种了块洋芋。那几个年轻同事没一个出来帮他,却从他立在门口的袋子里取走洋芋。柳尚义这天有些生气,不到十点就去医院那边的家里了。

林楠歪在沙发里看一本书,柳尚义有些恍惚,仿佛还是他初遇时的那个女子。追求林楠,是柳尚义这辈子做得最轰轰烈烈的一件事。当然,还有固执生下儿子这件事。柳尚义叹了口气,嬉皮笑脸地举着一双泥手靠在林楠身边坐下。他准备忆忆旧,说说林楠那会儿的骄矜,还有他一点儿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应该自卑才对,他老爱问林楠。那会儿如果知难而退了,会怎样?

林楠曾是个养尊处优的城里人,柳尚义把她娶到了公安局分给他的一间单身宿舍里。如果不是林楠时而有的莫名其妙的坏脾气,那算是一段好日子。关于小麦的身世,他们一直保守着一个秘密。这个我会在别处讲给大家。现在,我也必须为他们保守住这个秘密。柳小洲是超生的,柳尚义和林楠各被罚过一笔巨款,并被调离了金牛城。像是他们人生的一个污点,又是得以把两个人始终联结在一起的命运。看样子,是一辈子都得待在双子镇了。林楠在省城的一个同学跟他们一样多生了一个,命运可就不如他们了,夫妻俩给双开,回老家开了个诊所维生。比较之下,柳尚义都要感恩了。

林楠问他,又去老唐家了吧?

柳尚义站起来,看看自己的双手,重重地出了口气,去洗手上的泥了。

這天晚上,柳尚义再次去找老唐。他愿意找关系把唐如娟转到别的学校去念书,学费由他负担。

回头他把这个意思简略地跟林楠说了,林楠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她存了点钱,打算带两个孩子假期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第二天中午,柳尚义又去老唐家,想知道他们考虑得怎样了。开学已经很久了,再拖下去,唐如娟就赶不上功课了。他跟老唐说话的语气很激烈。

她有那样一个哥哥需要人照顾啊。那天晚上,柳尚义自言自语道。

冬天很快就到来了。临近元旦时,天气变得格外冷,柳尚义把大棉袄都穿上了。一到这个季节,总有赶集的老乡到柳尚义的房里来喝一杯热茶。前一天的集市上,一个从樱花村来的人说,刘宇同在县城放出狠话,不会让柳尚义全家好过。

我会记得问候柳所长全家的。全县城的人都在传说着这句话。

这个人叫张震,他的儿子在县城做生意,消息是他的儿子从县城带过来的。张震专门来给柳尚义知会声:

“那刘宇同可是什么都做得出的人。”

有一年,张震的一头耕牛叫人给偷了,柳尚义从十里八乡外的一个村子里给找了回来。

跟人说起柳尚义,张震会说:比我那头驴还犟的一个人。

13

农历十一月二十八这天,唐如娟的小超市开张营业了。柳尚义和林楠在集市散后才去道贺。

派出所那排屁股临街的房子闲置很久了,柳尚义建议吴所长给租出去。吴所长夸柳尚义这回出了个好主意,柳尚义给自己租了一间,吴所长给他半价。柳尚义把这间房给了老唐。

老唐问:“我要这个干什么呢?”

“你给如娟开一个小卖铺。我借给你钱。”

柳尚义请信用社的老刘吃了顿饭,把林楠网购的一套化妆品送给了老刘才娶的娇妻赵米子。赵米子三十七岁,除了给老刘做饭,喜欢涂脂抹粉,穿衣打扮。看了两眼化妆品的包装,赵米子当即让老刘给柳尚义贷了五万块。老刘秃了顶,脸红红的,头顶亮闪闪的,看去足可以当赵米子的爹。

老刘私下里问柳尚义:“你要钱干什么用?”

“我想帮唐如娟开个小卖铺。”

“你这人,让人说什么好呢。”老刘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脚,点了支烟又说,“你可让老唐拿什么还嘛。”

“这个你不用担心,我拿我工资每月先给你还着。”

老刘盯着柳所长看了半天,将烟扔在脚下,狠踩了几下。扬了下手,走了。

房子倒还宽敞,里外两间,唐如娟把里间布置得像个书房。林楠和柳尚义站着跟唐如娟说了阵话。不时有人走进来,问货架上一样什么东西多少钱,问能再少价不,唐如娟问,你想多少要?那人说了个数字,唐如娟说,就按你说的卖给你。那人说以后还来你这买,真便宜。

“瓜女子,生意可不能这么做。”柳尚义来来回回转了几趟,拨试了几下窗上的插销。又走到后面去察看了几个电源插座,嘱托唐如娟小心,有什么问题尽管来找他。

柳尚义和林楠走后,唐如娟站在琳琅满目的商品中间。天空阴沉沉的,似有雪花落下来,一片、两片。唐如娟感觉那雪落在包围着她的一只金属盒子上,她站在一个虚无的空间,盒子的六边还在无尽地朝她环罩起来。

林楠往下街里走,柳尚义问她干嘛去?林楠说,买桶洗衣液。柳尚义梗直了脖子,抬高了嗓门儿吼起来:“如娟那不是有嘛?”林楠瞪了他一眼:

“说你聪明,比谁都蠢,人家能要你的钱?”

柳尚义哦了声,马上和善了颜色,再不言语,陪着林楠往下走,他要去给侄子打钱。如果哪天林楠突然跳起来,不让他再给侄子和父母寄钱了,柳尚义就不知道要怎么办好了。林楠从没对自己省吃俭用为别人的那本账有过一句怨言。

她哪都好,连她刻薄地骂他的样子都是好的。柳尚义望着天空,突然傻笑了几声。

小镇的夏天尚可,冬天就不那么好过了,人的感觉也像是被封冻起来了。所长干的工作多是得罪人的事,而那些人对林楠却都怀有感激之情。对柳所长怀有怨恨之心的人,因为林楠的缘故,又对他变得原宥和客气起来了。

林楠忽然问道:

“我听吴所长说的,那刘宇同又给放出来了?”只要不是在自家的房子里,两人才会和气地说完整一句话,讲完整一件事情。

柳尚义叹了口气,看着远处的天边。“唐如娟那件事,找不到一样证据;偷盗那件事,数额尚不够刑拘。”走了一阵,又说,“唐如娟其实什么都没说。我问她,是不是刘宇同,她就点头了。”

“哦。”有可能,那只是一个女孩子初次经历了一次不成功的爱情之后有的结果,如果这是个事实。她把这个没跟柳尚义说出来。对于那件事,林楠不知道要跟柳尚义说什么好。也许,哪天她会去跟唐如娟谈谈,也许不会。那会儿,林楠不晓得。

雪花落了一朵,又落了一朵,落在林楠的肩头,才买的羽绒服。卖茶叶的吴老板盯着林楠吃惊地问:“我怎么才发现,林大夫是这条街上最会打扮自己的女人。”

林楠笑起来,从眼睛里笑起来,她似乎很少出于本能地笑过。她抬头看了眼天空,厚厚的云层压得极低,似乎要把双子镇缩得更小、更封闭。她转向往回走,往唐如娟的铺子方向走。

尽量把自己包装起来,像一只盒子。曾被一股劲风撩开一条缝隙儿,她努力违背自己,没让缝隙由着性儿开裂。哪个是真实的自己,林楠不晓得了。

混蛋。林楠不知道在骂哪个。有可能只是骂自己。习惯了喊这两个字。倒像是灵药,猝然就停歇了,那要挤破了她内脏的东西。

“这让你看上去更加地凶狠了。”柳尚义歪歪脖子,瞪了眼林楠长了很久还没长出点样儿来的发茬。柳所长不知道自己说的什么意思,他其实很想将手指伸进她的发茬里去。

林楠却听到了想听到的。

“是,这正是我想要的。”

那也许是多年来他在这个名叫双子的小镇上所经受并且还在经受的事物。是它们,让他明白了爱、悲悯与尊严的次序。

他们彼此打量两眼,柳尚义转身走进了邮局。

林楠往上走了几步,裙摆跟羽绒服之间发出摩擦声。大冬天她穿裙子,柳尚义很是吃惊。

“哦,你那伟大的婚姻啊!你只不过是在努力地让自己散发出一股慈悲心,你真不晓得吗?”钟教授将两只眼睛挤在眉心嘲讽她的样子,林楠每忆起来时,抑制不住一阵阵愤怒要跳出她的喉咙。

林楠每走进医办室,心总要剧烈地跳荡一阵。那个座机时常会响起,有人会大喊她的名字。钟教授有意制造的一个个小小的奇迹,在她身体里至今能引起海水一样的波动。她让自己相信,再逝去些日月,这甜蜜的震荡终会被时间所安抚,归于沉静。

她想过那样告诉年轻的钟教授:够了,关于婚姻,你知道什么?

她应该当时就那样对他说的。每次,她都期待着自己,一定要大声地告诉钟教授。可惜,在焰火渐渐丧失了温度而低垂之后,说与不说,都没什么紧要了。

林楠猛停住了,她已经把小街走到头了。混蛋!她努力抓住一个念头,要去跟唐如娟说点什么。

谁都会在钟教授那样的年纪里,有过能改变世界的自信和激情吧?林楠觉得自己已从那个阶段走过来了。那不是自得,她的头发丝都有沧桑感。

“这个是你的吧?”有一天晚上,小麦将那个笔记本递给林楠。林楠坐在沙发上,接过去顺手翻了下。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活着。你已消散。而冰雪,又开始消融。

天啊。林楠坐起来。

她先意识到自己的心没法死得煎熬苦痛。继而试图回忆起,那巨大的曾经令她整个人要膨胀又要融化的快乐。

你知道是什么使你的心如此狂跳?

并没有像水一样流逝,并没有。那些过去猛又跳出来,像还在发生着一样鲜活。她想起了爱,还有被爱,那彻底改变了她这个人,还差点改变了她的生活。

林楠躲开小麦的眼睛,她感觉到小麦在期待。但这个小姑娘赐她的不是压力,是出乎意料的理解或是怜悯。林楠有时候讨厌小麦的这种成熟。她猜不来,柳尚义是不是已经看见了这行字?天啊!他最了解她那种句式,她的习惯,她摘抄到本子上的句子,往往经过了她颠三倒四的加工,但柳尚义总能一下就明白要义。

惟一,他最能与她通达的地方。混蛋!

不,除了这条小街上的事物,他才不会去想,关于自己的老婆,首先做为一个女人的任何事。但林楠还是想到了怎样辩解:

那只不过是顺手摘抄下来的罢了。

狂风总会吹起,雪花,总会落下来,总会又消融。像是惩罚,也像是赐予。

幻觉会消逝,感觉和记忆会像日光下的一件蓝布衫。一天一天,色泽变淡、变旧。

雪纷纷落下来了。很快白茫茫一片。

“我会记得问候柳所长全家人的。”

林楠总会提醒自己记得这个,像只老母鸡一样,想要保护小麦和小洲,更想去维护柳尚义。

而柳尚义,似乎什么也不记得了。

那是一年以后的事了。

河滩里的那条路,政府老早就规划着要修。一规划,就七年过去了。发生那起离奇车祸的那年,那条路,还是条坑坑洼洼的土路。雨雪落过后,厚厚的尘土就成了恼人的泥泞,暴雨接连不断地冲刷出窄窄的沟渠,太阳一晒就会变硬。来回经过的车子,都宁愿多绕半小时,去穿过通往省城的那条平坦大路,再绕回双子镇上来。却也有人不怕颠碎了车子偏要走这条路的,杨婶就不怕,那辆红光五菱专走这条触目惊心的道。

那是个星期天,双子镇小学的孙校长在自己家里为胡老师举行欢送仪式。快近午后三时,众人起身离去,孙校长拉胡老师多说了会话。几个人听得云里雾里,也自散去。孙校长和胡老师一路说,一路走,走的偏是这条杨婶的车子要经过的道。两人走得歪歪扭扭,呼出的酒气能把树上的鸟熏下来。

也不知是他们撞上了那辆车,还是那辆车子撞上了俩人。总之,除了他们和那辆红光五菱,当时没别的人在现场。

“哦,让他们慢慢调查去吧。”有人问起那件事来时,杨婶拍拍肥胖的屁股说。

“那辆车,是直冲着孙校长和胡老师撞上去的。”有人像是亲眼看见了。“那天,开车的人,千真万确是唐如娟。”

唐如娟时常开着杨婶的车去城里进货。

“要我说,那是自找的,喝醉了还疯跑。不过那截路,确实该有人来管管了。”

“胡老师来镇上几年了?他终于要调回城里去了。”

“唉,偏偏出了车祸。”

这年又大旱,双子镇的上空尘土飞扬,车子经过的地方,拖着长长的黄尾巴。河下游在修一座看上去没什么用处的桥。

“那人再不可能出现了。”

“谁?”

“给唐如娟造下那命运的人。”

“老唐家總算才好起来了。”

“那件事后来到底怎么处理了?”

“哪件事?”

“车祸啊。”

“不晓得。要给一条路判刑,我看有点难。”

小街上的人,对一件事,总要怀揣着自以为的公道谈来论去很久。

责任编辑 赵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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