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绛为何而“愧怍”?
2020-04-06顾健
杨绛的经典散文《老王》入选了江苏的初、高中教材。结尾处一句“那是一个幸运的人对一个不幸者的愧怍。”是教学中的一个难点,其实也是整体性理解文本和准确把握作者情感的一个线索和突破口。
细读文本,从一些看似平淡无奇、无关痛痒,不经意散落各段的关键词,前后勾连,彼此观照,我们发现除了善良,杨绛身上还闪耀着一种可贵品质(或性格特点)。这也许才是她令她“愧怍”的真正原因。
课上,一学生问:“既然杨绛常坐老王的车,而且一路上还说闲话,那为什么不问他家住哪里呢?”
另一学生似乎受到启发,更是激动地说:“杨绛这么善良,为何不常去看望生病的老王,或者把老王接到自己家照顾呢?”
顺着学生的问题,我引导学生仔细研读第一节:“我常坐老王的三轮。他蹬,我坐,一路上我们说着闲话。”并大声提醒:“区区21个字,注意标点符号,传达的信息量很大啊!”还故意制造悬念——为什么“常坐”,如此熟悉、同情老王,为什么连家或者名字(全文未提及)都没问过呢?
是高冷,还是清高?
学生似乎很好奇地窃窃私语起来。
接下来,我引导学生紧扣语言,结合语境,逐渐走进文本,慢慢走进他们交往的生活场景,走进杨绛和老王的内心世界。
当“乘客不愿坐他的车,怕他看不清,撞了什么”,当有人污蔑瞎眼老王的品行时,杨绛却“常坐”,还“一路上说着闲话”。他们说了些什么闲话?谁说?谁听?
只要我们注意第2节里“脑袋慢”“没绕过来”“晚了一步”“进不去了”“人老了,没用了”“没出息”这些词以及冒号和双引号便可知常常是老王在说,而且说得还不少!这既符合老王的职业特征——拉车的总会和老主顾套近乎,何况他们的关系不只是主顾。
那杨绛说了些什么话?文中好像没有交代,只是在第4节中有这一句:“后来我在坐着老王的车和他闲聊的时候,问起那里是不是他的家。”
一番讨论、明确后,我补充道——
当时杨绛是中科院外国文学研究所研究员,老王是生活在底层的三轮车夫,日常生活中两人自然没有太多的共同话题,这是生活的真相。等到“有一天傍晚,看见老王蹬着他那辆三轮车进大院去”再问,不仅是真关心,更体现了杨绛对老王的尊重,以及她的良好修养(尊重老王的个人隐私)。如果一路上常问些“老家住哪里”“家里有些什么人”“为啥打光棍”“眼怎么瞎的”“每月钱够不够花”等问题,那不是杨绛,而是热心大妈了。
有时候热心肠常常是揭伤疤。坐他车,并做一个耐心的倾听者,也许是对“没有什么亲人”“常有失群落伍的惶恐”的“单干户”老王最适合的关心和尊重。
不少人脸上显示出恍然大悟状。我借机又制造一个悬念——
“他蹬,我坐”四个字。短促有力,对比鲜明,耐人寻味。如此白描想传达什么信息呢?是老王拉车辛苦认真,还是我坐得舒服享受?
我引导学生再找出文中一些“莫名其妙”的语言——
当老王临终前登门送鸡蛋和香油时,杨绛觉得“说得可笑些,他简直像棺材里倒出來的,就像我想象里的僵尸,骷髅上绷着一层枯黄的干皮,打上一棍就会散成一堆白骨”“那直僵僵的身体好像不能坐,稍一弯曲就会散成一堆骨头”。“棺材”“僵尸”“骷髅”这些词语怎么能用在如此关心你一家、如此可怜又可敬的老王身上呢?
当听到老王是“到您那儿的第二天”就死了的时候,按理,杨绛应该表现出十分意外,十分难过,因而会更加关心老王“死”这件事。可是,杨绛说“我也不懂,没多问”。是她真不懂回民习俗,还是她正忙于《堂吉诃德》的翻译?
学生们满脸狐疑,面面相觑,一时无语。
“真相有时很简单!”我说——
平日常坐老王的车,自是无须客套,更不必忸怩作态。后来,看见熟悉的老王如此形象,杨绛出于本能的反应和联想,也无可厚非,更无关亲疏好恶。而且,在后文杨绛明确说:“我害怕得糊涂了!”
在《丙午丁未年纪事——乌云与金边》的文末,杨绛说:“按西方成语:‘每一朵乌云都有一道银边。”
丈夫的腿、老王的死……人生的生、老、病、死,历史的一粒尘埃,落在每一个头上,就是一座山。可在杨绛的眼里,都已看淡、放下了。所谓“人生最曼妙的风景”,也许正是杨绛先生“内心的淡定与从容”。
回到文末“愧怍”的具体语境,我们可以追问两个问题:一是杨绛为何如此肯定老王是“来表示感谢”的;二是她凭什么确信老王是“知道我领受他的谢意”?
文中除了杨绛女儿给的治好老王夜盲症的“一大瓶鱼肝油”,“载客三轮取缔后”,杨绛关心老王“是否能够维持生活”以外,杨绛一家还给予了老王什么,让老王临终前登门送鸡蛋和香油表示感谢;抑或只是因为老王太善良,滴水之恩,终生要报呢?而第二个问题,除了推测他们平时非常熟悉、彼此有默契之外,杨绛为文和为人的质朴率真也许就是最好的答案。
她自然地坐着老王“他蹬”的车,“当然不要他减半收费”,“一定要给他钱”,“既然来了,就免得托人捎了”,“吃惊”“害怕”于形容枯槁的老王,平静地与老李说着老王的死,自信于老王临终前的登门致谢与对自己给钱的理解……对于所受之苦难,她深觉老王甚于自己——为什么我活得比老王好?为什么老王蹬车,我坐车?为什么老王瞎了眼,我眼睛明亮?一个善良慈悲的人,如果他自己的人生相对优越,他会像欠了别人一样。故觉自己是“一个幸运的人”。
这是杨绛式的愧怍,源于她一贯的善良与率真。
(顾健,南京市金陵中学,210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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