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通信札背后的民国教育问题
2020-04-06张在军
张在军
在近年来的“民国热”中,民国大学也逐渐被神化。有人称民国是中国大学发展的黄金时期,诸如政府尊师重道、教育自由独立、教授待遇优渥云云。其实若拂去那层“一厢情愿”的面纱,民国大学教育的真实情形未必会令人满意。本文以北京高校为例,选取蔡元培、胡适信札各一通进行阐释,从中可窥民国教育之一斑。
一、孑民先生争取教育独立
北京国立专门以上八校教职员会代表联席会议公鉴:
贵会代表沈恩祉先生来携示惠函,甚佩诸先生维持教育之盛情。元培赴欧在即,不能进京与诸先生共同努力,至为歉仄。然苟有所见必随时奉告,以备采择,除请沈先生详述一切外,率此奉复。敬祝
公绥。
蔡元培敬礼
(1923年)七月二十日
蔡元培一生有五次欧洲之旅:第一次是1907年赴德国柏林,入莱比锡大学求学,辛亥革命爆发后回国;第二次是1912年9月重回莱比锡大学,作短期留学;第三次是1913年赴法国从事学术研究,1916年回国;第四次是1920年底以北大校长身份赴欧美考察教育,翌年9月回国;第五次是1923年7月底,年近六旬的蔡元培最后一次赴欧洲,仍以留学、研究和著述为主。上面这封蔡元培写给北京国立专门以上八校教职员会代表联席会议的书信手迹,正是他最后一次赴欧前夕所写,其背后是上世纪二十年代初期北京高校争取教育独立的一段往事。
从1920年上半年开始,因为连年军阀内战,北洋政府屡屡拖欠教育经费。到了7月16日,5、6两个月的经费“仍未发放”。北大校长蔡元培和北京高等师范学校、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北京法政专门学校、北京医学专门学校、北京农业专门学校、北京工业专门学校、北京美术学校等八所高校校长联名上书教育部,要求将积欠校费迅速拨付,以维持现状。
进入1921年,截至3月上旬,北京国立八校教师薪俸积欠已达三个月之久,北京教育呈现危象。3月14日,八校为抗议当局积欠经费,举行罢工。李大钊、马叙伦、王星拱等人被推举参加索薪斗争的组织委员会。3月15日,北京国立专门以上八校教职员代表联席会成立,推举马叙伦任主席(蔡元培信中的沈恩祉即北大教职员会代表之一)。马叙伦后因生病,就由李大钊代替,于是李大钊领导了八校的教职员工斗争。
3月16日,八校教职员联席会发表停职宣言,称:由于经费缺乏,“添聘教员没有钱,购买书籍没有钱,购买仪器没有钱,购买试验用的化学药品没有钱,乃至购买一切用器都没有钱,学生终日惶惶,觉得学校停闭就在旦夕,不能安心求学。教职员终日惶惶,迫于饥寒,没有法子维持生计,亦不得安心授课”。
3月18日,八校教职员上书府院,云“近年以来,即学校教育一端,不特无进步之可言;且因经费不给而辍弦诵者,京内京外,此仆彼继”,集议要求在铁路、邮电项下月拨国立北京专门以上各校经费20万元。然而,徐世昌的北洋政府仍然以敷衍塞责的态度对待。为此,八高校教师于4月8日全体辞职。4月12日,八校2000余名学生赴国务院、总统府请愿。4月15日,由于政府裁减有限的教育经费,八校校长向教育部辞职。4月30日,北洋政府迫于形势,被迫接受了八校教师的条件。
5月10日,署理内阁总理靳云鹏正式担任内阁总理,却未能履行4月30日所承诺的条款。5月16日,八校校长再次上府、院、部辞职,八校教师亦发表《辞职宣言书》。5月19日,国务院发出致教育部公函,云:“经国务会议议决,以该八校迄未開课,所有八校教职员薪费应暂行停发,由财、交两部查照前议,储款以待,俟各该校实行开课后再行照发。”该公函完全颠倒了事情的因果,激怒了被欠薪的教师。5月22日,八校教职员发布《全体辞职宣言书》和《敬告国人书》。
5月30日,八校代表五十余人同赴教育部索欠,没有结果。6月3日,八校教职员和学生一起赴总统府请愿,途经新华门时与卫兵发生冲突,马叙伦等数十人受伤。为了防止事态进一步扩大,北洋政府力主缓和。经过反复磋商,政府代表和八校教职员达成协议。在政府方面对教职员慰问后,7月28日教职员决定复课。
1921年9月,蔡元培从欧洲考察教育回国。他对教职员的罢教行动,不甚赞同。他曾召集北大教职员会议,提出对政府不满尽可采取不合作态度,可自动辞职以示抗议;而因索薪罢教贻误学生学业,则有违教师的表率作用。他对教育遭受军阀政府严重摧残的状况,深为担忧和不满。
1922年1月14日,在教职员联席会的要求下,蔡元培等八校校长又与学务局长联名致公函给教育次长,说明1921年的经费“尚欠一个半月,务于一月二十五日以前发出,以为旧历度岁之资”。用今天的话说,等着钱过年呢。2月3日以后,八校校长又多次联名上书大总统、国务总理、教育部总长,要求将德国战争赔款、英法等国退还庚子赔款拨作教育基金。3月,再次呈文教育总长,说明尚有1921年一个半月、1922年一个多月的经费未拨付。
教育经费的积欠,严重影响了学校的发展,同时由于军阀内战,搜刮民财,也影响到学生家庭的经济状况,导致学生积欠学费等情况也十分严重。1922年1月,北京大学校方决定本学年内清理积欠,要求学生补齐旧欠后方得请求缓缴本期学费,并同时“向担保人催索赔垫,其系教职员担保者,即在该员月薪内扣缴”。
3月,蔡元培针对北洋政府摧残教育事业的严重状况,发表了《教育独立议》-文。他提出“教育事业,当完全交与教育家,保有独立的资格,毫不受各派政党或各派教会的影响”。在“教育独立”的五大主张中,争取教育经费的独立成为最紧迫的问题。
北大各科教学用的讲义,原来一律由学校免费发给学生。由于上述原因,经蔡元培提议,学校评议会以本校经费支绌为由,通过今后所发讲义须一律征费的决议。决议引起学生的不满,各系科学生纷纷开会表示反对。10月17日下午,学生代表数十人到会计课请愿,要求收回成命。一些学生酝酿罢课,各院也都贴出了“反对讲义收费”的标语。对此,蔡元培“实为痛心”,“良深愧惭”,遂提出辞职,10月19日起不再到校视事。
蔡元培提出辞职后,北大总务长蒋梦麟、庶务部主任沈士远、图书馆主任李大钊、出版部主任李辛白、数学系主任冯汉叔等均刊启事,宣布随同蔡校长辞职,即日离校。北大学生相顾惊骇,绝大多数人竭诚挽留。经各方面斡旋,蔡元培打消了辞意,10月24日回校视事,10月25日起学校照常办公,风潮遂告平息。学校决定讲义收费办法暂缓实行。
11月,北洋政府任命“早已见恶于国人”的政客彭允彝为教育总长。消息传出后,北大和北京学界爆发了一场直接针对北洋政府的驱彭斗争。在这场斗争中,蔡元培再一次辞去北大校长职务,并表示了决不与北洋政府合作的决心。他在1923年1月17日致黎元洪的“辞呈”中痛彻地指出:“元培目击时艰,痛心于政治清明之无望,不忍为同流合污之苟安;尤不忍于此种教育当局之下,支持教育残局,以招国人与天良之谴责!惟有奉身而退,以谢教育界及国人。”同时,在各报刊登了“不再到校办事”的启事。随即悄然离京,先到天津小住,准备南下。
蔡元培对北洋政府的揭露和出走,在社会上引起了极大反响。北大学生在1月18日举行全体大会,一致通过“驱逐彭允彝”“挽留蔡校长”等项决议。同一天,北大评议会和八校校务讨论会也先后召开紧急会议,商讨维持学校和挽留蔡元培等问题。这时八校校长也纷纷提出了辞职。1月19日,经北大教职员全体大会议决,除蔡元培外,不承认任何人为北大校长。学校学生会先后三次发表挽留蔡校长的宣言,强烈表示若政府悍然不顾全体学生公意另委校长,“则惟有以激烈之手段对付”。
蔡元培出走后,曾于1月23日在天津发表宣言,具体说明辞职的原委和自己的不合作主张。4月他离津南下,在上海、苏州等地暂住。北大师生代表曾请蔡元培回校,为其谢绝;蔡元培曾写信给师生说明未能返京的苦衷。经各方挽留,同时北洋政府迫于社会压力也不得不表示慰留,所以蔡元培名义上仍领北大校长职务。
启程赴欧之前,蔡元培于6月24日致北京国立各校教职员联席会议函称,“前奉惠电,敦促回京,见爱之挚,至深感荷。培之出京,本以北京为政治界恶浊空气所弥漫,不能再受,不得已而出此。今之恶浊,视五阅月以前,奚啻倍蓰,洵非诸先生发电时所能意料。事已至此,培不能进京,已不成问题。诸先生爱人以德,必能容恕也。北京政府破产之势已成,而政客官僚摧残教育之计划且方兴未已。”并告诫说:“国立八校当此危险时代,若不急筹高等教育独立之良法,势必同归于尽。诸先生素抱维护八校之热诚,鄙意似宜及此时机,由八校教授会公推全国最有信用之人物,组织一北京国立八校董事会,负经营八校之全责。凡八校维持现状及积渐扩张之经费,均由董事会筹定的款。且对于中央或地方担任拨款,各机关切实监督,定期交付,不使有挪用或拖欠之余地。而各校校长宜先由各本校教授会公推,再由董事会聘请,不复受政府任命,以保独立之尊严,而免受政治之影响……竭诚奉告,用备甄采。”
同一天,蔡元培又致函北大教职员提出“根本解决”方案:“目前北京政局,视培辞职出京时,不特毫无改良,而黑暗乃倍蓰之,诚非诸先生缮发函电、推举代表之时所能意料及之者。事已至此,培之不能进京,业已不成问题,谅为诸先生所承认矣。对于北大及其他北京国立各校之根本救济,鄙意宜与北京政府划断直接关系,而别组董事会以经营之,已于复北京国立各校教职员联合会一函言其概略,想为诸先生所赞同也。五阅月以来,北大校务,赖评议会维持办理,培辞职已久,本不欲再来饶舌,惟前之辞呈未经政府批准,今之自命政府者,又不足与言此事,值兹学年终始之际,诸先生屡以校中重要行政无人负责为言,谓培今日决不能与北大脱离关系,培不能不有所贡献。窃以为此事根本解决,仍在上述之董事会;董事会未成立之前,拟请教务长、总务长与各组主任会设委员会,用合議制执行校长职务,并请委员会公推主席一人代表全权”,如此进行,“培一人之去,又何关轻重耶?”
蔡元培同时也给北大学生会致函:“北大校务,以诸教授为中心,大学教授由本校聘请,与北京政府无直接关系,但使经费有着,尽可独立进行。……考北大经费每年七十余万,北京政府之不足以言,既已彰著,鄙意宜别组董事会以维持而发展之,已具复北京国立各校教职员联席会一函。但董事会未成立以前,不能责诸教授为无米之炊,似可以学生诸君暂任之。姑以二千五百人计,若每人任筹三百元,即可得七十五万。较之香港大学学生岁需八百元者,尚不及半,似不为苛求也。”
然而,蔡元培的“合议制执行校长职务”建议遭到学校评议会的否决,但他提出请总务长蒋梦麟代理校长的建议,经校评议会议决同意,至8月4日始由蒋梦麟正式代行校长职务。虽然北大师生仍继续要求蔡元培回校主持校务,但由于蔡元培对北方政局深感不满,遂于7月底重往欧洲,表示了自己不合作的决心。
蔡元培出国后,先后在比、法、德等国从事著述和研究,直至1926年初始回国。在这期间,他仍然关注着北大的工作。
二、北大教授纷纷辞职他就
孑民先生:
今天忍不住,又写此信与先生。现在学校的好教员都要走了。
北大最好的是物理系,但颜任光兄今年已受北洋之聘,温毓庆君已受东北大学之聘。此二人一走,物理系便散了。
数学系最久而最受学生爱戴者为冯汉叔兄,汉叔现已被东北大学用三百现洋请去了。他的房子已帖“召租”条子了。他的教授的本领是无人能继的。
钢和秦为世界有名学者,我极力维持他至数年之久,甚至自己为他任两年的翻译,甚至私人借款给他买书。(前年有一部藏文佛藏,他要买,学校不给钱,我向张菊生丈借了一千二百元买了一部《论藏》,此书为涵芬楼所有,但至今借给他,供他研究。)但他现在实在穷的不得了,要卖佛像过日。现在决计要……[下缺]
(1926年6月)
蔡元培第一次任职北大校长时间是1916年12月至1927年8月。其间,他于1923年7月底赴欧洲游学,1926年初回国暂居上海,没有具体参与北大的校务管理(当时由蒋梦麟代理校长)。胡适第一次在北大工作时间则是1917年9月至1925年11月。他于1917年夏完成博士论文回国,9月受蔡元培校长之聘到北大任教授,后又出任教务长和英文系主任等职。1925年11月,他写信给北大代理校长蒋梦麟要求辞职,蒋未允许,但人已离开。1926年7月,赴英国参加中英庚款会议。上面这通胡适赴英前夕写给蔡元培(孑民)的书信手迹(残件),说的是上世纪二十年代北大教授辞职风波,也算是蔡元培争取教育独立的延续。
“教育为立国之本,经费为教育命脉”,然而在北洋政府时期,也就是1921-1927年间,出现了一段政府“摧残之破坏之唯恐不速”的不正常时期,教育事业不仅不能发展,而且连正常的教学秩序都难以保证。在此期间,全国许多省份都爆发了大规模的教师索薪运动,尤其是作为“首善之区,观瞻所系”的北京八所国立专门以上学校——北京大学、北京高等师范学校、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北京法政专门学校、北京医学专门学校、北京农业专门学校、北京工业专门学校、北京美术学校(简称“八高校”),因为教育经费短缺、教师工资严重拖欠而爆发声势浩大、历时六年之久的“索薪运动”堪称典型。
早在1921年索薪运动发起之初,八高校教师坚持政府“月拨国立北京专门以上学校经费二十万元”。它是八高校在经费预算“忍痛让步”的基础上提出来的一个方案。实际能否得到此数,并不能确定。即便能兑现,也不过仅可“敷衍一时”。更让教育界人士不满的是,即使这点难敷其用的教育经费也仍然得不到切实的保障。首先是没有固定的教育基金。其次,即使这点难敷其用、微不足道的经费,政府也“往往任意拖延,多不按期核放,稍有事故,籍口停发”。第三,教育经费不时被挪作他用。
为了教育的稳定与自身之生存,北京教育界发起了一场规模巨大的索薪运动,在这长达六年的时间里,北京国立八高校与其它中小学校,为维护教育之正常发展,同北洋政府展开了坚持不懈的斗争。在这六年的时间里,大致包括三个阶段,第一阶段从1921年到1922年,系北京教育界大规模索薪阶段,主要要求政府发放积欠工资、拨付教育经费,以维护教育使之不致破产。第二阶段从1922年到1923年,鉴于北京政府毫无信义,指拨某项经费已经无法解决教育经费问题,要彻底解决教育经费之困境,惟有争取设立教育基金,使教育脱离政治而独立,不受政局、政潮影响,教育经费问题一劳永逸而解决。第三阶段从1923年下半年到1927年,由于各国退还庚子赔款,北京教育界为教育前途计,努力争取庚子赔款能够划作教育经费,特别是对俄庚子退款划拨教育经费的努力。胡适1926年给蔡元培的这封信就是属于第三阶段。
教育经费拖欠,导致教师的工资有时仅能拿到一、二成,许多教师只好靠借债度日,或者四出兼职,以保生计。教育经费短缺,则直接影响学校教师的待遇和稳定。那么,“学校的好教员都要走了”,也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胡适在信中说,北大最好的物理系“温毓庆君已受东北大学之聘”,“数学系最久而最受学生爱戴者”冯汉叔(祖荀)也“已被东北大学用三百现洋请去了”。北京大学好歹也是国立大学,东北大学不过才成立不久的地方学府而已,为何有如此魄力与魅力?
东北大学是1923年4月根据东三省巡阅使张作霖的建议,奉天省联合吉林、黑龙江两省正式创办的。所需经费也由三省分担,只是吉黑两省比奉天要少一些。后因吉林拟自办大学,张作霖决定经费由奉、黑两省分担,为九与一之比。
建校伊始,奉天省代省长王永江兼任东北大学校长,直至1926年3月。之后专任校长到1927年底。王永江深得张作霖信任,曾任奉军高级顾问、省财政厅长。他是积极主张创办东北大学,培养人才,以抵御外敌侵略、富强东北的重要人物之一。他曾说:“要抵制日本之文化侵略,就必须提高自己之教学质量,使东北大学办成为第一流的高等学府,才能与日本之帝国大学并驾齐驱。”在他兼任东北大学校长期间,不仅主持文法理工各科学长和校总务长的任命,还花重金购买德国新型机器设备,为学生创造先进的实验环境;并对国内外知名学者广为延揽,倍加礼遇,遂使大批名教授先后应聘到校任教。胡适信中提到的几个教授,就是在王永江任期内去的东北大学。
张学良兼任东北大学校长后,也是着手于学校的改革与扩充。学校扩建校舍,需要巨款,省库负担困难,张学良慨然捐款建筑汉卿南楼、北楼,汉卿宿舍和图书馆,同时还修建了中国第一座现代化体育场。《东北大学概览》“校史”记载:“(十八年)三月,领到张司令长官捐款第一批。初,大学分南、北两校,办事迟滞、精神涣散。久拟在北校添建校舍,将南校迁入用,谋就统一,惟需款较巨,省库不能担负。张司令长官长校后,慨捐家财一百万元,由校组织建筑委员会计划一切,自领到第一批捐款后,即招商投标开始建筑矣。”
当年国内兵荒马乱,北京南京各地均不安定,北京国立各校更是经常欠薪。东北大学偏安一隅,相对来说稳定很多,常年办学经费居全国之首,为160万银元(远远高于北大、清华)。代张学良主持校务的东大秘书长宁恩承回忆说:“东北大学教授月薪360元,天津南开大学240元,北大、清华300元。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关内许多名人学者连袂出关不是无因的,文法学院计有黄侃、章士钊、罗文干、邱昌渭、吴柳隅、李正刚诸君;理工学院有冯祖荀、刘仙洲、梁思成、林徽音、庄长恭、王董豪、张豫生诸君;教育学院有陈雪屏、郝更生、高梓、吴蕴瑞、宋君复诸君,皆全国知名之士。”冯祖荀即冯汉叔,被东北大学聘为数学系教授、系主任。
1928年4月26日,梁启超怀着对子女的极大关怀,给正在欧洲度蜜月的梁思成写了一封信:“你们回来的职业,正在向各方面筹画进行(虽然未知你们自己打何主意),一是东北大学教授,(东北为势最顺,但你们去也有许多不方便处,若你能得清华,徽音能得燕京,那是最好不过了。)一是清华学校教授,成否皆未可知……”6月19日,梁思成夫妇在旅途中,东北大学先将聘书送到梁启超手里。后来梁思成夫妇来到东北大学创建了中国第一个建筑学系。1930年,章士钊欧游归来,受聘东北大学文法学院教授,月薪800银元,为教授中最高者。当年的化学系教授姚文林回忆中还提到,东大对外省籍的教授“更显得优礼有加”,“例如东北籍教授的修金是发奉票,外省籍都发现大洋,两者差额相当之大”。
教学经费的充裕,师资力量的雄厚,让东北大学在上世纪20年代末30年代初进入历史上的鼎盛时期。据1929年初对教师资历的统计:教授100人(其中博士13人、碩士30人、学士26人),讲师13人、助教授7人、教员8人、助教1人。到1930年秋,东北大学已有6个学院24个系8个专修科,在校学生三千多人(超过北大一千人),教职员工四百余人。校舍壮丽,设备充足,良师荟萃,学风淳朴,各项指标均在国内称冠。然而,“九一八”事变一声炮响,让盛景转瞬即逝。大批泰斗级学者,又被迫分散到国内其他各个高校。
上世纪二十年代初,中国教育界有“南胡北颜”之称。“南胡”指的是主持东南大学的著名物理学家、我国第一位研究X射线的科学家胡刚复,“北颜”指的是北京大学物理系主任、中国实验物理学的奠基人之一的颜任光。
颜任光(1888-1968),又名颜嘉禄,字耀秋,海南乐东人。1918年获得美国芝加哥大学物理博士学位。1920年秋回到北京,不久出任北京大学物理系教授、系主任等职,直至1925年11月。其间,1924年6月休假出国访问一年,系主任由丁燮林代理。
1925年回国后,颜任光辞去北京大学教授职位,但并非如胡适信中所言“已受北洋之聘”,而是和物理学家丁佐成共同创办了中国第一个现代科学仪器工厂——上海大华科学仪器公司。从此,中国有了自己生产的物理仪器、仪表。离开北大转入工业界后,颜任光一直关心教育事业的发展。在上海,他不仅兼任海南大学校长,还曾任光华大学物理系主任、理学院院长和副校长。1935年后,任交通部电政司司长、建设委员会委员、资源委员会委员等职。
北大物理系另一位教授温毓庆(1895-?),广东台山人。早年毕业于清华大学,后赴美国哈佛大学深造,获博士学位。1921年,温毓庆回国任清华大学物理科教授。1923年任北京大学物理系教授,他为北大无线电等电学相关课程的开设、实验室建设和实验课程开设等方面作出了贡献。1926年,温毓庆被北洋大学校长刘先洲聘为该校物理学教授,并不是胡适信中所言“已受东北大学之聘”。翌年,又受财政部长宋子文之邀,出任北平税务专门学校校长,同时负责将该校南迁上海,后兼任交通大学教授。
1928年初,温毓庆步入政界,出任交通部无线电管理局局长、国际无线电电台台长等职。在无线电通讯管理方面,温毓庆最突出的成就是与颜任光合作筹建了中国第一座国际无线电台——上海真如无线电台。真如无线电台的建立,使中国独立自主地打开了通向世界的门户,为世界开启了了解中国的新窗口。1936年11月,温毓庆转任交通部电政司司长。抗战开始后,日本外交密电密码破译难度不断攀升,他攻克了一个又一个难题,跟进破译日本外务省的密电,进而破译了日本海军、空军等作战系统的密电,为当时国内的抗战大业贡献颇多。1941年1月18日,时任驻美大使胡适在日记中写道:“晚上温毓庆兄来谈。他是在政府服务的科学家之一,他做了五年多的电政司长,为国家做了不少的事。”
从以上简略介绍不难看出颜任光与温毓庆的水平确实了得,相当于北大物理系的两根台柱子,难怪胡适说“此二人一走,物理系便散了”。
冯祖荀(1880-约1940),字汉叔,中国现代数学教育的早期代表人物之一,在我国数学发展史上占有特殊的一席之地。他的一生中多次开历史之先河,破纪录创造“第一”:他是我国出国留学生中学习西方现代数学的第一人;也是我国大学中第一个数学系——北京大学数学系的创办人与系主任;还是我国第一份科技译刊《学海》的创办人。
冯汉叔1880年生于浙江杭县(今杭州市)。1902年考入京师大学堂师范馆。在学期间,被选出洋留学,人日本京都第一高等学校(相当于高中)就读,后转至京都帝国大学理学部,“专攻数学,成绩甚好”。辛亥革命后京师大学堂更名为北京大学。1912年10月,冯氏即到该校任理科教授。1913年秋,北京大学开设数学门(相当于现在的“系”),冯汉叔是该系的主要教授。此后,他和秦汾、王仁辅等为建设北大数学系做出了杰出贡献(1934年前冯氏多次担任该系主任),初步探索出一套中国现代大学数学系的办学模式,课程设置亦逐渐完善。冯汉叔擅长分析学方面的学科,在1924-1925年度课表所列由他讲授的课程有:集合论、积分方程式论及微分方程式论、无穷级数论、变分法、椭圆函数及椭圆模函数论等。冯氏对讲课的要求很高,选用的教材很严。他的教学方式崇尚德国一派,讲得颇深,习题布置很多。据其学生回忆,冯氏为人慷慨,在同事或工友生活困难时,常予以经济资助。因此胡适说“数学系最久而最受学生爱戴者为冯汉叔兄”,“他的教授的本领是无人能继的”。
大概是留学归国,得风气之先,加上在北大混得很不错,在民国初年冯汉叔过了一段很是时髦舒适的生活。周作人回忆中有一段写冯氏的车子:“据说他坐的乃是自用车,除了装饰崭新之外车灯也是特别,普通的车只点一盏,有的还用植物油,乌沉沉的很有点凄惨相。有的是左右两盏灯,都点上了电石,便很觉得阔气了,他的车上却有四盏,便是在靠手的旁边又添上两盏灯,一齐点上了就光明灿烂,对面来的人连眼睛都要睁不开来了。脚底下又装着响铃,车上的人用脚踏着,一路发出琤瑽的响声,车子向前飞跑,引得路上行人皆驻足而视。据说那时北京这样的车子没有第二辆,所以假如路上遇见四盏灯的洋车,便可知道这是冯汉叔,他正往‘八大胡同,去打茶围去了。”此外,冯氏喜欢喝酒,而且精于喝酒,酒店老板也骗不了他。他喝酒后倒不像黄侃或林损借着酒劲骂人,据说酒后上课从未犯过糊涂。他也许是北大酒人中酒德最好、最为可爱的人了。可是北大屡屡欠薪,直接影响到他的舒适生活了。恰好这时东北大学“用三百现洋”相聘,不能不心动加行动。
在北大之外,冯汉叔还兼任过北京师范大学数学系主任,北平女子师范大学数学系主任以及东北大学数学系主任,为中国这三所大学数学系的创立和发展呕心沥血,称得上是我国现代数学的开山鼻祖。可惜他等不到抗战胜利就病逝了,现在熟悉他的人是不多的。
钢和泰(Alexander von Stael-Holstein,1877-1937)是一个早被国人遗忘的名字。
想当年,胡适声名如日中天,还亲自担任这位男爵讲课的口译工作,并且跟随他学梵文;陈寅恪身列清华四大导师之一,仍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每个周末都进城与这位男爵共同研读梵典。所以说,这一个与中国学术史、教育史大有关联的名字,是绝不该被忘却的。
钢氏出生于俄罗斯帝国爱沙尼亚专区的波罗的海地区的一个贵族世家。他自小在家里受到良好教育,讲德语和法语两门语言。俄国十月革命后,他家的财产被没收,不得不靠教书生活。他专治梵文藏文,他想从中国史料里寻证据,所以到东方来。1918年,他在好友、当时的香港大学校长查尔斯·艾略特爵士的大力举荐下,并在当时声明显赫的北大教授胡适的热情帮助下,出任北京大学梵文与宗教学教授。钢和泰开创了北大梵文教学和研究的传统,这一传统后来得到一代代人,包括季羡林和金克木等学术大师的发扬光大。如今北大的东方学已经成为蜚声国内外学界的研究重镇。
钢和泰虽然在北京大学讲课,但对于贵族出身,又对文献典籍、古物器玩收藏情有独钟的他来说,经济条件一定不是太好,从其书信以及《吴宓日记》《胡适日记》等可以看出,他常常为购书之类一筹莫展而需要友人相助。事实上,由于财政困难,政府给北大的经费也是时断时续。北大等众多国立大学时有拖欠教员薪水的事情发生。这样的事情也发生在了钢氏身上。从当时的北大教务长陈大齐1927年7月12日给他的信函中可知,陈氏因为北大拖欠薪水事向男爵致歉。从信中内容可知,当时北大给钢氏的月薪是400元,说起来不算太低;不过教授们常常不能按时领取薪酬,对于贵族出身的钢氏来说,这种生活境遇固然不佳:
亲爱的钢和泰男爵:
由于所有政府机关所面临的财政困难,我们非常愧疚,未能按时支付阁下薪水。过去二十二个月(1925年9月12日-1927年7月12日)的欠款共计8800元($8800.00)。扣除阁下预领的1925年9月的部分薪水148元($148.00),至今尚欠阁下总共8652元($8652.00)。
我相信,大学一定就此事引起政府重视,采取具体步骤,以分期付款方式偿还所欠阁下之款。
您非常真诚的朋友
[签]陈大齐
不过,信中所欠工资实际上也是迟迟未能支付,一直拖欠着,直到两年后钢和泰从美国讲学归来才支付的。1931年2月18日,钢和泰在致蔡斯教授的长信自注中说:“自从我在1929年五月回到北京以后,國立北京大学支付了我相当于一千美元的薪金。我想这笔钱是北京大学过去欠我的薪酬,而不是对目前那每周两学时的课程的补偿。国立北京大学整整三年未能支付我的工资(1925年7月 1928年7月)。”等拿到拖欠薪水的时候,钢氏已经不在北京大学任教,而是哈佛大学中亚语文学教授了。
通过陈大齐和胡适两人的信件,我们可以肯定地说,1928年下半年钢氏赴美以前,即钢氏任教北京大学期间,经济上一定不宽裕,生活过得紧巴巴,所以需要找胡适借钱买书,还需要变卖收藏的佛像度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