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态批评视野下红柯小说的反孤独叙事
2020-04-06黄红春宋雅欣
黄红春 宋雅欣
[摘 要]中国当代作家红柯的小说书写了许多令人产生孤独感的环境和事件,却并没有据此铺陈人的孤独感,而是反抗孤独,努力找寻诗意、发现诗意,即所谓“反孤独叙事”。红柯小说中可能致人产生孤独感的因子主要有空旷的生存环境、独处的日常生活和面对死亡三种,但最终均被红柯消解。红柯的反孤独叙事具有明显的生态意识,因为他从如何处理人与自然的关系入手,引导人们正确认识自然界的生死规律。同时,他暗示人可以在独处的日常中获得生活的满足,还可以向内寻找诗意。红柯小说的反孤独叙事反映了浪漫诗意的艺术追求和淡化苦难、乐观向上的生活态度,也对物质生活日益优化而孤独感却日益深重的现代人具有启示意义。
[关键词]红柯;反孤独叙事;生态批评;人与自然
社会心理学家普遍认为孤独感是一种痛苦消极的情绪体验。美国心理学家弗洛姆(Erich Fromm)认为,人或許能忍受诸如饥饿或压迫等各种痛苦,但却很难忍受所有痛苦中最痛苦的一种,那就是全然的孤独。①甚至有更多的人直截了当地宣称:一切人间的罪恶都产生于不能忍受的孤独。②在《穿越孤独——精神分析师眼中的孤独与孤单》(后文统称为《穿越孤独》)一书中,“孤独感被认为是一种对已经失去的、不在场的爱之客体的痛苦渴望。孤独感被体验为一种不愉快的感受,范围从沮丧和失望一直到难以忍受的折磨”。③
中国当代作家红柯的小说写孤独却又反孤独。他承认孤独的存在,但又将孤独导向诗意、和谐,超越孤独的痛苦性。正如陈晓明所说,在红柯作品中,孤独是一种生命的逻辑,是一种热,是一种人和自我极自然的内在交流的过程,有种“孤独的诗意的美感”,其写作“是对孤独反孤独的述写”,“这种思想的穿透力很了不起”。④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孤独的体验是人类精神生态失衡的表现。生态批评理论既主张保持生态优良的自然世界,也不忽视对人类精神生态的关怀。以鲁枢元为代表的生态批评学者们认为,自然生态与社会生态和精神生态构成有机整体,彼此关联影响。①精神生态失衡必然会引起自然生态危机,自然生态失衡也将导致精神危机。在人与自然命运共同体中,人类破坏自然等同于亲手斩断自己同自然的血缘关系,摧毁原本可能带来幸福感的伙伴关系,不仅孤立了自然,也将自身孤立起来。所以,人类破坏自然生态其实等同于制造孤独感,而修复人与自然破裂的关系则有助于消解孤独感。
人的本性是追求幸福的,不仅追求宜居的生存环境,还追求健康、自由的精神世界。摆脱孤独、超越痛苦是人生存渴望的一种体现。可是,孤独有其存在的绝对性,人类要彻底摆脱孤独是不可能的,唯一能做的是减少孤独的痛苦性,对孤独的态度从抵抗转变为接纳,并学会妥善应对。秉承这种思想,红柯的小说侧重展示人与自然万物之间和谐共生的关系,描绘人在自然中获得幸福、找到诗意的理想图景。他大量书写自然元素,将鸟兽虫鱼、花草树木、山川湖泊等提升为小说的主体,创造了一个生态型的文本世界。除了陈晓明的论述,学界关于红柯小说中“孤独”主题的研究还有:肖云儒指出,红柯笔下的人物是“孤独感与亲近感的复杂组合”,②其作品蕴含着发人深思的哲学命题;李兴阳认为,红柯小说中有一类人由于疏远“人”和“人世”而走向孤独,成为孤独的神;③涂凌智认为,红柯的小说《红蚂蚁》表现了现代生活中繁杂的诱惑给人们造成心灵的孤独;④而普佳的学位论文《孤独而诗意的旅程——关于红柯的小说》虽在题目中嵌入“孤独”,但实际重在考察红柯小说的创作流变。⑤也就是说,目前学界有少量涉及红柯小说孤独书写的研究,也有指出其反孤独书写的观点,却还没有专门论述其如何反孤独叙事的研究,本文希望能在生态批评视野下展开这方面的论述。
一、在空旷环境里建立人与自然的密切关系
从20世纪90年代以来,红柯因为成功创作“天山系列”小说而成为新疆书写的代表作家之一。新疆的面积有166万平方公里,边境线长达5400公里,均为中国省份之最。但其地域如此开阔,人口却很稀疏。据2020年中国各省人口密度排名(常住)显示,新疆每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只有15人,远低于全国平均水平的145人/平方公里。⑥因此,新疆作为红柯大多数小说人物活动的背景,具有空旷辽远、人烟稀少的特点。
红柯的小说善于描绘一两个人在辽阔的空间中活动的画面,渺小的人与巨大的空间形成对比,画面凸显孤独的意味。如《复活的玛纳斯》里,团长和妻子将房子建在塔尔巴哈台山脚下,原来的中苏(现在的中国与哈萨克斯坦)边境线上。当团长妻子在山腰上看他们的生活环境时,房子就像辽阔海洋的一个码头,“从塔尔巴哈台山往西,五千公里的黄金草原和平坦坦的戈壁沙漠,辽远、空旷、宁静”。⑦由于地域过于辽阔,“整个村庄差不多散落在一条大峡谷的斜坡上,彼此相望就像看一只蚂蚁,一只蚂蚁要走到另一只蚂蚁跟前得整整一天时间”。①在红柯的笔下,寂静的山林、无垠的草场、空旷的戈壁是人物活动的常见空间,形单影只的个体在这样的环境下生活,需得长期忍受孤寂、枯燥。由于长时间见不到其他人,这里的人十分渴望美好的邻里关系,他们对待偶然路过的牧民非常热情。《乔尔玛》中马福海不止一次追随过路人的背影,把陌生人奉为贵客。这种赤诚的感情在现代拥挤的都市中是罕见的,也从另一面说明他情感过于孤独,因为渴望陪伴正是孤独感的一种表现。《复活的玛纳斯》中,那些生活在大山褶皱里的人最大的愿望就是看到人,有个人影大家都要望半天。人是群居动物,当任何一个人独处于辽阔空旷的荒野时,不安的孤独感是人之常情。红柯曾在《浪迹北疆》一文中提到,他初到新疆哈密时,看到车站外蔓延至天际的黑石头,身处被黑石头包围起来的城镇,禁不住生出苍凉悲壮之感。②
面对孤独的空间可能带给人的精神压抑,红柯塑造了一个复魅的自然世界来进行消解。神性复苏的自然充满生机,热闹而喧腾,有趣且蓬勃。以《复活的玛纳斯》中的旱獭为例,它古灵精怪、憨态可掬,可以与人类进行情感交流。对于牧人而言,放牧的生活枯燥寂寞,但一想到大地深处有这些圆滚滚的小生命,其郁闷的心情就豁然开朗。不仅动物能让独居在空旷环境中的人消除孤独,植物与看似无生命的其他物体也可以产生这种效果。对于深居山林中的老马而言,夜空里的星星、河岸上巨大的白石头、狼和熊的兽皮都能同他产生心灵感应。在他眼里,甚至一部电话机都具有猫一般的灵性,可以感受到他的情绪。红柯认为,万物生而有灵不是一时幻想,他曾在散文《文学与教育》中写道:“万物有灵、万物生而有翼、敬畏生命成为我的创作理念。”③
有了生机盎然的环境,人还需建立与自然的密切联系。人的社交本质使其需要在关系中确证自身的存在,从而消除孤独感。红柯小说中人与自然往往水乳交融,在亲密的接触过程中,人能物化为动物、植物,而动植物可以人化,二者形成父子、夫妻般亲密的关系。《乔尔玛》中老马深情告白自己亲手搭建的房子,就像告白心爱的女人一样:“这是我骨头里的骨头,这是我肉里的肉,做我的女人,我会好好待你,白头到老。”④而且他还用“我儿”称呼狗熊、苍鹰,以示亲密关系。
马克思认为,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现代心理学客体关系理论也认为,人是被他所处的关系所造就的。显然,红柯小说中的多数人基本脱离了社会关系,与世隔绝般活在自然界中,所以与自然万物建立关系是其本能需求。可是关系有多种状态,学者童俊认为,“孤独意味着渴望一种能分享、能理解抑或是共情理解的关系”。⑤实际上,社会关系中人与人很少能達成这种完美契合的关系,所以人类社会里的孤独是普遍的。而在红柯的小说中,人与自然的关系是完美的。小说中常可见到人与万物互相守望、彼此依存、善意相待的场景描写,不仅那些身处其中的人物是快乐、自由、舒畅的,而且能带给读者温暖、和谐、亲切的感受。
如果一个人长期在空旷寂静的荒野中保持愉悦、平静、满足的情绪,那么他就不是孤独的。红柯笔下的人物几乎都在自然中变得单纯、真诚,或者变得没有心机,或者因得到自洽、自由的体验而心情愉快舒畅,生活满足。无独有偶,美国作家亨利·戴维·梭罗(Henry David Thoreau)以其的亲身体验证明:任何遁世者和消极抑郁者都不会在大自然中沮丧,其中包括不会感觉孤独。1845年,梭罗在瓦尔登湖附近的再生林中亲手搭建一所房子,独居两年零两个月。梭罗领悟到:生活在自然中,“人可以在任何一个物体上找到最甜蜜、最温情、最天真和最鼓舞人的朋友”。①自然界中有人所需要的友谊之情和邻里关系,人不仅不会在自然中体验到陌生感,反而能从一切动植物那里感受到血缘之亲,甚至不会怀念人际的邻里关系,哪怕那种关系是美好的。所以梭罗说:“我从未感到过孤独,或者说是最少受到孤独感的压抑。”②
红柯与梭罗的经历相仿,他在新疆生活期间时常进行户外活动,与极少的人和极辽阔的大自然为伴。丰富的阅历不仅为他积累了大量写作素材,而且使他在宁静孤单的状态下体会到自然的可亲。但是,与梭罗的日记形式略有不同的是,红柯是靠回忆书写新疆。1996年他回到陕西生活,在环境的巨大落差中,红柯怀念新疆的美好,尤其是那里包容空旷的大环境、自由舒展的生命,以及淳朴、真诚的人际关系。人的回忆往往会留住美好、忘记痛苦,因此,红柯的小说几乎都是关于人在自然界中体验到的幸福快乐,而不是孤独伤感。
二、在顺应自然的死亡中静候新生
童俊在《穿越孤独》的序言中表达过这样的意思,即死亡是最终的孤独。③如前文所言,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死亡意味着人的社会关系全部终结,个体在这个世上不复存在,死者的此岸世界彻底消亡。随着时间推移,死者会被遗忘,生活痕迹会被抹除。而且,死后的世界是未知和不确定的,对于追求确定性的人类而言,不可知的、陌生的事物也会使人感到孤独。
死亡也是红柯小说的主题之一。由于深受新疆游牧民族文化的影响,红柯对死亡的书写一反大多数作家严肃、悲情、深沉的笔法,而是将其描写得浪漫、诗意,削弱了死亡本身的痛苦和恐怖。《喀纳斯湖》中展示了一对图瓦族老夫妻的死亡场景。老两口解开衣扣衣带,携手躺在床上静候死亡到来。儿子媳妇将家里的门窗抽屉都打开,甚至将原本被堵塞的老鼠洞、牲畜的栅栏都打开,以便让老人的灵魂顺利解脱。村里的小孩子们穿上鲜艳的新衣围在老人床边,让老人抚摸他们稚嫩光滑的小手。儿子在他们口中放入燕麦和大麦。最后,老两口被白布缠身,由伊犁马驮进山谷,埋葬在一块平地上。图瓦人不设高高隆起的坟墓,掩埋老人的土壤被孩子们和马匹踏平,来年这块土地便可以长出一簇簇燕麦和大麦,意味着逝去的人又得到新生。④这幕死亡场面被红柯描写得平静而诗意,既充满生活气息,也略有宗教氛围,没有悲切的哭声和眼泪,没有喧嚣的哀乐,没有复杂繁琐的葬礼,没有死亡的阴影。逝者没有因死亡而产生畏惧、焦虑、沮丧的情绪;而读者对死亡的固有印象得到改变,原来死亡可以散发神性和诗性的光辉。
在红柯所认同的新疆文化中,死亡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逐水草而居的牧民日日与自然接触,在参悟自然规律的过程中了悟生灭:其实生死都是大自然不可更改的规则,是自然本然的现象。作为大自然的一份子,任何人都避免不了死亡,这是顺应自然规律的正常表现,人不必为此过于痛苦或恐惧。红柯笔下的人物大多是普通的劳动者,他们或者在积年累月的劳动中耗尽了力气,因劳累而死亡;又或者在无常的生活里遭遇意外,生命突然消亡。比如在戈壁滩上建花园的团长、图瓦族的老夫妻、乌尔禾牧场的海力布等人,均是寿终正寝,自然死亡;又如《鹰影》里的年轻父亲、《可可托海》里的王清,前者驱车坠崖而亡,后者死于寒流。不论是展示他们的死亡场景,还是描写死亡带给他人和环境的影响,红柯都没有渲染凄切、痛苦、恐惧、孤独的氛围,而是以诗意浪漫的笔法风轻云淡地讲述死亡,展示了他从新疆文化里学到的豁达生死观。没有孤独感的死亡故事表现了新疆人高度遵循自然法则的生活信条,以及从自然中领悟生命智慧的能力。团长行将就木之时,按照当地风俗独自出走,寻找一处满意的地方,在旷野中安息,让肉身回归大地;坠崖而亡的年轻父亲在坠崖的一刻得到雄鹰飞翔的生命体验,于是他化为雄鹰而不朽。
在新疆文化中,生和死从来都是一体两面,相生相伴。对于新疆人而言,死亡不是终点,生命是无法结束的。图瓦族的老夫妻死后,其葬身之地长出一大片燕麦和大麦,这隐喻的是逝者的新生。顺应自然死亡的人不担心“此在”世界的终结,他们必会以其他方式在这个世界上新生。在《生命树》的序言中,红柯提到哈萨克人的生命树传说。生命树传说不仅是哈萨克人对宇宙诞生的合理解释,也是其不惧死亡的精神支撑。因为生命树寓意大生命永世不灭,其每片树叶上都有逝者的灵魂。大生命即囊括人与万物的自然系统。同样在《复活的玛纳斯》等小说中,红柯多次在描写死亡时提及生命树的传说,从而让死亡有了新生的意味。旱獭长眠于生命树的根部,生命树从它的身上拔地而起,于是它的灵魂随树上升,重获新生。旱獭的死亡又隐喻团长的死亡。团长选择一处干爽的高地,在风和太阳的作用下化为大地的一部分。可想而知,一切因他而生长起来的植物都昭示着他的新生。
其实宇宙自然是一个整体,生死循环往复,大生命从来都是生生不息的。因为死亡的孤寂感而畏惧焦虑、企盼永远长生的人都是缺乏对自然规律的了解,或者有所了解但未能真正认同自然法则。红柯对死亡的反孤独书写告诉那些畏惧死亡、对死亡讳莫如深的人:不仅要珍惜生,更不用回避死,死生一体,大生命从不终结。
三、在独处的日常生活中感悟诗意
孤独是人最本质的特征,个体的人在躯体上是孤独的,因为皮肤是人的边界;同时在心理上也是孤独的,因为无法直接获取别人的想法。①所以人们不得不承认孤独才是生活的常态,就如梭罗认为每天在田间劳作的农民和埋头在图书馆思考的学生都是孤独的。既然如此,我们就应学会接纳日常生活中的孤独,并且在其间诗意生活。红柯小说里的人物在这方面为我们作了示范。
红柯的小说大多是关于平凡人的生活,其少部分历史题材作品涉及历史风云人物。而在这些关涉普通人的作品中,红柯很少编织戏剧性、冲突性的情节,而是放大日常生活的碎片,延伸日常生活片段的时长,浓墨重彩地表现个体的感觉体验;而且红柯诸多中短篇作品里也往往只写一两个人物的日常生活。这些因素综合起来使其作品具有生存孤独日常化的倾向。最具代表性的作品是《过冬》,这篇小说描写一位独居老人在冬天的日常,详细展示他做饭、喂火炉、烧煤球等一系列劳作,以及老人的感受。在常人看来,老年人最容易产生孤独感。看到一个独居的老人在严寒冬季里沉默地对着火炉坐一天,常人都会认为这位老人是孤独的。类似的画面还有:失语的战士独自坐在大石头上遥望一整天的苍穹(《昆仑山上一棵草》),老马结束一天的工作后独自坐在屋里看夜空中的星星(《乔尔玛》)。但实际上这些独处的人从未产生孤独的痛苦感,也丝毫没有表现出压抑、焦虑不安的迹象,他们的情绪和精神状态健康、愉快,大多沉浸在与自然、与自我的精神交流中,内心进入无我、忘我的境界,感悟着生命中的美好。这正是诗意栖居的一种写照。前面提到的老人独居在奎屯河边宽敞的家里,儿子女儿全在城市工作,他们因担心父亲孤单而想接他进城,老人却不愿去。事實证明,老人的生活的确自在惬意。下雪的时候,他会快活地蹲在雪地里感受雪的厚度。在整个寒冷的冬季,他与一座火炉共处一室,房间里温暖静谧,使他想到过去快乐的放牧生活。老人常常痴迷于火炉激昂的燃烧状态,从中感悟到生命蓬勃旺盛的气息;他也感动于早晨淡蓝色的火苗,从中领悟出新生儿的生命之美,又发现自己身上流动的血液是生命奔腾不息的象征,一度因此兴奋地哽咽。在女儿看来,父亲长时间对着火炉静默,那是因为他太过寂寞。其实老人已进入忘我之境,在精神深处与外物交流,领悟生命、体验神性。丹妮尔·卡纳夫(Danielle Knafo)认为,孤独和关系是相互关联的、多层次的状态。①由此启示我们,独处并非彻底的封闭和隔绝,独处之人可以创造出隐秘的、新的客体关系。不论是《树泪》中看星星的男人,《树桩》中呆坐在树墩上的男人,还是前文的老人、老马、士兵等,都在自己内心创造的关系里热烈地生活着,感受着诗意。
对艺术家、哲学家而言,独处、孤单反而有益于创造力。梭罗喜欢独处,他认为孤独是同伴。也许有人质疑,艺术家、哲学家出于工作需要必须独处,而对大多数人来说,独自一人是某种令人不快的事情。但凡事都有两面性甚至多面性,“独处是一个充满恐惧和喜悦的地方,充满痛苦的自我贬低和狂喜的自我膨胀”。②红柯看到独处的愉悦,所以他笔下的普通人拥有在独处中领略诗情的能力,他们善于用心去体验,向自然、万物敞开胸怀,倾听、交流、观察、感悟,于日常琐碎中也能见诗意。这些人物证明享受孤独不是艺术家的特权。
当无数人戚戚于日常的一地鸡毛时,红柯却捕捉到日常的闪光点,这表明他不像很多作家那样紧盯着平凡人生命中的苦难和现实世界里的丑恶。红柯是一位注重想象力的作家,他的视线既投向遥远的地方,也投向人深幽的内心世界,浪漫、神性成为他的艺术追求,也是他把寻常生活写成神话的原因。红柯的文学梦想是“让灰尘和草屑发出钻石之光”,③在人生和人性的表达上,他主张写出其光辉灿烂的一面。红柯小说的背景集中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那时的新疆驻扎着大规模的军垦部队,而在80年代,以这一史实为素材的西部文学对那些老兵的理解不尽深刻。红柯认为人生而平等,包括人性。他不会居高临下审视这些人的苦难生活,而是挖掘老兵的生命之美。在《乌尔禾》中,他塑造了一个神话人物般的单身老兵海力布。海力布无疑是孤单的,他自始至终都是一个人。导致海力布独身一辈子的既有战争因素,也有政治因素。如果顺着这一思路深入下去,海力布这一形象就会变得悲苦而尖锐。可是,海力布的生活中没有世俗的悲伤寂寞与愤恨不平,反而是宁静满足的。他看起来五大三粗、行事鲁莽,但本性善良。在辽阔的草原上,海力布整日与羊为伴,在心情沉重时抱着羊寻求安抚,在牧羊的间隙随意躺在大草原上休息,与蓝天白云作伴。他似乎是古老传说中神的化身,能听懂兽语,可以与自然万物无障碍交流。红柯放大生活中这些被神化的诗意片段,塑造出一个神性和人性并存的高贵形象,一定程度上弱化了海力布形象的孤独意味。
孤单毕竟是生活的必然境遇。生活中每个人客观上都是独立的个体,从生到死,独自走完人生之路。也就是说,所有他人的陪伴都是短暂的,与他人建立的关系都是短暂的。在关系的建立中,人类彼此隔离的状态、人与人的隔膜导致人之存在的孤独感。因此,人的内心世界大可不必焦虑、痛苦和不安而应当有一片广阔的天地。善于独处的人能从中感悟到生命的宁静和诗意。如果确立了这一意识,“人类即使深入孤独,也不会在孤独中迷失”。①
四、结语
如果把孤独看作深渊,那么芸芸众生都在其中奋力挣扎,“没有一个活着的人不秘密地隐藏着某种不安、内心的争斗、不和谐”。②尤其是在文明背景下,人类生活在以城市化为标志的现代社会中,科技进步和物质文明程度高于以往任何时候,然而因精神需求得不到满足而产生的痛苦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显著。所以说,孤独感是现代人精神危机的突出表现之一。“在生态批评视域下,精神生态是自然生态的延伸或派生论域”,③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现代人的精神孤独恰恰是人类把自然驱赶得太远所导致的结果。
因此,若能在我们的生命和生活中留给自然一定的空间,修复人与自然万物伤痕累累的关系,那么诸如空旷生存环境引发的孤独、死亡引发的孤独或独处引发的孤独都可以找到疏解的途径。而且人类只有意识到大自然是不可或缺的朋友,明白亲近自然可以排遣寂寞与孤独,才会主动纠正自高自大的人类中心主义思想,认真学习生态科学知识,自觉地保护自然环境。总之,红柯细致地勾画人与自然和睦相处的美好图景,把孤独寂寞导向诗意和谐。他力图以一种肯定的方式说明人类亲近自然、超越孤独的重要性,并由此引导读者去保护生态,敬畏自然。
责任编辑:王俊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