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次隔离
2020-04-03张喆
张喆
1月29日上午,我接到东莞分厂人事部门的通知:“所有从湖北经过的也好,从湖北回来的也好,都要进行自我隔离14天。”同一时间,她又在群里发了广东省政府延迟2月10日开工的文件。
我是河南信阳人,返工上班自然是要经过武汉周边。
穿透一张屏幕,我看到她的一张冰冷的脸。这场疫情,不仅把湖北贴上了标签,且挨着湖北的河南也不能幸免,这两个省,大有成为众矢之的的可能?这段时间,网上出现大量各种嫌弃武汉与信阳的条幅标语,什么远离武汉人,远离湖北人,不要与信阳人接触等等,这些都深深地刺痛了我们的神经。
我们何错之有?我们何其无辜!
但我也只好回应她说:好吧,我表示理解。
这场史无前例的新型冠状病毒,因为其传染性从而人人自危。而隔离就是要杜绝传染源,以免传染给其他人。大道理我也懂,小道理我也明白,但其它省份对于湖北甚至河南人的异样忌讳,总让我们的心中,憋着一股子不平与委屈。
其实我于27日夜里就到了深圳总厂,正在进行自我隔离,除一次全副武装包裹严实的外出采购生活必须品外,我与老公便把自己关在30平方米的小屋,不走亲友不串隔壁舅舅家的门。有门卫过来,我们与他站在阳台几米远的地方说话。
这并非我们的第一次隔离。
我的老家在信阳边缘的一个小镇。因为春节前购票紧张,我们没有抢到直达信阳的车次,只抢到由广州南转乘武汉的G4689高铁。那是1月17日,广东的天气不算寒冷。恰逢年关时分,走在哪里都是喜气洋洋,大红的灯笼高高地挂着,人们忙着购物置办年货。大街小巷没有一个人戴口罩。这之前,对于新型冠状病毒虽然从网上看过,但我们得到的新闻消息是可防可控没发现人传人。所以,百姓的生活一切都是外甥打灯笼——照旧(照舅),人人欢乐过大年。特别是我们这些打工者,千里迢迢地奔波回家,只想着见见孩子见见父母,好好地团聚重温天伦之乐。
这天深夜,我与老公上了高铁,高铁到达武汉时是18日凌晨三点左右。候车室的人很多,都是换乘的人们,因为寒冷加之正是睡意正浓时分,所以很少有人说话。在我的印象中,彼时偌大的候车室只有一个女孩戴口罩,且还时不时拉下来透气,她在我座位对面不时站起来到处走动着。那时的气氛是安静平和且温馨的,人人归心似箭。那时的我们,谁也没有想到,武汉即将成为湖北疫情高发隔离的一部分。
生活,总是在开始的时候,把隐晦与残忍一藏再藏,然后再出其不意地推到我们面前,让我们措手不及惊慌失措且还被真相撕裂得痛心疾首。
这天早上8点左右我们抵达了信阳东站。故乡的一切看起来是那么美好。几只麻雀对快地叫着,时高时低地盘旋;广场周边的一些树木被刺骨的风剪裁得光秃秃的,虬枝四下伸展着,一些常绿的灌木虽有些萧条倒也别有风韵,一些腊梅树种植其中,黄的骨朵红的骨朵,散发着不惧严寒的气息。空气中,到处都飘浮着氤氲的香气。
那时的温度只有4度,头顶上的天空灰蒙蒙的,没有太阳。只因回家的美好,被乡音包裹的我们,看到故乡的一切都甚感甜蜜惬意。儿子开车到高铁站来接我们,我们兴高采烈地开着玩笑,一路叽叽喳喳地说到乡下老家,他中午饭都来不及吃,赶到镇里与同学打了一个下午的蓝球;而我则与老公匆忙地回了一趟娘家。一年未见,父母的头发似乎又白了不少,这让我感觉挺内疚的。
都说父母在,不远游,但在大时代生活的鞭打下,我们这些做子女的一个个背井离乡,只剩下年迈的老人留守家中。
楼上楼下地打扫卫生洗洗刷刷,累并开心着,偶尔翻下各作协群的消息。直到1月21日,我在网上看到钟南山专家表示:“根据目前的资料,新冠肺炎肯定人传人。”这时候的我,才大吃一惊,内心惶恐不安,就急忙告诉正在宰鹅的老公:“新闻出来了,新冠肺炎是传染病,武汉还是疫情高发区,我们停留过怎么办?”
我老公的脸色顿时拉了下来。说实话,那一刻,我分明感觉他的慌乱,他掏出手机,半天划拉不开屏幕。
至于我们家,上有年迈的公婆下有七八岁的儿童,一家十一口人,一天到晚都呆在一起,若我与老公带了病毒,谁也不能幸免;而我儿子还见过他同学,他同学又有各自的家人;回家这三天,其间我与老公还上街购物一次;我表妹还带着孩子来过我们家;而表妹后来又回到阿姨家,她虽然与孩子没有上街,可是阿姨一家三口肯定有人上过街……
一想到疫情我就头痛如焚,一座大山堵在我的心头。我这个悲情主义者,把事情想得越来越糟糕,我焦灼我不安。
我老公强颜欢笑地安慰我:“这概率太低了,我们走时病毒并没有爆发,也没有传出来,不要慌。”
我们俩商量来商量去,决定告诉家人先自我隔离,我们全家都不要外出与任何人接触,外面同样不安全,附近有人也在武汉打工返家;若需购货,只在下午集市上没有人时再去。家里年轻人都表示理解与赞成,但是公婆的态度却是满不在乎:“怕什么,我们这里山清水秀,那年非典时,都没有搞倒一个人。”是的,家中大部分的老人家,不看电视不看新闻,天天吃饱喝足扎堆聊聊天晒晒太阳,一副岁月静好生活足矣的模样。
我们好说歹说,凭着两张三寸不烂之舌晓以利害、全方位地讲解比喻,又掐中他们的软肋说家中有孩子……如此云云,终于他们都答应不再外出乱窜。
家门紧闭。买不到医用酒精,我们就把所有房间洒上几瓶白酒,到处打扫干净。小孩子困在家中自找乐子,要么在院里骑自行车要么穿上溜冰鞋轉圈玩,有时又会跑到房间写一会儿作业。大人们包饺子、清洗厨房、墙壁、窗户,努力地维持过年的气氛。晚上,一家人围着炉子,看电视的看电视刷手机的刷手机打牌的打牌,万里长城哗哗地一响就是十一点。
这场疫情,使各家各户不再串门不再扎堆。偶有小孩子憋不住拉开大门往外跑,大人则跟在后面穷追猛喊,有时候拳脚上阵,一时间鬼哭狼嚎,拧回家中,把好吃好玩的全部堆了出来,任小霸王们胡吃海喝。真闹腾得厉害,我们就是一顿家法伺候,男女混合双打,哭哭泣泣一阵子就会老实了半天。
每天早上醒来第一件事,就是看新闻或刷新着朋友圈,看到的都是有关疫情的消息。面对不断更新上升的患者人数及死亡率,我难过揪心:覆巢之下,岂有完卵?我们每一个人都不可能活在真空下与之隔绝。面对同胞,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是病毒或情绪上的感染者。
谁也没有想到,疫情朝着更严重的方向发展。每一天,确诊与疑似人数“嗖嗖”上升。23日,武汉宣布封城,我更加忐忑,心神不宁,数着指头算回来了第六天,身体无异样,家中老小无异样,想想病毒的发作期一般为3-5天,最慢不超过14天,我的心还是悬着,一再暗暗祷告:千万不要有事,万万不要让我感冒……
这时候,街道上几乎看不到人走动,村支部的大喇叭叫得我们更是如临大敌:“各家各户,若有武汉回来的人,自觉全部不要出来。大过年的,家里啥也有;若没有,电话里说一声,其他人帮忙送到门口。任何人,不许走亲朋,不许串门。宅在家中,勤洗手,多通风,没事你们跳跳家庭舞。”
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中,河南人在防预方面,率先发挥了超级硬核的管理作风。据网上曝光,许多公共场所,至进入1月份以来就开始消毒;疫情出来后,马上升为一级防控,各城市小区每日率先消毒测量体温。至于我们各村,不用说,21日开始,高音喇叭,大铁锣,人员蹲点……势必要把疫情阻隔在各个管辖区外。
疫情是敌人,各级政府与领导都是将军元帅,带领着我们这些百姓士兵,做好四面八方的防守。我深信,在我们的严防死守下,我们最终能战胜这个敌人。
24日凌晨,大年的鞭炮此伏彼此地响起,这搁在以往,我的视觉我的听觉,我的全部身心及灵魂,都会被祥和与兴奋充盈一一过新年,谁不是兴高采烈的?可是今年这个新年,因为疫情,人人都过得闹心添堵。
我始终绕不过自己曾在武汉转乘过的事实,我一直为它惶惶不安。偏巧这天中午时分,我有些发烧,我在惊慌之余,把弟媳喊入房门,我做了最坏的打算:“我发烧了,如果下午不退烧……”我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弟媳明显地后退两步,脸色瞬间大变。我敏感的心像针扎一样难受:我的亲人,这些天我们吃喝在一起,若我真感染了你们能全身而退?但我还是不动声色地接着说:“家中的米我看过了,可以吃两个月左右;萝卜土豆莲藕青菜肉类可以吃好久;取暖用的木柴在门外檐下,如果我真隔离了,全家可能被封门,你们要先把木柴移进来,天冷好取暖。”
“你个乌鸦嘴。谁让你昨晚脱了棉袄洗头发?不感冒才怪。赶紧吃2粒感冒药睡一觉就好了。”我老公进门喝道。吃药的时候,我加大了用量,一下子吃了四粒感冒胶囊。谢天谢地,这四粒药让我一下子没再持续发烧。
1月26日中午,我接到12306的信息通知:“你购买的2月1日G4677列车因故停运……”
这是我们返程广东的车次,从信阳直达深圳。那时的广东省政府,还没有通知所有大小企业延迟开工。我查票的结果,除了27日有票外,往后的日期全部没票。我把这一结果告诉老公,他执意要提前走。作为一个工厂的全盘管理者,他视工厂如家,一辈子就为一个工厂服务,没接到老板延迟开工的通知,他是不会改变日期的,宁可提前也不迟到。但我不想走,我的理由很简单,我们曾路过武汉至今才过去9天,还没有超过隔离期,万一我们身上有病毒,岂不是害了一车人?我们争吵起来。
“这样吧,我先走,你后走?”他说道,又加上一句:“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哎,我只好从了这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命运,动动手指头买了两张27日信阳到广州南的高铁票。
仓促下,我们把自己包裹得像一名冲在最前线的生化人员:戴上帽子,眼镜,口罩。这样的打扮,连我自己也认不出自己。经过两道安检,两次体温检测,一切顺利得出乎意料。车子开动后,我才发现,车厢没几个人。这时的我,才稍减轻一些负罪感。除了喝水,我们全程没有摘下口罩。
进入深圳后,我们也进入14天的真正隔离,每天白菜与萝卜鸡蛋地过日子,在30来平方米的地盘转来转去:看看电视看看网络,转眼就过去了4天。一切安好,一切还在惶惶:不知道,这场疫情还要经过多少天?
冲在最前沿的是那些白衣天使,他們才是最危险的战士。每一天,他们穿上防护服,不停地工作,竭力地从病魔手中抢回每一个病人。他们用他们的双手与医术,与疫情较量斗争,把中国的百姓隔离在安全线内。
这场疫情,无疑给2020年新春蒙上了一层悲情色彩。面对来势汹涌的疫情,我想起作家王宇的一句话:这个春节,大家化整为零地生活,以家庭为单位,继续生长着春天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