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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通话口语中语气助词“呀”与“啊”的功能分离

2020-04-03徐晶凝

华文教学与研究 2020年1期
关键词:音变语料协商

徐晶凝

(北京大学对外汉语教育学院,北京100871)

1.引言

“呀”究竟是不是一个独立的语气助词,研究界有不同看法。

《现代汉语词典》、北大版《现代汉语》(2003)等都认为,“呀”只是/啊/①本文依据音位与音位变体的标写通则,用/啊/来代表所有变体的原形,以区别于实际读音的“啊”。的一个音变形式。不过,对于“呀”的音变条件,学者们所持观点并不一致。北大版《现代汉语》观点如下:

表1:(北大版《现代汉语》)“啊”的音变形式与音变条件对应表

该观点基本上延续了林焘(1963)的意见,即a、i、ü后的/啊/属于不自由连读音变,必须音变为“呀”。而《现代汉语词典》则认为,在a、i、ü、o、e后都应是“呀”。赵元任(1979:358)的意见又有所不同,他认为开元音a、e(及其变体o)后发生的音变形式“呀”是真正的形态音素交替,而i后的“呀”是自动连读。

持另一派意见的学者主要是方梅(1994、2016)、钟兆华 (1997)、翟燕 (2008、2011)等。方梅(1994、2016)指出,现代汉语中的语气助词“呀”有两条发展轨迹,与语流音变不相关的“呀”具备独立的功能,即在互动交际中提示说话人关注。而钟兆华(1997)、翟燕(2008、2011)则分别从历时的角度指出,历史上“呀”是一个独立的语气助词,将它看作/啊/的音变形式并不恰当。另外,房玉清(2008)、李顺群(1999)、胡明亮(2014)等虽然没有明确提出“呀”并非/啊/的音变形式,但也试着探讨过“啊”与“呀”的意义差别。

不过,持第二种意见的学者并未基于大规模现代汉语口语语料对“啊、呀”的功能进行深入描写;历时研究所依据的材料也只是书面文献,而语气助词的书写历来并不可靠(孙锡信,1999;胡明扬,1987)。因此,徐晶凝(2018)指出,“呀”究竟是不是一个独立的语气助词,还有必要进行更严密地论证。不过,她的调查表明,“啊”与“呀”的确在句类分布上呈现出一定程度上的互补状态,即“呀”在无疑而问的问句中使用频率相当高,而陈述、祈使、感叹和单纯疑问句中则以“啊”更为常见。

本文将在以往研究的基础上,基于真实的现代汉语普通话口语语料,对附着于句末的“啊、呀”进行对比研究,以观察它们在意义、功能上是否有所不同。之所以只观察附着于句末的“啊、呀”,是因为句中语气助词的语气意义已趋弱化(张伯江、方梅,1996;徐晶凝,2008)。另外,已有研究发现,在实际的口语交际中说话人并不总是按照/啊/的所谓音变规律进行发音(胡明扬,1987;陈颖,2015;徐晶凝,2018)。在所谓不规则音变的情况下,说话人究竟是发“啊”还是“呀”,可以为我们探讨“啊、呀”的功能提供一个更为精准的观察窗口。因此,本文只检索以下句末语音环境中的“啊、呀”语料。

表2:“啊、呀”出现的句末语音环境

在-o、-e后的/啊/究竟是读作“啊”还是“呀”,学者们意见不一,在实际的发音调查中也的确存在两读现象,因而,这个语音环境中的语料很可能可以反映出说话人在实际发音时的交际动因差异。而-n后的“哪”究竟是/啊/的音变形式还是“呢+啊”的合音,还是独立的“哪”学界观点不一(太田辰夫,1991;方梅,2016)。因此,本文暂不将-n后的“哪”作为/啊/的音变形式而纳入“啊”的语料当中。之所以要排除-a、-i、-ü后读作“呀”的语料,是因为持“呀”是/啊/的音变形式之观点的学者均认为-a、-i、-ü 后/啊/要读作“呀”,依据这些语音环境中的“呀”语料所概括出来的功能,我们难以判断究竟属于“呀”还是“啊”。排除-i[舌尖前音、舌尖后音]、-r、-ng后的“啊”语料,也是出于同样的考虑。而-u后的/啊/因为几乎全部读做“啊”(徐晶凝,2018),缺乏可对比观察的意义,因此,这部分语料也未纳入。

本文研究所依据的语料是25集电视剧《编辑部的故事》,我们在剧本的基础上,严格按照剧中人物的实际发音对“啊、呀、哪、哇”进行了记音①感谢研究生徐轶玮的记音工作。。之所以选取该语料,是因为该剧的编剧及主要演员都是受过专业训练的北京籍人士,普通话基本上未受其他方言的影响。而语气助词又不同于其他语言要素,演员在表演时虽然要参照剧本背台词,但并非朗读剧本,因此语气助词的实际发音状况是相当自然的。另外,电视剧中的出场人物数量众多,从语言调查的角度来说,发音人也并不少。因此,在大规模收集自然口语语料有困难的情况下,我们依据对电视剧的转写语料进行这一研究。

2.“啊、呀”用于疑问句末

2.1 “啊、呀”在疑问句末的分布

“啊、呀”用于疑问句末时,根据说话人是否有疑而问或者是否要求受话人回答的角度,我们可以将其所在的问句大致分为有疑而问、确认问、半疑半问、反问和设问五大类。如:

(1)余:您还认识我们老张干哪?也是经人介绍的【啊】?

(2)陈:诶,冬宝和戈玲还没回来【啊】?

(3)米:你把肉票撕了我怎么办【呀】?我可是没肉吃不下饭呀!

(4)刘:怎么没法写【啊】,你看看我组的稿都是这样。工作嘛,就应该有责任心,不然要咱们当编辑的干什么【呀】?

(5)余:您说,我掌握知识、学习,为什么【呀】?我不就惦记把我自个儿混到好人里头吗?……不行,我还得加强啊,自身的思想改造。

例(1)说话人有疑而问,明确要求受话人提供信息加以回答。例(2)说话人陈主编发现李冬宝和戈玲不在编辑部,他向编辑部其他人员进行确认,也希望受话人回答。例(3)属于半疑半问,说话人一方面不同意“撕肉票”,另一方面也对“我怎么办”带有一定的探求意愿。例(4)属于反问,说话人的主要交际意图并不是请受话人提供信息。例(5)属于设问,说话人自问自答。

总体而言,“啊、呀”在疑问句中的分布情况如下表所示:

表3:“啊、呀”在疑问句中的分布情况表

可以看出,虽然在我们所考察的语音环境中,“呀”用于疑问句时的绝对数量多于“啊”,但它们在各自的分布上却表现出有同有异的状态。用于有疑而问、半疑半问和设问时,“啊、呀”的分布频率基本一致。但是,在用于确认问和反问时,二者存在较大差异:“啊”用于确认问的比例远远高于“呀”,而“呀”用于反问的比例则远高于“啊”。下面我们主要观察“啊、呀”在确认问和反问中的用法。

2.2 “啊、呀”用于确认问

“啊、呀”用于确认问时,主要附加于是非问句末。除了在使用频率上有显著差异外,二者在所传达的交际意图上是否也有所不同呢?看一个例子:

(6)牛1:哎,不光你一人儿这样儿,可就你一人儿吵吵。别人服从安排早习惯了,……

张1:我也不是过不了没有钱的日子,诶,前两年我不也是个穷小子嘛。不就这二年才有点儿钱嘛,这都无所谓。钱嘛,钱是王八蛋。我关键不是在钱上跟她生气。嘿,是她对我的态度。咱就不说遵守妇德举案齐眉吧?相互尊重总是应该吧。啊,哪怕谁也不答理谁,我也落个清静,动不动就大耳帖子贴我。啊,跟拍苍蝇一样,我想不通,我想不通。

牛2:嗬嗬嗬,我不信。这哪能哪!一定又演绎了。作家嘛。

张2:啊,我演绎【啊】?你瞅这脸,你瞅。呕,对了,这两天养好了。你还不信【呀】?

牛3:我不信。

张3:得。我也不嫌寒碜,你看这腿。你看这腿。这是跪搓衣板儿跪的。

图1:确认问句“我演绎啊?”的声学分析

在这个例子中,说话人张在和牛大姐交谈的过程中,在其第二个话轮中接连使用了两个确认问句,即“我演绎啊?”和“你还不信呀?”。从交际语境来看,“我演绎啊?”是回应牛大姐所表明的观点,表示说话人了解到了牛大姐的态度并征求确认。而“你还不信呀?”则是在看到牛大姐仍然不相信他的表情后而发出的,该问句不但表达了他对牛大姐态度的了解,还表达了他对牛大姐之回应的惊讶态度,情感上更为强烈,因而在接下来的话轮进一步提供证据之前,他先用“得,我也不嫌寒碜”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为了观察这两个确认问句是否在情感态度上存在差异,我们对它们进行了声学分析①感谢郑涵颖帮忙用Praat制图。感谢同事邓丹耐心回答我有关声学分析的问题。。分析结果如下:

图2:确认问句“你还不信呀?”的声学分析

在这两个确认问句的结束处,“绎、信”两个字的声调都是去声,都为“降”调型,但是二者的基频变化却是不同的:“绎”的去声“降”调型趋于平缓,而“信”的“下降”调型表现得比较完整;同时,“我还不信呀?”的音强整体上高于“我演绎啊?”,而且语速也更快。根据Laukka等(2005)(转引自马秋武、王婷,2017),平均基频高、基频变化大、语速快、停顿少、音强大、高频能量提高等,都是具有高活跃度的情感语音声学特征。因此,可以说,“我演绎啊?”和“你还不信呀?”在情感特征上还是存在一定差异的。根据对上下文的话语分析,我们将这两个确认问分别叫做“单纯求证确认问”和“惊疑确认问”,即带有一定惊讶、怀疑等情感态度的确认问②某些惊疑确认问在一定的语境中近乎反问,即说话人虽然运用了是非问的形式,但实际上“无疑”。如“嗨,我后悔?我有什么好后悔的?”但这种用法的确认问基本上都会紧随着一个典型的反问或明确的自我回答。因此,我们暂不将这种反问式确认的用法单列。。

“啊、呀”都既可用于单纯求证确认问,也可用于惊疑确认问。如与例(6)不同的是,例(7)中“是非问+呀”确认问句并不带有强烈的惊疑态度,而例(8)中“是非问+啊”确认问句则带有较强的惊疑,“都……还”鲜明地表明了说话人的惊疑态度:

(7)牛:你把此事提到这么一个高度,那我就很难。

张:哦,我刚才没说【呀】?

牛:诶,没有。我也没看出来。

(8)戈:您这老同学可够有追求的呀,都六十了还惦记着娶个年轻漂亮的【啊】?

因此,“是非问+啊/呀”确认问句在功能上总体而言似乎并无实质性差异。不过,从总体的使用频率来看,“啊、呀”在“单纯求证-惊疑确认”这一连续统上的分布频率还是有所不同的:“啊”多用于连续统的左侧,27个“啊”确认问中,有25例都是单纯求证确认;而“呀”在连续统的两侧分布基本均衡,7例确认问中,有3例是惊疑确认。由此可见,说话人在确认问句中究竟是发音为“啊”还是“呀”,可能并非单纯的发音问题,而是受到一定的交际意图的约束,如果是单纯的求证确认问,“啊”更容易被选用①我们请了18位自小在北京长大的人士就例(6)中的台词进行表演,结果发现,有11人发音为“我演绎啊”,7人按照音变规律发音为“我演绎呀”;而“你还不信/啊/”,则有8人发音为“啊”,7人发音为“呀”,还有3人发音为“哪”。与基于剧本语料的调查结果基本吻合。这18位人士都非世代居住在胡同里的老北京人,其语音表现更接近普通话。。

根据刘月华(1988),汉语中存在着一类靠疑问语调负载疑问信息的“语调是非问句”(如“你去过了?”),主要表达问话人的怀疑、惊讶或者让受话人加以证实等功能。朱晓亚(2007)进一步将语调是非问分为据实性发问、推测性发问和确认性追问。“是非问+啊/呀”也可以用于这三种发问。如前引例(2)即据实性发问,说话人在交际语境中直接看到某一个事实而发问以求确认,而例(7)则属于推测性发问,说话人根据交际另一方的言行做出了某个推断,并进一步与受话人进行确认。因此,附加“啊、呀”的是非问与语调是非问具有大致相似的功能。而汉语说话人究竟受到什么交际因素的制约而选择“啊、呀”是非问或者语调是非问,还有待研究。

2.3 “啊、呀”用于反问句

在交际互动中,反问句是一种典型的间接言语行为(indirect speech act),即说话人使用疑问句这一语言形式,并非是为了质询以获得信息,而是为了达到诸如批评、指责、申辩、建议等施为用意。学界对于反问句在交际互动中所能实现的功能进行了诸多研究(刘松江,1993;郭继懋,1997;殷树林,2006;刘娅琼、陶红印,2011;等)。本文将从“啊、呀”反问句属于核心言语行为(head Speech Act)还是辅助语步(supportive move, Blum-Kulka, House & Kasper, 1989)的角度来对它们进行观察。看两个例子:

(9)假何:没错儿。是侵犯了他们的名称权。可这跟我们个人没有关系。要追究,他们追究你们,是你们侵犯了人家的名称权。

戈:对,名称权。你们这怎么解释?

余:名称权。

戈:怎么是我们【呀】,我们是被你们骗的,事儿是你们干的!

(10)张:啊,对,对了。啊,工资和补助,咱就甭说了。每回都是她替我去领。搞得我呀,整个儿一个穷光蛋。出了门儿,连根儿冰棍儿都买不起。哼,坐公共车呀,时不时还得蹭一下儿。诶,诶,我啊,不夸张地说,十块钱以上的人民币,我几乎都没有仔细地看过两眼。一块钱、两块钱也忘了差不多了。现在只剩下对钢崩儿的印象深了。

牛:你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光觉得她对你扣得紧。殊不知过日子就是要精打细算。诶,现如今干什么不花钱【啊】?买什么都不便宜啊。

张:那倒是。

例(9)中,说话人戈玲使用反问句“怎么是我们呀”,直接反驳受话人“是你们侵犯了人家的名称权”这一断言,反问句自身在言语行为中充当了核心行为。这种直接聚焦于交际另一方的言行而进行的反问性核心行为皆为高强度的面子威胁行为,包括不满、指责、反驳、批评等,说话人的立场强硬。而例(10)中,说话人牛大姐所使用的反问句“现如今干什么不花钱啊”则属于辅助语步,是在劝慰受话人理解其妻子的行为时提供一个证据。

“啊、呀”反问句都具有这两种用法,不过,在总体的分布频率上二者却呈现出一定的差异。具体来说,“啊”反问句在核心言语行为和辅助语步的分布上基本均衡,而“呀”反问句则高频率地用于核心言语行为,即直接针对交际另一方的言行进行质疑,在96个“呀”反问句中,有88个属于该用法,比例高达92%。

2.4 小结

整体来看,“啊、呀”在疑问句中的分布情况表明,二者尚没有实质性区别,差别主要表现在不同用法的分布频率上。当说话人要进行单纯的求证确认时,他会高频率地倾向于使用“啊”。而要用反问句表达态度强硬的核心言语行为时,会更高频率地倾向于使用“呀”。因此,“呀”相比于“啊”而言,似乎表达出更加鲜明的情感宣泄。“啊、呀”在有疑而问、半疑半问和设问中的分布没有显著差异,可能正是因为在这些问句中,说话人对于命题信息的寻求是其交际意图中较为凸显的部分,而主观情感态度的表达处于相对次要的地位,因而“呀”的使用并不凸显。

3.“啊、呀”用于陈述句、感叹句和祈使句末

“啊、呀”皆可附着于陈述句、感叹句和祈使句末,而且在某些语境中,二者可以互换,如:

(11)戈:哟,这家够趁的【啊】,俩保姆。

(12)戈:您这老同学可够有追求的【呀】,都六十了还惦记着娶个年轻漂亮的啊?

这两例中,“啊、呀”均附着于“够……的”之后,语音环境相同,互换的话完全不影响意义表达。不过,从总体分布频率来看,“啊、呀”却存在较大差异:“呀”很少用于祈使句,这部分语料的106个“呀”中,仅26个附着于祈使句末;而193个“啊”在三大句类中的分布则是大致均衡的。

同时,我们还发现在以下三种交际语境中,“啊、呀”在分布频率上也存在显著差异,而且,这种差异显示出“啊、呀”意义上的细微差别。

3.1 关照式互动与单向式传递

如果从说话人是否有意与受话人进行协商的角度来看,在交际互动的过程中,说话人传递命题信息的方式,可以分为关照式互动与单向式传递两种。如:

(13)余:看起来呀,还是我们那同志分析得对。爸,您听我跟您说【啊】,年轻的时候,谁都荒唐过,这我理解。没说您不认真哪!没说您不认真哪!它过去的事您就让它过去得了啊。

(14)余:你听我跟你说【啊】,作者。我这可不是提意见【啊】,我就提个问题。

(15)大娘:你倒是说【呀】!回头家去呀,再一个人念叨什么空虚呀,苦闷哪,可没人搭你那个茬儿。

(16)戈:冬宝,这可不行啊。这怎么行啊?这态度没端正,怎么往下进行啊?说话【呀】。你哥为你这事儿啊,你看看,老了一截子了。

在这四个例子中,“啊、呀”都附着于动词“说”或“说话”之后,说话人或者要求受话人发话,或者要求受话人听自己发话。但是,说话人在传递命题信息时却表现出两种不同的交际姿态:例(13)(14)中,说话人无论是劝慰还是反驳,都采取了一种协商的姿态,以一种与受话人进行沟通的关照式态度进行互动①要注意的是,本文此处所讲的关照式互动,与语气助词“吧”是不同的。根据徐晶凝(2008)、赵春利、孙丽(2015),语气助词“吧”语义中之关照协商,是说话人主观上将决定权交由受话人;而本文此处所谓的“啊”的关照式协商互动中,说话人仍然持有明确要求受话人认同或执行的主观意向,只是在交际策略上采取了一种“我意识到你的存在,考虑到你的感受”的关照态度,并仅在这一点上与例(15)(16)有所不同。。而例(15)(16)中,说话人则只是自顾自地提供建议,不带有协商的主观姿态,我们可以将这种交际态度称作单向式传递。

“啊、呀”用于陈述句、感叹句和祈使句时,在这两种交际态度的互动模式中皆有出现,如例(15)(16)若发音为“啊”也完全可以。不过,根据对实际语料的考察,我们发现“呀”更倾向于出现在单向式传递语境,而“啊”更倾向于用在关照式互动。在语料中可以看到,“啊”所在的上下文语境中,高频率地出现称谓语以及“我看、我想、看起来、您瞧见了吗、你看、你想、你听我……、是啊、要说啊”等表达弱化立场或与受话人积极互动的话语标记。而“呀”所在的上下文则突出表现为反问句的大量出现,缺少“我看”等话语标记以及称谓语,即说话人往往是在直接反驳交际另一方、情感比较激烈的语境下启用“呀”。

我们再看看“啊、呀”附着于句末助词“了”而不与其发生合音现象的语料。我们共收集到“……了啊”56例和“……了呀”7例。在这些语句中,“……了啊”所在语句绝大多数为关照式协商互动,说话人无论是实施警告还是提醒、叮嘱等,大都带有与受话人协商的姿态;而“……了呀”所在的语句则缺乏协商的特点。如:

(17)余:……牛大姐,你千万记住了【啊】,一切等我回来再决定。

(18)戈:牛大姐,您年轻那会儿,可比我有心眼儿多了【啊】。

(19)戈:你要是再不改变态度,我们就不客气了【啊】!

(20)戈:还准备什么呀?这困难,已经落到李冬宝同志面前了【呀】。

例(17)(18)中,说话人皆以称谓语“牛大姐”开启话语,以一种与她协商沟通的姿态发出命题;而例(20)说话人首先对受话人直接进行了反驳,接着以高确信的态度单向告知“困难已经落到李冬宝面前”这一事实,不带协商意向。有意思的是例(19),说话人虽然是在警告对方,但她并非直接对受话人的言行进行否决,而是以一种假设的情况作为前提提出警告,带有一定的提醒对方注意的关照式协商特点,说话人选择使用了“啊”。

赵元任(1979:360)曾经指出,/啊/用于表示提醒的时候,如“本来你也知道啊,也用不着再说啊,……”,一般不能音变成“呀”。“提醒”正是我们所说的关照式互动的一种常见语境。而“啊”“呀”的这种命题传递方式上的差异在下面的对比语境中也可以更清楚地看出来。

(21)这是你说的啊,出了事可别怪我。

(22)这是你说的呀,出了事怎么倒怪起我来?

例(21)用于事前的提醒,说话人以一种协商互动的交际态度发话,不能说成“呀”。而例(22)则是事后的反驳,说话人不必以协商互动的姿态发话,可以使用“呀”①感谢郑涵颖提供这两个对比例。。

3.2 达成共同背景(common ground)

说话人在交际互动的过程中,有时候会与受话人进行背景知识上的沟通,以与对方在背景知识上达成互明状态(mutual manifest)。如:

(23)陈:咱们短会【啊】,就几句话,其实,有些问题我不说,大家心里也很明白。

(24)余:再说那少的,三十大几了,还没结婚,模样儿长得一般【啊】,谈不上出类拔萃,但是在你们单位那唯一一个没结婚的男青年眼里,那跟一朵花儿似的。

(25)余:你是想啊,趁刘晓红举棋不定的时候让她分心。……高桑我没见过【啊】,但是我估计要从风姿绰约这点来说,你处于劣势。但是你也有优势。……

在这三个交际语境中,“啊”所在的语句都具有主动更新受话人背景知识状态的交互作用。例(23)说话人陈主编在会议开始前,首先告知听话人今天是一个短会,以消除对方可能的误会;例(24)中,说话人余德利在讲话过程中提供一个信息“模样长得一般”,以与受话人达成背景知识上的互明,消除受话人可能以为的“模样帅”;例(25)中,说话人余德利在讲话过程中提供一个信息“高桑我没见过”,以与受话人在这一问题上达成互明。

在实现达成共同背景的交际意图时,说话人高度倾向于使用“啊”,而非“呀”,语料中我们未检索到用“呀”的情况。达成共同背景属于典型的关照式互动,“啊、呀”在这种分布上的差异进一步佐证了二者在命题信息传递方式上的差异。

3.3 情境专用语与“啊、呀”

在语料中有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是,在情境专用语(situation-bound utterances,Istvan Kecskes,2000)“谢谢、回见、对不起”等后面,几乎全部发音为“啊”。如:

(26)小王:谢谢您【啊】,您忙着。

(27)李:让您心虚了,对不起【啊】。你千万别推辞,啊。……

(28)莫:我不是还得找别的黑心报刊去吗,啊?回见回见【啊】。

当然,在遵守音变规律的语音环境中,“呀”也可以用于情境专用语后,不过,这种用例在语料中的出现频率相当低。如:

(29)陈主编:谢谢你【呀】,没事跑一趟。

“啊、呀”在情境专用语环境中出现频率上的显著差异,可能与其意义上的细微差别有关。因为用于寒暄的情境专用语,其目的在于与受话人构建和谐的互动关系,更适合采用一种关照式协商的姿态。

3.4 小结

与“呀”相较而言,“啊”之所以带有一种协商式关照互动的特点,很可能与叹词“啊”有关。普通话既有一个语气助词“啊”,也有一个叹词“啊”。叹词“啊”有其固有的声调类型,而且单独成句,负载语句重音,与前后言语成分之间通常有较大的语音间断(熊子瑜、林茂灿,2004)。不过,在实际交际中,“啊”可能处于语气助词与叹词的中间状态。在以上所举例(13)(14)(17)~(19)以及例(23)~(28)中,虽然在实际交际中“啊”都是附着于其前语句的,与其前语句之间并无语音间断,但是,如果我们将“啊”与其前语句断开的话,也基本不影响语句交际意图的表达,杨晓安(2005)、徐晶凝(2008)都注意到这种现象。而叹词“啊”与另一个叹词“哈”有时候可以交互使用,如:

(30)这个东西在报纸上也登过,【哈】。提出来一些就是家属的看法。但是呢,也得到了一些就是相反的意见,【啊】。认为说好像是,嗯,不能知难而退,对孩子还应当接受一些就是那样儿的东西。我认为不是这样儿,【哈】。(北京语言大学“北京口语语料查询系统”)

叹词“哈”有一个功能是“寻求听话人的证实和认同”(崔希亮,2011),也就是说带有比较显著的合作商榷的功能,在例(30)这种交际语境中,叹词“啊”的功能与“哈”是一致的。也就是说,在上举(13)(14)(17)~(19)以及例(23)~(28))中,如果说话人要特别凸显自己的关照式协商意图时,他可以在“啊”上有所加强,从而使得语气助词“啊”独立于其前语句,变为一个叹词。因此,在这些交际语境中,语气助词“啊”与叹词“啊”处于交融状态,这可能是语气助词“啊”多用于关照式互动语境中的一个原因。

总之,从“啊、呀”在陈述句、感叹句与祈使句中的用法来看,二者不仅在分布频率上有所不同,在意义上也存在细微差别。相比而言,当说话人要凸显与受话人进行协商的互动姿态时,往往会在应该发生音变的语音条件下保持住“啊”的读音,这在说话人于交际过程中与受话人达成共同背景和寒暄时表现突出。而祈使句多用来让受话人执行某一行为,除非说话人是在直接针对受话人的言行而表达不一致的立场时发出祈使,否则,以一种关照式协商互动的姿态发出祈使更有利于面子的维护,这可能就是偏向于单向式传递的“呀”很少用于祈使句的原因。

4.总结

林焘 (1963)、胡明扬 (1987)、王晖(2012)等都指出,“呀”与“啊”的区别主要在于情感强弱不同,“呀”的情感色彩更为强烈。如:

(31)余:点什么睛【啊】,点什么睛?我稿儿都没了,我往哪儿点【呀】?

(32)戈:哎,大家倒是说话呀!该怎么办【哪】?事儿都到这个份上了,现在该怎么办【呀】?

(33)何:哎哎哎,你这人怎么这么说话呀?我告诉你【啊】,我这人脾气可不好。别招我犯错误。一会儿把你打坏了,算谁的?

余:听听听听。居然有人怕把我给打坏了,你胆子有多大呀?我告诉你【呀】,你脾气不好,我脾气也不见得就比你强。

在这三个例子中,“啊、呀”接续出现于同一个交际语境中,“呀”均用于“啊”后,表现出说话人情感态度的强弱变化。另外,有研究发现,女性使用“呀”的频率要多于男性,这也很可能与“呀”的主观情感更为强烈有关。

不过,本文的调查表明,“啊、呀”的区别实际上更为系统化。具体来说,虽然它们出现的交际环境从类别上来说尚无本质差异,但在汉语母语说话人的实际运用中,它们在不同用法的分布频率上的确存在差异。“呀”很少用于祈使句,高频率的地用于反问句,而且多用于直接否定交际另一方的言行而提出建议、警告等的核心言语行为中。二者更重要的差别在于,相比而言,“呀”多用于说话人单向传递的交际语境,而“啊”高频率出现的语境则带有关照式协商互动的特点。

从历时的角度来看,钟兆华(1997)、孙锡信(1999:102、124、169)等认为,“呀”出现在元代,在金元时期主要用于表反问、呼唤和感叹;到《儿女英雄传》时,“呀”虽然还有不符合/啊/音变规律的用法,但已经没有用于-u、-n后的情况;到《官话指南》时,“呀”与“啊”合流,成为/啊/的变体。而据翟燕(2008)所提供的数据,在明清时期,“呀”主要用于呼唤、感叹和有疑而问,很少用于反诘问(仅39例,占比5.4%)。在本研究中,我们基于现代汉语普通话口语语料的调查则发现,违背音变规律的“呀”再次高频率地出现于反问句。这一发展情况似乎表明,“呀”在与“啊”合流之后,其语义基因中的“反问”要素随着时间的发展而逐渐凸显出来,而它不用于祈使句的用法也一直在延续。这使得它不仅取得跟“啊”相当的地位(可用于不符合语流音变的语音环境,甚至可以替代“啊”),而且在意义和用法上也可能正在与“啊”有所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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