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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去的年味

2020-04-02陶诗秀

食品与健康 2020年1期
关键词:糍粑丸子腊肉

陶诗秀

母亲失智前对过年、过节的兴致很高。不管生活如何艰苦,手头如何拮据,她都会想方设法弄出年节的应景食物——上元元宵、端午粽子、中秋月饼固不可少,过年更要准备年菜、腊肉、腊鱼、香肠和糍粑。

按照她湖北老家的习俗,腊八过后便可开始腌鱼、腌肉。鱼要用一尺长、头尾俱全的青鱼或草鱼,由边缘剖开成一整片然后腌制。肉选用瘦多肥少的部位,带皮切成长条。鱼和肉抹上盐、酒、花椒及少许硝粉后分置缸内密闭,三五天后出卤,分别打洞穿上细绳,挂在晾衣服的竹竿上曝晒。

灌香肠的工序较腌鱼腌肉麻烦许多。后腿肉须切成粗大块粒,加入盐、糖、酒、酱油和些许硝粉拌腌使其入味。母亲有一个漏斗状的小工具,将它套在肠头往里塞肉馅,一挤一压一捏就出现了一截截香肠。制作过程看着挺容易,挺好玩的,但她从不让我们插手。

曝晒腊肉、腊鱼和香肠并非易事。我们当时在台北,冬天没有湖北冷,而且总下雨。阴雨天,只能将鱼、肉晾在屋檐下。难得晴天可以把它们晾在院子里,却总要担心苍蝇来盯,猫狗偷食,还有墙外伸进来的“三只手”。有一年,被“三只手”摸走了一些鱼肉香肠,她心疼得不得了。因为这在她眼中不仅只是年货而已,更是代表来年家运的吉祥物。

湖北腊月的民间习俗不少,但来到台北后,像祭灶神、接玉皇、贴门神春联等活动母亲都省了,却坚持了年底扫尘的老规矩。她不仅拆洗棉被床单,还要洗地、擦桌椅和洗刷门窗,忙得人仰馬翻。腊月二十八起母亲开始准备年菜。因父亲一场大病,九死一生,父母逢年过节吃素,十锦菜和蒸豆腐丸子是我们家的年节主食。十锦菜未必有十样食材,记得有冬菇、木耳、黄花菜、豆腐皮、胡萝卜、芹菜等,皆须一一清洗切丝再用油炒。我看着都嫌麻烦,自己从未动手做过。

豆腐丸子以老豆腐为主掺以榨菜末、葱屑,以盐、胡椒粉调味,捣碎调匀后,做成大丸子,再裹上一层糯米,上笼隔水蒸熟。刚出笼时,米粒晶莹带有特殊的咸香味,还算悦目可口。但随着回笼次数的增加,丸子颜色变黄,米粒软烂,色香味尽失。不想过了半个世纪,哥哥居然怀念起它来了,前几天问我会不会做。

当然,母亲也会准备些待客荤菜,像湖北鱼丸、粉蒸肉、扣肉、肉糕、珍珠丸子、蛋饺等。这些都是费时、费事的菜。我当时要负责剁肉馅,一剁老半天,却只能看不能吃,心里很是不快。那时没有冰箱,再好的食物一热再热都成了残羹剩肴,熟烂混杂的气味仍不时穿越时空不请自来。

比起打糍粑来,做年菜便不算回事了。将糯米浸泡一夜,次日蒸熟,趁热倒入抹油的木桶内,由两个大男人执棒将糯米捣烂。由于糯米有黏性,一棒下去如入泥沼,没有一把力气是拔不出来的。二人亦须有默契才能一上一下合作无间。糯米捣烂至一定程度,母亲便用热毛巾揪出一团糯米泥,揉捏成圆盘状放在敷粉的案板上使其定型。风干的糍粑可切成长条干煎、油炸或煮汤,不管甜咸都愈嚼愈香。那时几个堂叔正当盛年又无家眷,正好与父亲合作打糍粑。我们兄妹年幼帮不上忙,一旁嘻笑打闹还不时偷吃两口糯米。那热气蒸腾的欢乐景象,如今历历在目。

大姐出嫁后,我们兄妹三人不再随父母过年吃素,而是到大姐家吃年夜饭。见了果盘盒内满满的糖果瓜子,我们便往口袋里塞。慷慨的大姐夫见状命大姐一添再添。大姐那时的尴尬让我们脸红至今。

年初二大姐回门,这是我们过年期间最高兴的一天。母亲总会准备四个糖鸡蛋给大姐夫吃,说是吃了会四季发财。我们自然不信这一套,却爱偷笑大姐夫无限痛苦的吃相,然后欢喜接过他给的大红包。这是唯一不需上缴的红包,一年的零用钱就指望它了。

母亲不知何时向谁学会了做甜酒酿和芝麻汤圆。我们元宵节必定能吃上一碗酒酿芝麻汤圆。汤圆外皮细腻软糯,内馅滚烫香甜,一碗下肚浑身舒畅。但讨厌的是,吃完汤圆又要开学了。

父母年老和我们回四川同住。坐七望八的母亲仍对过年充满兴致,认为川东气候干燥寒冷最适合做腊肉、腊鱼和香肠。可是川东的菜场根本看不到大条的青鱼和草鱼。我拗不过她,买了些猪肉代替,但却找不到硝粉。原担心她如何能拿捏得准那千分之五的硝粉用量。既然没有,我就放心了。她却直嘀咕缺了硝粉颜色不好看。

做出来的腊肉果然没有已往的红亮好看,更伤脑筋的是无处晾晒。后院阳台满是积雪且无晾衣服的竹竿,虽无苍蝇但怕招来小动物抢掠和邻居的猜疑,先生只好在车房里支起一根木棍挂晒。母亲嫌阳光不足,非要敞开车房门不可。早晨我们出门后,不知她是如何踮着小脚折腾那些腊肉的。结果,吃到嘴里的早已不是当年的滋味。

此后母亲不再吵着做腊肉,但仍念念不忘打糍粑。有两年春节趁着哥哥一家和单身的大外甥来访,母亲怂恿他们,真的在地下室用塑胶桶和棒球棍打起糍粑来了。这回轮到我和二姐的孩子们在旁嘻笑打闹和偷吃,打糍粑亦成了他们回忆中的年味。

如今,堂叔、父母和大姐夫妇都走了,我升级成了外婆。女儿问我怎么过年?超市腊肉、香肠、年糕和汤圆随时随地都买得到,甚至年夜饭亦可外食。不过,腌制品易致癌,汤圆易致三高,各式年糕虽然好吃终究不是糍粑,餐厅里也找不到母亲做的年菜。我庸碌一生,既没有母亲能干,更没有她对过年的那份兴致与执着,唯一会做的是学母亲给孙辈压岁钱。那逝去的年味该如何传承给女儿和外孙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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