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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译规范对转译宽容度的对比研究——以中国近现代两次转译高潮为例

2020-04-02樊腾腾

牡丹江大学学报 2020年3期
关键词:宽容度译者规范

樊腾腾

(东莞理工学院城市学院外国语学院,广东 东莞 523419)

一、引言

转译是一种古老的翻译现象,广泛存在于中外翻译史。转译是指非直接译自原著语言的翻译行为,也称为中介语翻译、二手翻译和间接翻译。[1]转译的中介语就是在无法直接将原语翻译成目的语时所使用的中间语言。在古代西方的圣经翻译和中国的佛经翻译中均包含丰富的转译实践。与从晚清至近代激烈的社会变革相对应,中国的翻译在这一时期也呈现出纷繁复杂的图景,其中转译异常活跃,扮演着重要角色。以“五四”为分野的前后两个阶段(1898年-1919年和20世纪二三十年代)代表了中国近现代翻译史上的两次转译高潮,其转译实践在原因、宗旨、题材、风格、策略等方面都体现出截然不同的特点。转译作为一种特殊的、非主流的翻译形式,很自然会受到主流翻译规范的制约,但随着翻译规范在不同时期的演变,它对转译的接纳和宽容程度也在发生变化,使转译实践在不同阶段呈现迥异特征。纵观中国近现代的两次转译高潮,翻译规范对转译的宽容度总体上是趋于降低的,其原因应在这一时期中国翻译事业蓬勃发展的大背景下,结合历史、社会、政治等翻译规范形成的影响因素,进行综合分析和评判。

二、翻译规范理论和翻译规范对转译的宽容度

规范是一种社会行为准则,是社会成员在社会交际过程中普遍认可和遵从的规则系统。

因此,作为语言间沟通的社会交际活动,译者的翻译行为也必须受到相应规范的制约。20世纪70年代以来,以色列翻译理论家吉恩·图里(Gideon Toury)在继承埃文·佐哈尔的多元系统理论基础上,系统阐述了翻译规范(translation norms)理论,他认为,规范是“将某一社区所共享的普遍价值或观念转换为适当的且适用于特定情形的行为指南”[2]。翻译所沟通的语言和文化都体现出各自不同的人类观念、行为准则、习惯和习俗,这些特点作用于翻译活动上,就形成了译者和翻译行为须遵守的规约、准则,即翻译规范。译者的行为规范受到目的语社会文化规范的制约,必须符合特定的社会风尚、意识形态、语言政策和习惯等条件,同时,译者的个人选择、风格、政治因素等也有助于塑造翻译规范,两者相互作用。翻译规范一经形成,在一定时期内具有相对稳定性,但旧规范和新规范不断处于规范系统“中心-边缘”的运动变化之中,并最终由新规范取代旧规范。图里还区分了翻译过程中不同阶段的三类翻译规范:预备规范(preliminary norms)、起始规范(initial norms)和操作规范(operational norms)。预备规范涉及文本选择、翻译决策,它体现在特定语言偏爱选择哪些作品、作家、体裁、流派进行翻译。[3]起始规范是就翻译的总体倾向性而言,其语言和风格等是靠近源语还是服从于目的语。操作规范则体现了翻译决策的微观层面,涉及具体翻译策略和方法的选择、布局成篇、语言使用规范等。这三种翻译规范都是对译者翻译行为的强制性规定,翻译行为及其最终成果要接受目的语翻译规范的检验。

特定时期的目的语翻译规范的形成受文化、政治、主流意识形态、语言政策和习惯、行业惯例等因素的制约,成型的翻译规范会作用于翻译(转译)行为,影响译者、文本选择、翻译方法、体裁风格等。与直接译相比,转译由于其操作方式的间接性使翻译效果一直为人诟病,被认为是翻译的附属产物和“旁门左道”的小众领域。因此,翻译规范通过对直接译的规定性,间接对转译发挥作用。转译在翻译活动中的地位主要体现在主流的翻译规范对它的宽容度,也就是转译对翻译规范的遵循程度上。如果转译符合翻译规范的要求,翻译规范对它的宽容度就较高,表现为默许、有条件接受、放任,甚至鼓励的态度;如果转译与翻译规范相抵触,则宽容度较低,表现为漠视、排斥,甚至反对的态度。

图1 翻译规范对转译宽容度的变化

以图中的三大类翻译规范为视角,以时间为序,分析中国近现代的两次转译高潮,可以窥探出翻译规范对转译的宽容度渐变的趋势。

三、两次转译高潮中翻译规范对转译宽容度的变化趋势

晚清至20世纪上半叶,中国历经新旧势力的思想交锋和革命斗争。在除旧布新、风云激变的社会局势下,中国的思想文化领域空前活跃,迎来了第三次翻译高潮。这次翻译高潮无论在规模、意义,还是影响方面,在中国翻译史上都绝无仅有,它拥有庞大的译者群体,译作的数量、题材和体裁丰富多彩,翻译方法和理论研究逐渐趋于系统和完善,翻译日益成为社会变革的推手和构建中国现代文化不可或缺的因素。随着翻译实践的大规模开展,翻译的职业化倾向日渐明显,特殊的文化和社会政治环境,促使行业翻译规范经历了从诞生到逐渐完备的过程。客观因素为转译活动的大行其道提供了条件,使它与直接译共同构成这一时期翻译实践的全貌。其中,“甲午”战争后至“五四”前,以日语为主要中介语和20世纪二三十年代以英语为主要中介语两个阶段的转译活动代表了转译的最高成就。据不完全统计,这两个时期仅外国文学作品的译介数量就分别达到1328种和753种,[4]主要译自英、美、德、俄、法、日等国家,其中很多是转译作品。译介数量的减少从一个侧面表明转译活动从粗放向集约、转译和直接译逐渐趋同合一的变化规律,反映出翻译规范对转译的宽容度总体降低的趋势。

(一)预备规范视角下的宽容度对比

图中将预备规范分为翻译政策和翻译的直接性两方面,翻译政策涉及决定文本选择的因素,如意识形态、题材、国别等;翻译的直接性研究的问题包括译语文化对通过中介语言翻译这种做法的宽容度,翻译中涉及哪些语言,以及使用中介语言这一做法是否被掩饰等。[2]

“甲午”战争和戊戌变法的相继失败,使以爱国知识分子等为代表的有识之士深刻认识到,“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观念挽救不了中国。辛亥革命的失败再次证明,中国需要在思想、政治、文化、科技等领域实施一场全方位的革命,进行思想启蒙,吸收和借鉴西方文明势在必行,翻译西方文明成果成为实现这一目标的捷径。1898年,严复译著《天演论》的面世拉开了此次转译高潮的序幕。在“以日为师”口号的感召下,许多留日知识分子和学生及中国外语学校培养的日语人才积极投身经日语转译西方文明的活动中。这时的主流意识形态是“学习先进以救亡图存”,于是,大量反映西方文明最新成果的自然科学、经济、军事、法律、政治、教育、哲学、史地等题材日译著作被优先转译成中文。转译的体裁五花八门,其中小说因为能将新思想寓于通俗的语言和曲折的情节而备受青睐,成为转译数量最多的体裁,转译著作的国别主要是欧美先进国家。需指出,日本在19世纪后半叶的崛起使其在学习和翻译西方文明领域领先于中国,大量精通日本语言文化的人才加入翻译活动使这一时期的经日语转译比直接译能够更广泛、深入地涉猎西方文明,所以更具优势。由此可见,1898年至“五四”前夕的转译实践与翻译规范中主流意识形态与价值观的要求相契合,这是转译得以蓬勃发展的原因之一,反映出较强的宽容性。此外,翻译行业的不规范,转译的盛行,水平参差不齐的译者加入转译队伍,这一时期的转译行为有较大的随意性,转译与直接译之间的界限不明显,转译本一般不标注原著的作者和原译者,甚至连转译者的姓名也不标注,体现出翻译规范对转译的极大包容性。

五四运动后,在帝国主义操控下,北洋军阀政府和国民党统治下的中国更加黑暗、混乱,中国继续面临更加艰巨的争取国家独立和民族解放的任务,启蒙救亡、争取自由和解放成为无产阶级和广大人民群众的共同呼声,也代表了主流意识形态。由此,大量反映革命思想和斗争精神题材的著作被转译到中国,体裁以长于叙事和抒情的小说和诗歌为主,国别以刚刚获得“十月革命”胜利的俄国和遭受压迫的弱小国家为主。以改编后的进步文学刊物《小说月报》(1921-1932)为例,总共译介了39个国家的300多位作家及其作品共八百多篇,其中包括许多反映俄国和其他弱小民族人民争取独立解放的革命篇章,主要译者周作人、沈雁冰和郑振铎都谙熟英文,他们的译作大多是经英语转译自俄语和其他非通用语的作品。与第一次转译高潮相比,本次在转译作品的题材范围、体裁类型和国别等方面更趋于集中、狭窄,反映出主流意识影响下的翻译规范对转译的选材要求更严格,包容度降低。此外,这一阶段的转译还成为更加“自觉”的行为,译者开始区别对待转译和直接译,增加标注原本及转译信息,包括原作者、原译者、原译本及其所属的文集等。例如,鲁迅和周作人通过撰写绪言和后记,标明译本的来源和译者,郑振铎甚至还标注原译本的出版情况。[5]标注转译信息表明,译者本着提高翻译质量的原则,以更加科学严谨的态度看待转译行为,体现出翻译规范对转译的有条件接受,对其宽容度降低。

从翻译的预备规范角度审视前后两个阶段的转译实践,可以了解到,随着翻译规范的日趋完备,它对转译在文本选择和标记方面有更严格的规定性和要求,宽容度降低。

(二)起始规范视角下的宽容度对比

起始规范是指译者的总体选择。译者可以遵循原文(原语文化)或译文(译语文化)的规范,若译者的选择偏向原文,则译文就会是充分的;若译语文化规范占上风,那么译文将会是可接受的。[2]作为宏观决策,起始规范决定着译文的整体风貌,是译者自觉或不自觉的选择,支配翻译过程中所有的决策。[3]起始规范对两次转译高潮的宽容度主要体现在转译的语言风格、文体风格和内容方面。

在文化领域,清末民初是一个新旧交锋、冲突不断的时期。传统诗学标准依然占统治地位,尽管文言文开始受到白话文运动的冲击,但依然是封建士大夫和知识阶层推崇的书面表达方式,被奉为经典。以严复和林纾为代表的翻译家们坚持用文言翻译西方著作,尽管这种文言经过了一定改良,已非正统。因此,这一阶段的转译语言大多保留了文言文这种占主流地位的语言风格。就转译的文体风格而言,以小说最典型。“五四”以前的译者大多采用中国小说的传统文体风格翻译外国小说,例如,1903年,鲁迅根据井上勤日文译本转译的法国科幻小说家凡尔纳的《月界旅行》出版,该译本采用中国旧小说的章回体形式,增加了章回小说独特的回目,在章回结尾,还常常补上解文诗句和收场套话。[6]此外,这一阶段的很多转译作品有意或无意地采取删节、增添和改编内容的方式以迎合中国的传统文化和价值观,尤以小说为甚。由此可见,1898年-1919年间的转译实践在译文的语言、文体和内容方面采取了遵从目的语汉语的语体特征和中国文化的倾向,这表明当时的翻译规范对转译有很强的约束性,宽容度低。

“五四”新文化运动后,中国文化界兴起改革的浪潮。文言文的主导地位动摇,新文化运动的倡导者主张用平实、通俗的白话文表达心声,诗歌、小说、戏剧的翻译彻底摒弃文言,改用白话。此外,翻译界的先锋人物还提倡汉语的“欧化”语言表达方式,借以提高和丰富汉语的表现力。与此同时,也有转译作品采用“改良式”文言。白话文、“欧化”汉语、文言、“改良”文言并行,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翻译语言处于新旧交替的“杂合”状态。转译文体也趋向丰富、多元,这一时期的翻译(转译)者很多都具有创作和翻译的双重身份,受新文学运动影响,他们积极从异域文学中汲取优点,对中国传统文体进行改良。闻一多就强调,译诗时要尽量保留原诗的形式。由此,中国的转译作品也从西方文学中引进了自由诗、散文诗、短篇小说等新型文体样式,[7]与旧有文体形式一起构成了更加多样化的表现手段。此外,这一时期的转译作品在思想主题和内容上也不完全受制于中国传统观念和文化,能相对真实、客观地呈现异域文化和风情。例如,二十年代的《小说月报》曾多次出版国别文学专号,其中包含反映现实主义题材的法、俄等国的转译文学作品,很好地向中国读者介绍了这些国家人民的生活、思想、斗争等情况。由此可见,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转译实践和译作在语言、文体和内容方面都表现出改革创新、兼容并包的特点,翻译规范对转译展现出相当的宽容度。

综合比较起始规范对两次转移高潮中转译活动的限定性,可以发现,由于受文学革命的影响,转译作品在表现形式和内容上从以目的语语言文化为导向发展为兼顾源语和目的语语言文化的趋势,这表明翻译规范也逐渐变得复杂、多元,对转译的宽容度提高。

(三)操作规范视角下的宽容度对比

操作规范是翻译活动中的具体决策,包括母体规范和篇章语言规范,母体规范涉及文本内容的安排取舍等宏观层面,语言规范则影响文本的微观层面,如句子结构、遣词造句等。[3]操作规范对转译的宽容度主要体现在翻译策略和方法的运用上。

清末民初,翻译行业处于逐渐形成中,翻译市场鱼龙混杂。这时直接译、转译与创作之间甚至没有清晰的界限,译者一般采用“述译”的方式翻译,任意对原文的情节、内容等进行删减、篡改,或按自己的意愿随便编纂、增添内容。这种翻译策略使译文无法忠实于原文,甚至面目全非,更不用说通过中介语进行的转译活动了,以讹传讹、漏译、误译、改译的现象非常普遍。例如,1903年,官派留日学生戢冀翚将普希金的《俄国情史》(今译《上尉的女儿》)的日文译本转译成汉语,把小说主人公关进监狱受审前的一段心理描写完全删除。[7]当然,也有不少译者出于政治宣传等特殊目的而有意对原文进行删改。总之,这一阶段的意译风气盛行,转译后的译本已与最初原文相差较大。此外,此时的译者虽然众多,但良莠不齐,没有翻译标准的规约,造成译文水平层次不一,语言使用缺乏统一标准,选词造句不规范甚至错误、词不达意的现象较多。尽管存在上述问题,这时的转译作品,特别是小说,能较好地被读者接受,因为满足了他们开阔眼界的阅读需求。可见,从宏观的翻译策略到微观的选词用句,翻译规范都对转译采取放任态度,显示出较高的宽容度。

“五四”之后,以诗歌、小说和戏剧为代表的文学作品逐渐成为翻译的主流。以鲁迅、茅盾等为代表的新文化运动领导人主张向外国文学学习,以改变中国旧有文学的面貌,此主张首先要求忠实译介外国文学作品。鲁迅提出的“逐字译”和“宁信而不顺”虽然有矫枉过正之嫌,但也在一定程度上说明,“忠实”原则在任何时候都应该被视为翻译的圭臬。此时的转译者更加重视中介语译本的选择,译本的质量得到保障也使转译译文能够较完整地呈现原文,更加接近“忠实”的标准。另外,译者们更重视语言的规范使用,还提倡向西方文学学习遣词造句法以丰富汉语语言的表达方式,兴起了“欧化”的翻译方法。转译者更重视汉语译文用语的准确性、地道性。总之,20世纪二三十年代,在新文学运动倡导下的翻译(转译)者们摒弃了随意增删、改译的做法,以更严谨的态度,采用科学的翻译策略和方法,注重提高语言表达效果,语言的使用更规范,逐渐塑造了比较严格的翻译操作规范。由此可见,翻译规范在操作层面对转译的约束性更强,宽容度降低。

综上所述,尽管三种类别的翻译规范对前后两个阶段转译实践的规约范围和强度各有不同,但翻译规范对转译的宽容度总体呈降低的倾向。

四、结语

随着时代的进步和国际交流向纵深发展,曾长期作为翻译分支的转译活动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野,但不能忽视它对不同语言人们之间交流的重要作用和意义。通过分析中国近现代翻译史上两次转译高潮中翻译规范的演变过程及其对转译宽容度的变化,可以得出,翻译规范对转译的宽容度按时间顺序总体上呈现由高到低的变化趋势。转译如今式微,已处于边缘化的状态,也是翻译和翻译规范逐渐发展和成熟的必然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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