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白露到秋分
2020-04-01许超
许超
白露:秋天挺进大地的腹部
河边的千屈菜,是一群放学后痴迷于田野的孩子,它的旁边是大片的美人蕉,翠袖迎风翻,越发显出花朵的明丽,像那群孩子的母亲,孩子上了学,少了许多带娃的烦恼,青春的汁液再一次饱满。
合萌,又名水松柏,有着直立的茎和对生的叶,虽然矮小,却有松柏之姿,岁寒之时,我要仔细看看它是否也如松柏之后凋也。它的邻居南天竹已经将红彤彤的浆果举过头顶。木芙蓉笑得很灿烂,但不是排山倒海的那种。
再力花在水中,像极了从《诗经》里走出来的一位女子,清新优雅,对爱情有着最初的憧憬。水花生疯长,缠绕着再力花。这似乎就是《氓》的植物版本,淇水汤汤,渐车帷裳。原本是带着对爱情生活的美好向往而涉水前往,可是誰能想到氓却是个二三其德的伪君子,伪君子的疯狂只是贪图一时之欢,以后的日子,她将靡有朝矣,她将独自饮下淇水之苦。
淇水,也便成了一条女性意识觉醒的河流。我看到:水花生并不能将再力花完全围困,再力花正在努力地向上生长,她的头顶有更加广阔的天空,她的头顶有水花生无法触及的力量。
这时候,水中的一只野鸭,突然从水草中窜出,望着我,随即用蹼点着水面,一眨眼就划到了水中央,它那么灵巧,披一袭黑衣,是一位身手敏捷的侠客。我站在岸边,一动不动地盯着它,它却没有再回首,只是不停地翻身钻入水底,又从原本距离它足有五六米的地方冒出来。水面上有小小的波纹漾开,又很快归于平静,几尾鱼在远处,不甘寂寞地跃出水面。这只野鸭和几尾鱼,让黄昏的水面生动起来,让岸上的人充满——秋天。
院中的紫茉莉,已经将艳红而修长的首饰佩戴在身上。白露时节,紫薇算是最骄傲的花了,她虽身处院中一隅,却是花云缭绕,在瓦蓝瓦蓝的天空下,那几朵飘浮的白云,似乎专为她而来。
上午十点多钟,去菜园里采摘几枚辣椒,青红相间,闪着迷人的光泽。此时,山芋的梗,已经无人问津。但山芋们正埋首土中,它要将时间馈赠于它的全部归还给我们。黄蜀葵,一边开花一边独自老去。拐角处的那株玉米,像是被遗落在秋天的影子。日渐饱满的毛豆中套种了短豇豆。毛豆,我喜欢用五花肉炒,五花肉一定要薄而小,呈条形,先放入锅内炒出油,然后将毛豆倒进去,待肉香和豆香弥漫,放入几丝辣椒,最后撒些香葱和蒜瓣,香葱和蒜瓣必不可少,没有香葱和蒜瓣的毛豆肉丝,是平庸的。短豇豆,我喜欢蒸着吃,好不好吃,最见功夫的常常是紧随其后的作料们。只有相得,才能益彰。
空心菜的茎上开出一朵朵白色的花,能够满足人类口腹的它,居然也如此高雅,这是我原来没有发现的。一垄小青菜已经密密麻麻,可以间着吃上半个多月。芝麻,有的已经被收割,只剩下半米高的茬,有的正在践行“芝麻开花节节高”的美好俗语。
韭花,也就是韭菜花,那些白色的花簇,是韭菜所立之言,我没有吃过。世间能食之花,食之,我总觉得有暴殄天物的愧疚,比如槐花,在春天说一些洁白的话,就会被无数双眼睛惦念,时刻盘算着如何把它们推向餐桌。记得五代杨凝式有一封很随意的手札,被时间熏香为传世的佳作——《韭花帖》。其中有两句,每每读来,都觉得销魂:当一叶报秋之初,乃韭花逞味之始。
午后去附近的园林里转一圈,水中的蒲黄已经将蒲棒献出来,我在想,“扈江离与辟芷兮”的屈原,当他行吟泽畔的时候,真应该将驱蚊虫的蒲棒拿在手中。萑草,又名拉拉藤,随处都是,这可不是一个好惹的家伙,你要随时提防它的热情。乌桕树的叶子还是绿色的,属于它的最好年华是深秋。青葙,像燃烧的火炬,它要点燃整座园子的空旷。
节气至此,天气转凉,阴气渐重,草木上薄薄的露水一天比一天厚,最后凝结成白白的水滴,故名曰:白露。但是,说实话,此时披草而行,露水还不能沾衣。
白露节气的物候是:一候,鸿雁来;二候,玄鸟归;三候,群鸟养羞。我知道这个时候,在遥远的西伯利亚,有成群结队的鸿雁和天鹅已经动身,在熬过长达两个多月的漫长迁徙后,它们会到达温暖的中国南方。11月中旬,南京溧水的石臼湖,将要迎来上万只天鹅,那是盛大的场景。前年的某个午后,微醺之后,坐在石臼湖的堤岸旁,阳光掠过蓼花,也掠过众鸟的脚踝。天鹅在湖中饮啄,有持续不断的低鸣声从湖面上传来,修长的白鹭在近处孤旋,天地之间,只有我和它们。
白露之时,群鸟开始增生养护它们的羽毛,面对肃杀,它们必以丰满应对。自然界的生灵们开始储备“羞”,也就是所美之食。蟋蟀开始在草窠中拨动它的琴弦,露水凉,琴声时而短促时而悠扬。
万物的启示在自然,从这每晚不变的促织促织声中。有一位敏感勤劳的妇人,最先以纺织声呼应。于是,引发了——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
秋分:万物静默如谜
太阳抵达黄道一百八十度,阳光直射地球的赤道。这一天,白天和黑夜再一次打了个平手。
窗外的夹竹桃从春天开始,不知疲倦地开花,像一位不可思议的魔术师,让我们眼花缭乱。而秋分之后,它在慢慢地静默,它要在冬天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结果。想起王国维先生的两句词: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其实也不必如此感伤,那些留不住的,将会以另一种形式到来。
槐花、香樟米、海棠花和枣花早已落下,槐果、香樟果和海棠果虽然还是青涩的,但是日趋饱满。当最后一颗枣子落下时,从遥远的魔幻之地传来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声音:我这一生唯一遗憾的事,就是我在那么多葬礼上唱过歌,却不能在自己的葬礼上唱一回。
在那颗枣子跌落之前,果柄和果蒂打了招呼,果柄也和枣枝打了招呼,风吹叶动枝颤,枣子离开了,在空中和一片阳光互通消息,然后,枣子落下来,落在土地上,滚了几圈。歌声停止。
每年的这个时候,母亲都会把树上的枣子集合起来,放在筛子里曝晒,然后洗净,放在锅里煮,煮了之后,在筛子里垫一块洁净的白纱布,继续晒,干了之后,就是可口的蜜饯。我和儿子都喜欢吃,时不时地扔一个在嘴里,时不时地吐出一个核,变戏法似的,直到瓷碗空空,犹难罢嘴,只好把最后一个核留在嘴里,翻来覆去地歌唱。
要像一棵树栽在溪水旁,按时候结果子,叶子也不枯干。是啊,人事有代谢,但是,我们要按时候结果子。
在秋分,栾树是耀眼的,橙红色的圆锥形蒴果,犹如加身的环佩,风吹心动,环佩有声。板栗逐渐成熟,傍晚在无想山中散步,看见有人弯腰驼背地在草丛中寻觅掉落的板栗,但也有人踮着脚尖,举着手中的竹棍子去敲那些还未成熟的板栗。自然赐给我们硬壳果,但它不替我们摘取和砸开。
甘蔗開始引诱我们的味觉,丝瓜的冒险将要结束,结构主义者蜘蛛的作品已经被时间的秋风慢慢解构。一只精明的蚊子,不声不响地带走我的血。
下午四点,站在中山水库的大坝上,秋光正好。右边,白鸟悠悠于水面;左面,初熟的稻谷低垂。空旷无边的时间瞬间进入我的骨缝,将整个人的身体打开,往无限里伸展。然后,天地万物攒聚于胸。
水八仙,又称“水八鲜”,是指包括茭白、莲藕、水芹、芡实、慈姑、荸荠、莼菜和菱角等八种水生植物的可食用部分。水中八仙,也是各显神通。
茭白,在农村时,我们喊它茭瓜。那时候,父亲围绕着房侧屋后挖了一条上百米长的沟渠,两米来宽,里面栽了很多茭白,家里又喂了十几只鸭子,白天,那些鸭子主要是泡在沟渠里,只有傍晚喂它们稻子的时候,才会呱呱呱呱地跑上来。
有一段很有趣的记忆。盛夏季节,稻田常有水干的时候,我便和同村的小伙伴们带上塑料盆,有时候就是铁质的脸盆,去稻田的“口头上”寻鱼。那个所谓的“口头上”就是抽水灌溉的入水口,因为低洼,很少干涸,那些小鱼小虾最后都聚在了那里,大多是寸余长的鲫鱼,也有大的,那是意外之喜。
常常是——鱼虾们正在相濡以沫,每每遇到那样的场景,真是欢天喜地,小心翼翼地把它们一条一条地捉到盆里,然后以最快的速度跑回家,乐滋滋地,又是一条一条地把鱼放到沟渠里,让它们相忘于江湖。我是后来才从书中明白,庄子的相忘于江湖,是一种大自在。
鱼在水里慢慢地长大,秋天的时候,我就站在沟渠旁观察它们,茭瓜根部时常因那些鲫鱼的触碰而晃动。我心里就有数了,那些鸭子并没有将它们全部吃掉,等年关将近时,把沟渠里的水放干,那些肥美的鲫鱼就可以丰富略显单调的乡村饭桌了。
袁枚在《随园食单》里说:莼菜用头,芹韭用根。莼菜我没有吃过,西晋的张翰就是被故乡吴中的莼菜喊回去的。昨天,去菜场买了把芹菜,修长白嫩,但是炒芹菜,我不完全用根,完全用根就会索然,青青的叶,用筷子刷去一部分,剩下的一部分和根在一起,萦青缭白,自成高格。
下午在办公室里,坐在后排的同事,突然跑过来告诉我,他中午喝酒了,并把手机里的照片翻给我看,是“天佑德”牌青稞酒,说完以后,回到位子上,不到三分钟,传来鼾声。我回头一看,他居然把头仰靠在椅背上睡着了,我连忙把对着他的窗户关上,此时若是受凉,定会引起头痛,更何况他是喝了酒的。
下午四点半,准备回去接大豆放学,然后回家带一周岁多的小豆学步,或者和他一起玩推土机。孩子外婆之前打电话说放了几条鱼和一些蔬菜在门卫室,快到小区了,才想起,又折回去,在门卫室遇到中午饮酒的那位同事,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我说:一心直奔家的男人,总会忘记一些事。我在路上咀嚼再三,觉得有点意思。就像万事万物,当它直奔主题的时候,必然会遗落一些什么。
秋分的三候是:一候,雷始收声;二候,蛰虫坯户;三候,水始涸。从春分出发的雷声,在立春始振的蛰虫,自雨水渐涨的雨水,此时,都已经开始“收养”,开始韬光养晦。韬光养晦的一个表现就是,秋天自此,开始静默,如谜。
这很符合老子的观点: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早桂落下一层秋凉,大功告成的秋天,并不邀功自赏。
责任编辑: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