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是我们唯一能留下的身影

李汉荣

一

你肯定要扛一把镢头或一个木把铁镐，你多年没摸它们了，你父亲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过它们。它不像鼠标那么圆滑，不像键盘和车床那么生硬冷漠，这些木质的事物，是温和、木讷、忠厚的，让你想起父亲的手和他生前的表情，想起了古朴的农业。

二

你恰好栽了一株柳树，柳者，留也，你把你对土地的心意就留在这里了。

三

你栽的柳树旁边，你的朋友栽了一株杨树，“杨柳青，杨柳青”，可以肯定，你们的友谊永远都是青绿色的，杨柳做证。

四

你栽的那株树的树干有点歪，没关系的，大自然会因材施教，使它的那点歪产生别致的审美效应，比起那平庸的正确，它错得独特，笨得有趣，歪得深刻。

五

面对树，你发现：人有雅俗之别，树无雅俗之分，每一种树都是高雅的，也都是通俗的，雅俗共赏，大俗大雅，人做不到，树做到了。

六

你还发现，人有好坏之别，树却都是好树，每一种树都是君子之树厚道之树，它绝对不会嫉恨你诽谤你伤害你，不会从背后向你发射子弹。

七

你读树，却在无意中读懂了老庄哲学：树真正是无为而治，无为而无不为。树从来不制订什么成功指数、成才指数、利润指数、幸福指数，从不宣布什么吓人的目标，它只是默默站在那里，结果却是：它比我们任何人都长得高大葱茏，比美国总统还要高大若干倍，葱茏无数倍。

八

你刚把树栽好，就有一只鸟儿在你头顶盘旋了一会儿，临走时还亲热地说了几句话，你听懂了吗？我给你翻译一下：谢谢你，朋友，我终于有家了。

九

人是为自己活着的，而没有一株树是仅仅为自己活着的，它为鸟儿、为土地、为风、为乘凉的人活着。树比动物高尚，比人类高尚。

十

即使你指桑骂槐，桑和槐都不会与你结仇，你依然能呼吸到它们送来的氧气，树做到了以德报怨，你做不到。

十一

在荒坡挖树坑的时候，突然挖出了一节骨头，这是先人的骨头。你对生死忽有所悟：土地是生死轮回之所，在无穷的生死里，你只是暂时活着，你最终的居所是在泥土里。树不想这些，它只按季节和天意行事。

十二

趁周围无人的时候，你在树根下浇了一泡尿，树不会责怪你没有礼貌，树虚怀若谷，兼收并蓄，树从这温热的阵雨里收获到一份体贴，树的心在微微战栗。

十三

你在树身刻上你的名字，树忍着疼，把你的名字保存在它的伤口里，一直保存到它的年轮里和骨头里。

十四

风来了，树在风里吟诗;雨来了，树在雨里填词。树在任何时候都像一首诗站在那里。

十五

无风无雨的时候，树静静站在那里做着深呼吸，无欲无念，一灵独存，树是人定的得道高僧。

十六

树经历了一件事情，就长出一个枝杈，经历很多事情以后，就长出满身枝丫，这时候树就长大了，树浑身都是故事。

十七

树也有自己的心事，不信，你就看看它细密的年轮吧，树天天都在写着成长的日记。

十八

你栽树的时候，忽然看见远处闪过一个你多年前眷恋过的身影，你转过头目送了很久，树记住了这一瞬，并暗暗模仿你，结果就长成了一棵歪脖子树。

十九

有才的树，被砍了做成屋梁和家具;无才的树，就在大野高坡散漫自在地活着。才与不才，都是木匠和斧头的看法，树各有各的活法，各有各的命，各有各的好与不好。

廿

世上没有一株树会炫耀自己的成就，即使它做了教堂的柱子，主教和上帝也受它庇护，它也不会自命不凡。它永远都是谦卑质朴的木头。

廿一

你看见的树总是一动不动站在那里，你不知道它的根在地下走了多远，树的根是底层深处不会熄灭的闪电，缠绕着时间的长夜。

廿二

树的根，闪电一样行走在地底的黑夜，它穿越坚硬的乱石，它从墓穴里汲取死者的遗言，它从恐龙的骨骼里搜集时间的灰烬，它从远古繁华的废墟里提炼出结实的线索来反驳死亡和虚无——我们看见的树总是那么简单、明朗，一目了然，而它的根基和背景，它在暗处的漫长叙述，竟是如此复杂丰富，深不可测。

廿三

一个放风筝的小孩不小心将风筝挂在了树冠上，树就认真地把这风筝保管了好多年，等待孩子来认领。直到这孩子长成大人，从树下路过，他看见树的苍老的手里，还握着他童年的时光。

廿四

连我们的亲人、恋人、朋友都会背叛我们，树永远也不会背叛和遗弃我们。你和树有一个约定，你让树站在这里等你，树就永远站在这里，三十年、五十年、一百年，甚至五百年、一千年，它都站在这里等你，即使你把它忘记了，即使你不在人世了，它仍然站在这里，等你。

廿五

在冬天，你走累了，就在树身上靠了一會儿，树立即感觉到你的体温，并珍藏了来自你身上的温暖。次年春天，知恩必报的树，多长出三根枝条，多开了三朵花。

廿六

你在树旁为一件伤心的事哭泣，你流了很多的眼泪，都被树根悄悄吸收了。许多年以后，人们从这棵质地柔韧的古树身上，发现了晶亮的盐粒，但是已无人知道：树保存的是谁的岁月里的一段忧伤往事。

廿七

那棵站立在悬崖上的古树，在风雨里，在冰雪里，趔趄着挣扎着，就那么站了五百年，还将站立下去。我能在那里站五分钟、五秒钟吗？在这个险象环生的世界上，每一棵树都是冒险的勇士，都是英雄。

廿八

树一直坚持绿色的信仰，树是坚定的生态主义者，树对地球怀着忠贞不渝的苦恋和爱情，树千万年来一直默默无闻、不计回报地坚持着对地球的绿化、美化事业。树在多少亿年前，就创造了生态哲学、生态美学和生态伦理学，直到现在我们才懂得一点点。比起树的先知先觉先行，我们难道不是很愚昧吗？

廿九

假如月球上忽然出现一棵树，我们就会觉得那是惊人的奇迹。在插一根拐杖就能长出一棵树的大地上，有这么多的树友爱地陪伴着、守护着我们，这怎能不是奇迹呢？

卅

迟早有一天，我们都会离开这个世界，但我们栽下了树，树身上保存着我们的手纹，树根下保存着我们的脚印，树的年轮里保存着我们对自然的感情，树的某个枝丫保存了我们的某个最真挚的手势，树冠会把对我们的记忆一次次展开，让天空和鸟儿阅读。我们留下了树，只有树能保存我们的身影，让世界总是看见我们。

卅一

写一百本书，至少得砍一万棵树，先生们，少写点书，多栽点树吧，书是苍白的，用太多的苍白覆盖生活，多荒凉啊。多栽些树吧，树是现实主义的杰作，却有着浪漫主义的境界，树因而是超现实主义的经典。无聊的书，转眼变成垃圾，栽树吧，每一棵树都值得凝视和欣赏，每一棵树都是杰作，都可以传世。

卅二

我在偏僻的地方栽了一些树，长成一片树林，我经常去林子里转一转，看一看，与草木们握握手，与树上的鸟儿说说话，时间长了，我也变得有点偏僻了，在这个热闹得有些过分的人世，我悄悄地享用着我的这点偏僻，以及只有在偏僻里才有的那种安静、清凉、完整的内心和与自己和睦相处的美好感觉。陶渊明诗曰：“心远地自偏。”那么，我也可以说：地偏心自远。看来，人，和大自然一样，都需要保留一些偏僻的地方。

卅三

在春天的早晨，我立正，向大地上的树木致敬，这时候我发现：树一直都保持着立正的姿势，向大地，向天空，向河流，向所有的生灵，深情地致敬和祈祷。

卅四

树的任何一种手势，都是美的，都那么意味深长。多少年之后，树仍然站在那里，向我们打着手势，直到我们消失了，树仍然打着手势，依依地，久久地。

卅五

树，是我们唯一能留在世上的身影。

责任编辑：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