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盐官井,硖石月

2020-04-01马温

散文 2020年1期
关键词:陆小曼海宁王国维

马温

王国维和徐志摩都是浙江海宁人。海宁的辖区中,有两个镇,一个叫硖石,一个叫盐官,硖石出了个徐志摩,盐官出的是王国维。要是再往细里说,盐官在海宁的西边,硖石在海宁的东边。西边靠着钱塘江,王国维出门走不了几步就能看到潮涨潮落,徐志摩走同样的路,看到的是流过小城的洛塘河,河中走着运粮船。

沿着洛塘河再走一阵,就到了南关厢。南关厢现在被命名为“历史街区”,它的不太确切的含意是指尚未拆除的老街老巷。数不清的街巷都被推土机碾成了泛黄的记忆,少数几条劫后余生的就显出了特殊价值,比如历史价值、文化价值,最诱人的是它的旅游价值。这样的街区都成了景点,游人如织,我们也在其中。小巷弯曲,石板铺街,门脸很小,每一个店名都有不俗的设计感。竟然还有一家图书馆,名字也好听,“书香驿站”。隔着窗玻璃向里看,迎窗的长桌上,端正坐着一个小读者,十来岁的模样,看着手捧的杂志。杂志的封面是我熟悉的,《中国国家地理》。离开驿站继续看热闹,看奶茶店,看关帝庙,看灯彩展、油画室、名人故居,看游人在拱桥上拍照,一大圈看下来,原路返回,又到了书香驿站,往里看,小读者还在,看的还是地理杂志。这本杂志,封面是固定设计,一个宽边的红色边框,却在右侧有意破开一个缺口。这是很好的寓意。那个缺口是入口,引导读者阅读杂志的文章图片,又是出口,鼓励读者迈开双脚,告别杂志,到真实的地理环境中去探险。我订了这本杂志,最新一期的主打内容,有《羌塘新化石》《改写青藏高原年龄》《碎片复活成国宝》《青蒿素发现新功能》,我很好奇,是哪篇文章吸引了这个小男孩?王国维和徐志摩就是从看书看报开始,孜孜求学,最终走出海宁,走进中国的。这个爱看书的孩子,王国维、徐志摩一定会喜欢。

徐志摩的一生,浪漫摩登,该有的他都有,没有的他就追,民国四大美女,两个被他追得神魂颠倒,所谓幸福的获得感,他是很强烈的。我们羡慕他有一手好牌,只是徐志摩不珍惜,他以近乎疯狂的速度出着牌。那是他的高光时刻,也是璀璨即将熄灭的预兆。人生有多长?徐志摩说,不过是午后到黄昏的距离。他死于飞机失事,当年报章所用的词汇是“触山”,委婉,典雅,中性,可还是会让人想到天崩地裂、触目惊心和无法形容的肢体哀痛。人死了,就只好待在墓穴中,再不能吟风颂月,徐志摩循的也是这个例。循规蹈矩几十年后,突然刮起狂飙,经此一乱,一切化为乌有。又过了一些年,徐志摩有了新碑新墓,但墓是空墓,没有衣冠,没有毛发,只放了一本他的年谱。不知这是谁的主意。难道徐志摩会填左一份右一份的履历,需要一本年谱做参考?

今年中秋我和朋友去海宁看潮,人多,随便在堤上站住,看到的是一线潮。人声嘈杂,几乎听不见滚滚的涛声,要问观感,只能说一般一般。将近一百年前,那是1923年,徐志摩曾邀了一帮朋友到海宁观潮。朋友的阵容当然豪华,有胡适,有汪精卫,有陶行知,还有陈衡哲、曹诚英、马君武、任鸿隽等。他们所选的位置是占鳌塔,看的也是一线潮,当年人少,可能涛声会响些。想寻刺激,应当去看回头潮,还要胆大,逼近那个撞击点,当潮头反扑过来咬人时,你已蹿到高处。而事实是,百年前的这些观潮人并不爱冒险,他们以平常心看了一场平平淡淡的钱塘潮。看过潮,徐志摩请大家到一条船上用餐,这顿饭成了高潮,当地的土菜,大白肉、粉皮包头鱼和芋艿成为那些人长久的味觉记忆。

硖石镇上,现在作为徐志摩故居的那幢小洋楼,其实和徐志摩的关系很浅,他和陆小曼只在这儿过了一个蜜月,徐志摩的青少年是在另一处老宅中度过的,可惜前些年拆掉了。

徐志摩因为喜欢陆小曼,所以也喜欢这幢小楼,称它为“香巢”。他给陆小曼写信,要用“香巢寓娇燕”,说这类甜腻的情话是徐志摩的擅长。

故居的使命是复原一段消逝的场景,要逼近真实性,不能伪造。这次参观徐志摩的故居,始终有种怪怪的感觉。徐陆的婚房,家具是少女喜欢的粉色系;徐父徐母的卧室,摆着严肃的雕花木床;特别另类的是,早已和徐志摩离婚的张幼仪也在香巢中占了个房间,这间房采光差,暮色沉沉,而就在这片暮光中居然还放了一张美人榻——三个房子的人物关系如此凌乱却又共处一楼,策展人大约是想让观众相信,他们正在参观的小楼很太平,守旧的老人和新潮的夫妇相处融洽,徐志摩的弃妇和新欢彼此尊重。用心良苦,只可惜是段伪历史。事实是,陆小曼进驻香巢,处处搭一号女主的架子,吃剩下的冷饭推给徐志摩,要上楼就喊快抱我,抱她的人还是徐志摩,这对新人表演的是浓得化不开的爱情,一旁的公公婆婆看得目瞪口呆,恨得眼冒烟,又可怜得心尖儿疼,却什么应对的办法也没有,共同生活没几天,就灰溜溜地撤退了。张幼仪更是从未在香巢露过面。她有一句名言:“离婚就像一把梯子,让我从痛苦爬到了幸福。”在一个屋檐下看徐陆两个恩恩爱爱,绝不是张幼仪的做派。

好了,老人走了,甭管是自爱而走还是负气而走,关键是这样的结果是徐陆想要的。小楼成了两人世界,一个吟诗,一个绘画,累了就到后园莳花刈草。这样的日子,既像童话,又像桃源,显得不真实。果然,还在蜜月中,就隐隐传来炮声,不同派系的军阀在附近打起仗来,这对才子佳人只好避居上海。香巢从此没有爱,荒冷许多年后,现在成了名人故居。

故居有个后园,后园最大的植物是芭蕉,叶子已经探出墙头。墙外不远是两三排废弃的老屋,老屋旁边就是建筑工地,工地上竖了只很高的储料罐,上面喷着“潮乡砂浆”的蓝字。幸好芭蕉长得高大蓬松,把那只罐子挡在了墙外。园子里还有别的植物,但都缺少打理,墙角有一把细瘦的竹子,几棵茶花石榴纠缠在一起,看上去不是树而像灌木丛。园中还有一口井,据说井栏是粉红色的,和新房里的梳妆台一个色,据我的实地观察,其实是铁锈色。向井里望,没有水,都是土,快要填到井口了,土中长了旺盛的草,颜色碧翠,肥肥的叶子,边缘排满锯齿。徐陆当年曾用这井洗濯、解渴和照形,这口井如今的模样,会让他们吃一惊。

一样东西,若是被什么目的盯上了,想保持原状就很难。比如眼前的徐志摩故居,大门右侧又整出一块空地,掘了弯曲的浅沟,估计会注上水,蓄几尾锦鲤,放几簇浮萍,水上搁小桥,桥旁搭亭种树安葡萄架,入夜再打上彩燈,是不是很好看?但这样的故居,原主人看到了,可能又是一惊。

对历史的叙述,常常演变为随意性书写。随意性就是将一碗墨泼到纸上画出的山水,你说它是黄山泰山还是峨眉山?有点像,其实根本不是。随意性的反面是诚实,历史是怎样,你就怎样去复原,你要舍弃大泼墨,画工笔翎毛,工笔的指向是唯一的,要是将黄鹂画成了百灵,就是你的失败。好多名人故居都有写意成分,看个感觉,不必太当真。唯有故宫好,谁也不能在里面新建出一个什么宫殿出来。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我随同班同学到新安江水电站实习,住宿的地方选在白沙镇。每天傍晚,走不了几步路就到了江边,那时还没有千岛湖的叫法,江水清澈,用手探一探,很凉,水面还有很密的漩涡,谁都不敢下水,只好无聊地坐在江边发呆。那一带叫富春江畔,有严子陵钓鱼的古迹,还有郁达夫的故居,再多的我就不知道了。其实往前不远就是海宁,海宁有徐志摩、王国维,都是响当当的民国人物,但这些已经超出我当时的知识水平,需要再过一些年,我才知道海宁是个了不起的地方。

这两个海宁人,徐志摩是被动遇难,王国维是主动求死。那天上午,王国维雇一辆人力车去了颐和园,先点一支纸烟,安静地吸完,然后才将自己安静地扔进昆明湖。仅仅隔了几分钟,他被救上岸,可惜已经没有生命迹象。第一次看他的遗书,看到“人过五十,只欠一死”,仿佛遭了电击,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声,别的事都抛开了,光顾得计算自己离五十还有多远。我那时大约三十刚过,觉得自己没理由比王国维活得更久。渐渐地,这种冲动平淡了。我仍然敬佩王国维,喜欢他的《人间词话》,还在“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这些句子下面画红线,但我对死已经没有兴趣。活着吧,我对自己说,于是,我活过了四十、五十和六十。这是成功吗?如果是的,那王国维就不是一个成功者,他只活了五十岁。

徐志摩的死被修饰为“触山”,王国维的死则被定义为“自沉”。还有谁自沉过?有个屈原,还有个李白。屈原是怀揣一块石头沉入汨罗的,李白因为是浪漫诗人,所以不需要石头的帮忙,他在水中捞月亮,然后就沉到江底,而月亮继续浮于水面。你不能说月亮无情,月亮成全了李白的浪漫主义,月亮让李白成为有情人。

天下没几个有情人。有转瞬即逝的有情人,有片刻狂欢的有情人,有月上柳梢头的有情人,可是却缺少“为伊消得人憔悴”“众里寻他千百度”的有情人。

王国维算不算个有情人?如果算,谁又是王国维心中的情人?

可以归之于“自沉”的死亡事件,还有老舍之死。屈原和李白是不是自沉,需要打个问号,保险的态度是当成传说看待。真实性不须质疑的,除了王国维,就是老舍。淹死老舍的是太平湖。一年后,民间有人秘密地在湖边竖起一块碑,碑上刻着“老舍辞世处”。“辞世”啊,多轻灵的一个词,好像今天的年轻人写辞职信,“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但,了断生命真的是老舍愉快的选择?当越来越多的细节拼凑在一起,我们才知道,“辞世”的老舍是摊上了多么深郁的不幸和黑暗。

王国维十三岁才离开盐官到外地求学,他的故居至今还在。老宅子有个很活泼的名字叫“娱庐”,是王国维的父亲想出来的,但要是对照实物,那个乡间住宅其实拘谨沉闷,一点也不有趣。这位老人,不但负责建筑物的命名,还一手包办了王国维的童年教育。他的教育方法更是和娱乐性无关。王国维的忧郁气质,就是在这个充满矛盾话语的环境中养成的。很巧的是,娱庐的后院也有一口井,至今有水,俯下身,可以照见人影。娱庐的优势是观潮便利,和钱塘江只隔了一道江堤,坐在窗前大约都能听到潮声。潮声是有内涵的,没有阅历听不懂。听不懂它就是噪声,听得懂它才是潮音。许多寺庙都叫潮音寺,可见潮水的涌动不安中藏了妙谛和真言。去看潮是标准的大众娱乐行为,和修行体悟无关,只要有一些黄浊的潮水打湿衣襟,就能让看客欣喜不已。我不太相信王国维有多喜欢看潮。看潮是成年人的游戏,这个神情忧郁的少年人,喜欢的是安静,安静地读书,安静地钻研,安静地写作,我们可不要忘了,王国维又叫静安先生。静安先生一辈子的行状,他的道德文章、品性风度,都是和娱庐唱着反调。他是学术大师,他是公众人物,但不是娱记喜欢的类型。徐志摩陆小曼在上海联袂登台唱京戏,两人的一颦一笑都是次日报纸有温度的花边新闻。陆小曼演苏三,“宛转情多,令人心醉”,徐志摩演解差崇公道,“台步如机械人,令人发噱”。

王国维、徐志摩这两个老乡,最大的共同点是有名,都是民国名人,他们的脸在一堆民国面孔中也是特别有个性。这两人站一起,王是长辫,徐是西装,王是一口古井,徐是一弯新月。古井可曾映秋月,月色可曾拂井台?好像他们没什么交集。他们活在平行世界中,同一个籍贯并不能让不同的人拥有同样人生。你有你的欢喜,我有我的悲辛,然后,一个人死了,再然后,另一人也死了。他们的死也像他们的形象,充满深刻对立。徐志摩死得轰轰烈烈火光冲天,王国维死得安安静静波澜不惊。名人之死,注定会成为爆炸新闻。徐志摩死后不久,所有秘辛被深扒曝光,一切情事遭狗血涂鸦,死的直接原因,死的偶然因素,分析得头头是道,徐志摩完全没有了隐私。这是没法怨言的,你是大众情人,就要忍受大众的消费。王国维为名人之死提供了另一种高冷样本。“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王国维遗书中这十六字可不像“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好解。整个中国都想破解王国维的死因,起先还有大众参与,很快大众退场,解谜成为小众游戏,因为这十六字是中国顶尖学术大师留下的谜语,研究越深入,分歧越大,谜雾越重。他是殉清、殉情、殉时局、殉文化、殉冲突还是殉自我,至今仍是不解之谜。不得不佩服,他用学术智慧维护了自己的清高形象。

清朝对王国维没有什么恩典,他努力读书,参加考试,博到手的功名只是个秀才,但他对清朝没有敌意。清朝被推翻后,当局号召国民剪辫子,甚至说了狠话,不剪就治罪,但王国维不剪,他说,既然留了,又何必剪呢?废帝溥仪请他到紫禁城当南书房行走,这个“行走”就是给皇上当老师,所谓帝师,这是了不起的恩宠。王国维进宫去谢恩,脑后拖着辫子,而接受跪拜的溥仪,早已剪了辫子,理了个三七分的西洋头,还抹了闪亮的发胶。没过几天,溥仪又送给王国维一个特权,允许他在紫禁城内随意骑马。这个特权,王国维一次没用过,宫中都是光溜溜的石板路,适合坐轿而不适合骑马,何况王国维家也没马厩。溥仪很有幽默感,他叫别人骑马,自己却在宫中骑自行车开小轿车。这个皇上啊,你是厚待王国维,还是在戏弄这个老实人?

王国维和徐志摩有没有直接交往,始终没找到答案。1924年,王国维在宫中当行走的那一年,徐志摩曾经陪同印度诗人泰戈尔到紫禁城和溥仪见面,这是两个海宁老乡最可能邂逅的机会。但根据当事人的回忆,这次会见,王国维没参加。

行走和骑马,想要付诸实施,都离不开紫禁城这个舞台。一年后,当局生气了,宣布取消溥仪在紫禁城的居住权。溥仪成了流浪汉,王国维还行什么走,骑什么马?他和溥仪小朝廷的亲密史就此结束。

娱庐前有王国维的一尊雕像,一大块未雕琢的石头代表他的身体,只有头部很具体,狭长的脸,圆圆的眼镜,镜片后有冷冷的光,唇边的八字胡也是冷冷的。王国维向前看着,我们要承认,他并不能看得很远,一排行道树挡住了他的目光,樹后还有高高的江堤,站在堤上才能看到钱塘江。

责任编辑:沙爽

猜你喜欢

陆小曼海宁王国维
平凡的人 伟大的事
天下奇观海宁潮
试探
王国维:不能接受他们的欢迎
王国维??《人间词话》??李敬伟书
陈毅义助陆小曼
陈毅义助陆小曼
胡适与陆小曼的情缘
“海宁丹”与“兰山爱”
男人娶了陆小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