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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山一宝

2020-04-01陈革新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20年3期
关键词:题签茶山画册

陈革新

我倆从走廊经过,隔壁办公室里有个清瘦的中年人,带着不加掩饰的纯真笑容,远远地向着我们点点头。这算是我与他的第一面,只照面,没说话。长春说,他是个画家、农民,文化馆聘请他来上班。

不久,惊喜砸到我头上——长春给我捎来一张横幅山水画。这幅画,石山秀美,树影参差,峰峦居中,左边小船飞禽,右边留白落款。款日:革新长春合著一书,余读后感其同学情缘,情义无价。庚辰仲春茶山王学钊写于奇石楼。

我把这幅画送到装裱店,要求师傅以最快速度装裱上框。二十年里,搬过三次家,这幅画依然挂在我的书房里。

意蕴深远的画面,我似乎读懂了些,于是便成了纽带,持久拉住我,与他交往。

他的家在高速公路出口处附近,方便我有事无事到他的奇石楼坐坐。他讲东瓯普通话,我操闽南普通话,交流表达虽然磕磕绊绊,但全然无法阻隔我们开心的相聚。有时长春在场,总会哧哧地笑,偶尔义务翻译一下。这种情况是常事,他说自己有次在香港参加一个学术研讨会,他用家乡话发言,叽里呱啦,教授、学者听得懂英语、法语、西班牙语,却不懂他说的什么语,害得组织者临时为他找翻译。

他待人真诚,公然破坏礼尚往来实行单边主义,让人无法拒绝。不信你试试,如想拒绝,那最好的拒绝,就是接受。

我告辞奇石楼后,今天,他硬是送我一篮杨梅,一颗颗紫红的珠宝,蒂上还带两片绿叶,鲜活鲜活的。望着牙齿发酸,衔到嘴里,却是饱满的甜汁,洋溢着初夏的热情。明天,他硬送我一袋瓯柑。这瓯柑剥去青绿的皮,黄瓣白络,入口先苦后甘,让人顿觉清爽,浑身的怨气、火气、戾气就此全消。后天,他又硬是把一包桂花塞给我。这桂花是他亲手打的,晾干,包一层纸,再装入塑料袋。塑料袋打开,即使包着一层纸,也包不住桂香四溢。我哪里舍得如他所说泡水喝掉。我一直置放在桌案上,让满屋子清香经久不退,让我的世界,弥漫在这美好的气味之中。

杨梅、瓯柑、桂花,即东海之滨茶山三宝。他掏心窝让我接受,接受这大自然的馈赠,弥足珍贵。

但对我来说,更加珍贵的,是他昨天送我梅兰菊竹,前天送我远近高低各不同的整整一座大罗山。当然,我说的,是他送给我的画。在我心里,这才是宝中之宝。

舍得舍得,尽管他生活过得俭朴,手头也不宽裕,但他把自己最好的作品分批捐赠给当地档案馆、博物馆收藏,毫不手软。

奇石楼,蹲在大罗山下,是一座后建的二层砖砌楼房,紧挨着九间大屋。现已不再完整的大屋,木柱、横梁、花窗、石础、地砖,还影影绰绰显露着当年的气派。气派的房子已易主。

确切地说,奇石楼在二楼前问,房问不大,几乎被一张大桌子占领。桌面有杂墨汁、砚台、盘子、大大小小的毛笔,还有各种形状的石头和命贱的蕨类、多肉花草小盆景。来客坐在桌子外头过道,主人坐在桌子里头,幸亏前边、左边开窗,虽觉拥挤,但还明亮。这奇石楼实在是杂乱得很有艺术气氛,并且不虚张声势,很接地气。

这爿小天地,不是他的生活全部,只是他业余的小部分。他乐呵呵地在他的小天地里,写写画画,一晃就是几十年。

我常常就这样坐下,面对面,跟他开开心心聊天。

快乐往往是一种豁达,是一种坦然。我从中捕捉到他快乐背后的一丝忧伤气息。这忧伤,不是他瘦弱的身躯,撑起一个家的重担,去插秧割稻,种瓜栽菜,黑夜里独自划船去借粮,跟着亲戚翻山去挑盐贩卖,被派上工地挑土筑水坝这些艰辛劳作,而是年少时,没读几年书,只得辍学的悲愤。不过,即使再悲愤,他也只埋在心底,把“命运”放下,不愿再诉说这过去。

他倒是愿意说初中时,痴迷画画,找到老师家中请他指导,这个老师叫孙先生,指导他临摹《介子园画谱》,借给他石涛册页。之后找到另一个老师叫谢先生,他为学画,来回往老师家跑,直到老师晚年,还常常去陪伴,料理老师一些生活起居。

他把情义都画进他的画里。他的画,入古出新,或写或工,俗中见天真。他的字,兼容碑帖,苍劲内敛,拙中见雅致。是一个真正扎根一方水土长出来的画家。他自己戏言,“老妻爱我画山卖,买鱼买酒买西瓜”。

在奇石楼,我们经常是两个人面对面,喝杯茶,南腔北调,也可以发现他的农民脾气。有一次,他生气了,跟我念叨说:“画家就是画家,农民就是农民,报纸上非叫我农民画家,这是什么话?”

我还发现过他的一次隐秘的生气。他请一名家为自己的画册题签,题签得到了,但那个名家并不看重他,后来画册出版了,我在画册上找不到名家的题签影子。

现在他已是一个老人了,但他却像一个顽皮的小孩儿一样。有一次,我顺便送去他新印行的文集,书一箱一箱那么重,他总想伸手帮忙卸车。我拦住不让,他嘿嘿嘿地,一不留神,就溜到车子的另一边,抱起一箱书就往家里跑。辛弃疾说过什么来着,这叫“最喜小儿无赖”,可喜高土学童顽,这样的人还会老吗?

有些日子没见面了,有一天,长春对我悄悄说,最近这段时间,王先生穿上白底蓝条衬衫,与白床单相伴。我一听,心头一紧,潮湿了心情。远眺大罗山,似乎飘起一片乌云,慢慢变厚,重重地压了过来,像泼墨一样。

好在云开雾散,阳光照样灿烂,乐呵呵的他,照样在他的奇石楼,画兰、画竹、画石头。

奇石楼的石头,多采自大罗山,似乎也并不奇,只是一些质朴没给雕琢抛光的天然籽料,但一旦注入了精神、情感,就有了体温,有了寄托,就会唱歌。

王学钊,奇石楼主,高土先生,他才是茶山一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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