烫冻疮
2020-04-01糜建国
糜建国
童年的冬天很冷,每年都下雪。下雪还不算冷,要说冷,是打干霜。冻死老狗的天,房顶上的干霜白茫茫一片,像童话里的宫殿。到了正午,太阳穿破浓雾,地上湿漉漉的,就更冷了,手脚不知搁哪儿好。
吃不饱不说,家里又没有多少穿的,“新老大,旧老二,缝缝补补给老三”,都是大的穿不得,留给小的穿。衣服裤子是这样,鞋子也是这样。所以,留下来的鞋,都是烂的,不是没后跟,就是前面破了洞。而且解放鞋居多,当然,能够有单鞋穿,就很不错了。农村里,除了石板路,就是土路,一遇上下雨下雪,到处都是稀土泥泞,布鞋也穿不得。况且,兄弟姊妹一大堆,那么多双布鞋,她哪里有钱去扯布呢?大多时候没穿的,打起光脚板,到处跑,所以脚经常被冻起包,脚趾头冻得发肿发亮,有的冻疮磨破了,留下洞洞眼眼,又痒又痛。暖和起来就痒,碰到就痛。特别是穿了袜子,冻疮和袜子粘连在一起,血迹斑斑,早上穿袜子,晚上洗脚脱袜子,过程艰难,痛苦不堪。
大人要上坡去挖地种粮食,就把小孩子放在箩篼窝窝里。一个破箩筐,边弦的篾条部分松脱,甚至箩篼底部也穿孔了,就在下面铺上谷草,再垫上一层烂棉袄、破裤子,小孩双脚弯曲着,团在箩篼窝窝里,屎尿都拉在里面。大黄狗肚子饿得瘪瘪的,在地坝里面走来走去,到处找不到吃的,走累了,又怏怏地靠在箩篼旁边,挤点温度,热和些,终于睡着了。几只母鸡叽叽咕咕的,依在一起取暖。麻雀饿极了,从屋檐下的窝里飞出来,看见箩篼里的孩子胸前有几粒米饭,就落上去,啄起来吞了,然后翅膀一张,又飞出去。天空从蓝色变成了黑色,孩子耷拉着脑袋,睡了醒来,醒来后又睡着了,不知道是冻醒了还是饿醒了。他用小眼睛打量着这个无奈的世界,一看没有变化,咿咿呀呀哭两声,又睡过去。屁股底下的屎尿干了又湿,湿了又干,所以,很多孩子的屁股和脚都被冻烂了。第二年春天,终于从箩篼窝窝里面解放出来,在地坝上打起光脚板走路,也是一瘸一瘸的。有的长大后,还落下了残疾,双腿怎么也直不起来,那都是箩篼窝窝里面的粪便躜了、泡了的缘故。我家隔壁长青叔的几个女儿,就是这样成的瘸腿,成人后不好嫁人。
看见我的脚生了冻疮,妈妈心急,擔心我也会变成瘸腿,长大后讨不到婆娘,就赶紧想尽各种办法,给我们洗脚、烫脚。
不知道妈妈从哪里学来的经验,找来两块老姜,拍碎,加入少许盐巴,几个红辣椒,再加入一大把蒜梗,烧一大锅水。蒜梗,是老蒜的梗,拔下蒜后剩下的梗。小时候,从地头扯回家的蒜带梗,一把一把拴好,直接挂在墙壁上,晾干后,要吃蒜,直接从墙上扯下来。吃了蒜,剩下的梗不能丢,是熬水制冻疮最好的。
晚饭后,大锅里面煮的猪潲熟了,勾兑好潲水,把猪喂了,再把大锅、碗这些都洗净了,灶台、灶屋收拾规矩了,一家人烫脚后就上床。冬天晚上,到处漆黑一片,又奇冷无比,农村没什么事,吃了饭就上床睡觉。其实,时问也不是很早了。煮饭、肖夜、喂猪,乱七八糟的家务干完,也差不多九、十点了。那阵子是烧柴火,一大锅水烧开需要很长时间。不过,虽然煮饭时间长,但看见锅里下了米,香味出来了,闻见香味儿,就有了盼头。
我们家主屋只有两问,是祖祖(曾祖父)那辈修的,像现在城里的跃层,五步石梯走上去,一间搭了两张床,做卧室;下五步石梯的一间除安置了一张床外,还摆放了一张八仙桌,四条板凳,做堂屋,吃饭。父亲在两问主屋的旁边,搭了一个偏搭(偏房),然后用竹篱笆隔成两个部分,前部分做灶屋,后面部分就是猪圈。烫脚呢,就在灶台旁边。
熬好药水,像要干一件大事一样,妈妈挽起袖子,由于穿的袄子太厚,一个人挽不起来,扯掉洗得发白的袖套后,叫爸爸帮忙挽。爸爸白天干活太累了,在堂屋里那张铺有稻草的床上躺着,双手交叉在他那件油腻腻的长衫袖筒里打瞌睡,有些不耐烦,但经不起妈妈的哕唆,还是帮妈妈挽了。妈妈用凉水把木脚盆冲洗了,就着余水还仔细地把盆的内部和边沿抹了几抹,确认洗干净了,才在热气腾腾中,用锑瓢将热水一瓢一瓢舀进脚盆里,满满一脚盆热水!在夏天,这样一大盆水,我可以坐在里面洗澡了。满屋里都飘荡着热气,热气里裹着蒜味儿、姜味儿、辣椒味儿,在屋檐上飘荡。土墙上的缝隙,早被我们用谷草塞住了,灶屋很严实,虽然外面寒冷,但屋内一丝风也没有,灶台上的煤油灯静静地燃着,妈妈忙碌的影子,影影绰绰,像仙境一样。灶台上面的蜘蛛网悬挂了很多扬尘,那热气在上面旋转、飘荡,连蜘蛛网都有了温热。听说要给我烫冻疮,烫了就不痛不痒了,我就屁颠屁颠跟在妈妈后面,左一声“妈妈”,右一声“妈妈”,讨好似的喊着,乐滋滋地期待着。
正当我满心欢喜的时候,没提防,妈妈像老鹰抓小鸡一样一把将我提过去,按在木脚盆旁边的竹凳上,把我脚朝前,脑袋朝后,横倒在她怀中,利索地把我脚上的烂鞋子脱掉,抹掉我小脚上的袜子——袜子是妈妈用她穿烂的袜子改的。
妈妈穿的线袜子,红色,她自己打的,虽然底部已经很破了,但也舍不得丢,因为帮子还是好的。妈妈就将袜子底部烂掉的部分用剪刀剪掉,把帮子从中间剪成两段,一段再一分为二,从中间剪开,比着我脚的长短,缝起来,做成袜底;另一段呢,也一分为二剪开,比着我脚杆的粗细,缝起来,做成袜身,然后再用线把袜身和袜底缝起来。
妈妈聪明,缝补的时候,是翻开来缝补,缝补好了后,再翻转过来。嘿,由于针线走得细密、排列整齐,翻过来的袜子,由于红线袜子也用红色的线缝补的,还看不出来针脚呢!妈妈用两根手指在空中提起来,歪着头,睁大眼睛,看了又看,这就是一双好好的袜子呢!雨过天晴样,她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
但妈妈缝得再好,也经不住我的糟蹋。很多次,我在穿的时候,没拉伸,不平整,皱褶巴拉的,笼起来又蹦又跳,又由于哥哥姐姐的鞋子太大,我穿上之后,不是后跟脱落,就是破了洞,袜子在地上擦来擦去,蹭来蹭去,久了,袜子由红色变成黑色外,还被生生地擦出了破洞;有时刚好从连接处脱落,欲掉不掉,像肉的筋连着皮一样,线连着袜底和袜身,很不舒服。穿也不是,不穿又冷,在我玩耍的时候,一会儿又要弓下身弄一下,很是麻烦。
自然,還没进入四九,我两只脚上就都生了大大小小的冻疮,鼓胀起来,乌青乌青的,又痛又痒,后来就用脏兮兮的小指头去抠,有的地方被感染,开始红肿;有的地方还灌脓溃烂了,袜子粘在肉上。就在妈妈撕下袜子的那一刹那,我只感觉一阵撕心裂肺的痛,像被镰刀在脚上割开了一道口子一样。我还没完全缓过来呢,双脚已被妈妈的的大手摁在脚盆里。我被妈妈胳膊肘死死地夹在腋窝下,不能动弹。“我的妈Ⅱ也!烫死我哟!”我大声喊,只感觉,我的双脚锥心般的疼痛!我用尽全力,在妈妈的腋下死死挣扎。妈妈就是不吭声,也不打我,当然,她腾不出手来打我;也不骂我,骂我,我也不会听,也是白骂了。我杀猪般嚎叫起来,嚎叫声穿破土墙,向夜空划出去,吵醒了爸爸。我听见床上的爸爸在骂妈妈:“死婆娘,深更半夜把娃儿整得直叫唤。”我很希望爸爸爬起来帮我一把,把我从妈妈的腋下拽出去,但爸爸嘟哝了两句,翻过身,又睡着了。我挣扎着,使出全身力气向上仰,但都挣不脱妈妈强有力的臂膀。我用双手扯妈妈的袄子,但妈妈的袄子太宽、太厚,我找不到受力点,抓不稳,抓了几下,我的手指也痛起来,就放弃了。我的双手在空中乱舞,像被割了颈子的鸭子丢在地上,翅膀扑腾着,扳命一样,努力地扳动着,但一切都无济于事。妈妈把我的脚一直摁在脚盆中,蒜水慢慢地浸入我的冻疮口,慢慢地,我的脚从疼痛变得麻木,又变得酥痒。这个时候,母亲已经缓过气来,腾出手,在我屁股上“啪啪啪”地打了几巴掌,我嘤嘤地哭着,但已经没有力气扳动了,像被杀了的猪,血快流完了,要落气的样子。我这个时候,也冒汗了,周身通透。慢慢地,脚也有了感觉,妈妈一会儿用蒜梗在我冻疮上搓着,一会儿又用她带茧的手,揉着我的冻疮,一股股热流直浸入我的体内,我也不再感到疼痛,白天里的又痒又痛,在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舒适。这个时候,我又巴不得妈妈的手不要离开冻疮部位。同时,我心里面竟然莫名地升腾了一种感激,对妈妈的感激。这种感激,就像腾腾的热气,在整个房间飘荡起来。妈妈也热起来了,敞开了她的斜襟袄子,头上的青布帕子散开,头发散落下来,拂在我的脸上……
正因为蒜梗治好了我的冻疮,看见墙壁上挂的蒜梗,就多了一份温情。在以后每年扯蒜的季节,我还都配合着妈妈,把蒜用枯草绑起来,一把一把,缠上几圈,打个结,绑得牢固,悬挂在灶屋的墙壁上,一排一排的,很好看。
绑的时候,我跪在妈妈的旁边,递上枯草,看见妈妈绑完一根,又赶紧递上去,阳光温温地投射过来,亮晶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