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时期老子研究风貌管窥*——《老子哲学之研究》阅读札记

王 婷

（贵州师范大学国际教育学院，贵州 贵阳，550001）

以哲学的眼光或者说从哲学的角度研究和审视《老子》等中国传统典籍是晚清民国以来学术研究的一大特色，同时也是《老子》研究的一大转捩点，如果放大到整个历史发展的进程来看，这一特色颇可视为西学东渐或中国文化走向世界和走向现代性的一部分。

中国典籍中本无“哲学”（philosophy）一词，近代经日本启蒙思想家和哲学家西周（にしあまね，1829-1897）之手，“哲学”一词得以诞生，并逐渐取代“玄学”“经学”等观念在中国流行起来，现今凡受过中等以上教育的人士，无人不知“哲学”一词。“哲学”概念的传布开启了以“西方哲学”眼光审视“中国思想”的革命，引发了中国传统学术研究理论范式和话语体系的颠覆性改变。中国高校学科中出现了“哲学门”“哲学系”，胡适之博士、冯友兰分别撰写了《中国哲学史大纲》《中国哲学史》，中国的古圣先贤也开始被冠以“哲学”的名义被加以研究，他们的道术器用之学被称为哲学，这宣告了经学时代与子学时代的结束，一个被赋予现代性特征的“哲学的时代”到来。

初版于1948年的这本《老子哲学之研究》，即是上述风潮的产物。在近代以前的中国古代老学研究史上，从未有过“老子哲学”之名目。今天翻看这本《老子哲学之研究》，仍能透过知识考古和观念寻根感觉到迎面扑来的民国时代的“文艺复兴气息”！

1 《老子哲学之研究》概说

这本小册子篇幅不长，正文约两万五千多字，主要谈及老子的宇宙观、人生观及政治思想三方面。书后附有老子《道德经》八十章，较之通行本少一章，因编者将第四十章与四十一章并为第四十章，故如此。从文句来看所采版本与王弼本最为相似，仅个别章节字句略有出入，其余与王弼本相同。

作者金声生平不详，名不见经传，只有书中的两篇自序能够作为考证其生平的线索。其中提到他曾任国民党中级军官，大概是因为仕途不顺抑或世事变迁如白云苍狗，使得他开始钟情于研读《老子》，并从中咂摸出自己对人生与政治的一番“入世”的思考。两则自序中的落款日期可以从侧面反映出写作背景，一则落款为（民国）三十三年六月二十三日，这一年是抗日战争胜利的前一年，即1944年；第二则为三十七年七月七日，这一年是1948年，即标志全面抗战爆发的“卢沟桥事变”后的第十一年，次年人民解放军横渡长江解放南京，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中国历史进入新纪元。作者身处鼎革之际，社会时局激烈变动，战乱频仍，不将《老子》当作兵书读，亦不将《老子》当作权谋或者宗教来读，而是当作哲学来读，大抵是受民国年间研究老子的风习的影响，此种风气此后延续几十年，并未有所稍歇，一直影响至今。今天许多知识阶层提到老子，首先想到的就是《老子》是一部充满哲学智慧的书。

这本小册子可以窥见西学东渐下时人尝试扬弃传统，试图用“德先生”（Democracy，民主）、“赛先生”（Science，科学）、“费小姐”（philosophy，哲学）等新思维、新观念、新话语去重新诠释和改造传统文化的自我革新精神，也让我们深刻感受到“西方文化传入中国不能不以哲学为其先导”的强烈时代性。

2 宇宙论和宇宙发生论——西方哲学视野下的“道论”

“宇宙观”一词与“哲学”一样都是西方舶来品，其内容大抵包括宇宙论和宇宙发生论两个层面。宇宙论（Cosmology）是关于宇宙的本体论，论述“宇宙心”“宇宙之理”之类的话题。宇宙发生论（Cosmogony）讨论世界是如何形成的[1]。《老子哲学之研究》对这两方面多有论及。

《老子哲学之研究》首先探讨宇宙论，即宇宙本体为何，这个问题在中国传统哲学中被称为“天心”，亦即宋明理学所讲的“为天地立心”之“心”。民国时期话语陡然转变，“心”转变为“宇宙观”。宇宙无边无际，神秘莫测，历史上不断有人追问宇宙的本体是什么，有的认为是神，有的认为是物质，如水、火、地、风，等等，观点的差异源于哲学界唯心论和唯物论两大派别认识上的分歧。作者认为以老子的哲学思想而论，宇宙的本体并不是任何形式的神，也不具体为某一特质的物质，而是无形无相、具备能量和主宰性的道。至于道从何而来，他引用老子的话“有物混成，先天地生”（二十五），“天下有始，以为天下母”（五十二），“吾不知谁之子，象帝之先”（四）作为论证。这在形式逻辑上当然并不能解释道为何物，但是从时间逻辑上却确定了道为宇宙之源，老子“强字之曰道”（二十五）。吊诡的是这个道不可道，若可道或是某一种具体之道，那么又不是道了，所以老子说“道常无名”，只能从本体上去把握，通过“常无，以观其妙，常有，以观其徼”（一）的方式去体悟。“道”无处不在，但无法言说，合本体与现象为一体。

作者认为道充盈万物，无所不能，其功用万能无穷，“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以一盈，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为天下正”（三十九）。道也可用于人生实践，“用之不可既”“用之不勤”，对政治也有能动作用，“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三十七），“夫唯道，善贷且成”（四十一），“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二）。探讨老子的宇宙发生论时，作者认为，在老子看来，宇宙发生其实就是道的运动与发展：“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抱阴而负阳，冲气以为和”（四十二）。这里的“一、二、三”都有特定的含义，“一”是万物的起点，“二”是一阴一阳，“三”是阴阳的结合即“和”，正如万物有雌雄，可以不断结合发展衍生万物一般。作者认为“一、二、三”也可以用辩证法中的正、反、合来解释，“一”就是“正”，“二”就是“反”，而“三”即是“合”。所以“合而后正，一也；正而复反，二也；反而复合，三也。”作者的这种解释反映了辩证法思想对哲学研究的一种渗透，也反映了五四以来中国古代文化思想研究的一个特点，就是从西方援引宇宙论等观点重新阐释中国问题。

3 老子哲学的“生命导师”角色和人生指南功能

刘笑敢教授曾说，在中国“很多人虽非研究中国哲学的专家学者，但是他们却需要儒学、佛学或道家为他们提供精神生活的指南和力量。普通人也需要涉猎儒、释、道之学说和教义。儒释道的普及著作就不仅是学术普及和文化普及，而且还担当着人生指南的功能……在这方面中国哲学似乎又与西方地方教会机构的功能有所对应，其普及著作则与西方所谓self-help（精神自助）以及‘心灵鸡汤’（Chiken Soup for the Soul）之作用类似。”[2]作者认为，老子哲学在中国文化中有“生命导师”角色和人生指南功能。所以他的书中人生观部分居于中心位置并占有较长篇幅。

作者从“有无”概念切入老子的人生观，认为“有”和“无”不单是有，也不单是无，而是两个思考宇宙变化的整体概念。天地万物从虚空中有，从无形中化作有形，“其实无即有，有即无，有‘无’始有‘有’，无‘有’亦无‘无’”。作者以“行云流水”“花开花落”为例来解释 “有无”关系，认为是老子人生观中最应标出的中心所在。

由于世间万物都是从虚空中来，循着道之主宰而发展，所以老子认为人生法则也应遵循道，“道者，万物之奥，善人之宝，不善人之所保。”（六十二）由于秉持道，知“有无”，老子的行事就与常人有所不同：“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我独泊兮，其未兆；沌沌兮，如婴儿之未孩；儽儽兮，若无所归。众人皆有余，而我独若遗。我愚人之心也哉！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澹兮其若海，飂兮若无止。众人皆有以，而我独顽且鄙。”（二十）众人都在熙熙攘攘的世俗生活中沉迷不已、尽情享乐时，老子的心态则是淡然宁静、淳朴自然。这样的表现有时甚至被看作是愚钝笨拙的，而这其实正是打破世间人人执着的“有”而去追寻本初的“无”的结果，是悟道和乐道的精神表现。作者将循“道”的人生观总结为七点：（1）守静，（2）寡欲，（3）虚柔，（4）为下，（5）不争，（6）不盈，（7）知足。这些感悟是书中最为“中国人”和最为“心灵鸡汤”的部分！

接下来作者继承魏晋玄学关于“有无”的讨论，将“有无”问题带至“有我”和“无我”的思辨上。他认为，当人们从“我”的角度出发思考时，往往会是一个小我的选择，是与他者或他人的泾渭划分，是缩小了生存圈的我之为我，人之为人的思想境界，所以“我”和世界是具有区格的，是难以为一的。而“无我”并不是丧失肉身之我，而是将“我”融入人之“我”，具体的“我”消失了。如同“‘道’是若有若无的东西，‘我’也是若有若无的东西。”这时消失了具体的“我”处于“无我”的状态，却变成了“大我”，是人人有我，我有人人的“我”。所以，老子说：“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故贵以身为天下者，则可寄于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者，乃可以讬于天下。”（十三）道出了偏执于小我的人生是处处危患的，而抛却这个区格，则可成为以天为屋，地为铺，天地万物皆备于我的人人为我之我，我为人人的我。先秦时期许多哲人也秉持相似的观点，墨子说：“摩顶放踵利天下而为之”（《孟子·尽心章句上》），孔子说“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论语·雍也》），孟子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孟子·梁惠王》），庄子也有“吾丧我”的言论，可视为这一问题的一个经典诠释。这些先秦思想家都提到了应放弃“小我”而以天下、人人为己任，实现天地间的“大我”，即放弃“有我”，追求“无我”。

在民国时期，国学大师王国维也提出“有我之境”和“无我之境”的说法，王国维讲：“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无我之境，人惟于静中得之；有我之境，于由动之静时得之。故一优美，一宏壮也。”[3]王国维深受叔本华哲学影响，上承魏晋玄学提出此说。金声关于“有我”“无我”的感悟虽没有超过王国维，但可说暗暗与之深契！

循着“无我”的人生境界“以物观物”甚至“以道观物”“物我两忘”去生活，作者认为老子倡导一种提高“内生活”（精神生活）而放低“外生活”（物质生活）的思想。在作者看来，人天生就是追逐物质生活的，不断向外求，追求“五色令人目盲，五味令人口爽，五音令人耳聋”这样一个声色犬马的人间世界。但是这种向外求的生活无法使人心情平静，更无法让人寻得真正的内心自足，是将精神依附在了物质上，只会在过度地对外扩展中耗得油尽灯枯。这样离有道的生活太远，连认识道都十分困难。相反，若是从内去追寻，注重过一种“内生活”，才能得到宁静与自信，因此，老子教导人们：“夫唯无以生为者，是贤于贵生。”（七十五）“圣人欲不欲，不贵难得之货。”（六十四）“圣人为腹不为目。”（十二）

4 老子哲学的权力关怀：老子的政治哲学

本书的第三部分关于老子的政治思想，是与作者的自身经验、当时生活结合较为密切的一个部分。作者认为老子的政治思想就是“无为而治”。作者认为老子的政治思想较多是针对统治者而言的，老子希望“统治者不可好大喜功，麻烦人民，致成苛扰”，以“无事取天下”，应顺应道法自然的原理来看待政治的运转，不应以过多、过度、过强的人为之力去左右社会治理，否则只会走向“为者败之”的穷途。在作者看来政治的“有为”是当时许多政治家的弊病，这是“离自然”“反自然”的做法，也是与人民相脱节的。

作者在肯定老子的“无为而治”为中心的政治思想后，又列举了七个统治阶层可以参照的方法。它们是：（1）不尚名，（2）毋重利，（3）抑私欲，（4）绝诈伪，（5）尊民意，（6）非兵争，（7）除刑戮。不尚名，是老子认为的“不尚贤，使民不争”，追逐功名利禄只能使人心动乱。毋重利，是老子说的“难得之货，令人行妨”，所以“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这也暗讽了当时社会贪污盛行，尤其是政治界没有把持好这个基本的原则，使得社会重利风气严重。抑私欲，是老子提醒人们要学会节欲、抑欲。绝诈伪，是老子希图统治者明白，百姓历来是上行下效的，如果国家不仁义，虚伪谲诈，底下的百姓只会纷纷效仿，所以他才会说：“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十九）。尊民意，老子早在两千多年前就主张要尊重民意，老子说：“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德善。信者吾信之，不信者吾亦信之，德信。”（四十九）可见要想取得好的政治，取得天下，必须尊重民意，爱惜民心。这也是作者所处时代孙中山先生极力倡导的“三民主义”精神之所在。非兵争，作者以拿破仑、希特勒、东条英机为例，指出穷兵黩武的政治家没有一个有好下场。除刑戮，作者希望管理者和执法者们明白，严刑峻法不是治理社会最行之有效的办法，不然老子也不会说：“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七十四）执政者如果总是心存“代天司杀”的想法，其实就如同“代大匠斫”，这样做总免不了“伤其手”的结果——暴力解决不了暴力，只能制造新的暴力。这些都是对当权者和施政者最有力的政治提醒。

5 《老子哲学之研究》的学术特点及其历史价值

除上述内容之外，作者选入书中的八幅讲解道的图解，也是颇为有益的资料。图1是作者所选的老子宇宙观图解，是讲解道如何主宰支配万物、周行不殆的过程。万物始于“道”“道”的质性就是“有无”；“有无”是一体的，是“一”；“一”派生出“- -”（阴爻）和“—”（阳爻），即一阴一阳为“二”；“二”衍生出代指万物的“三”，人是万物之一，人遵循在地上的法则，故“人法地”，而“地法天”“天法道”。这样，“道”—“有无”—“一生二，二生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被有机地串联了起来，构成了一个缜密而又完整的老子宇宙观。

图1 老子宇宙观图解

图2 老子循环论图解

图3 周敦颐的《太极图》

图2是老子循环论图解。这幅图比书中所收的其余图解复杂，以“有无”为主线索，揭示有无所呈现的运转状态是一个动静合一、正反交叠、强弱互换、生往灭返的运动过程。道在这样的运动中，会产生一个顶点，但每当这个顶点到达至高处时又会缓缓落下，这即是万物循环之现象。周敦颐的《太极图说》中的太极图（见图3）与之有异曲同工之妙。周氏的太极图将一阴一阳中的动静相依通过图示进行展现。太极图将《系辞》中“易有太极，是生两仪”的“太极”确立为万物的最高地位，但是太极图没能更形象地反映动态变化的运动过程，而更多的是依靠文字阐述：无极而太极。太极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而生阴，静极复动。一动一静，互为其根。分阴分阳，两仪立焉。阳变阴合，而生水火木金土。五气顺布，四时行焉。五行一阴阳也，阴阳一太极也，太极本无极也。五行之生也，各一其性。无极之真，二五之精，妙合而凝。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二气交感，化生万物。万物生生而变化无穷焉。（《太极图说》）

本书特点之一在于语言朴实，扼要勾勒了老子的哲学思想尤其是在政治领域对人们的启迪。本书另一特点在于结合当时国内社会政治，以老评政。作者多处引用梁启超的学术思想和言论评论当时的政治。如作者认为老子是尊重民意的①原文作者认为：“可是老子在两千五百年前，却早就主张尊重真正民意的政治了。”，作者甚至引用梁启超的观点认为老子具有“革命色彩”②原文作者的引用见梁启超《饮冰室专集》之三十五第二页。。

总的来讲，这部小册子深入浅出，平易近人。作者首先肯定老子思想的哲学地位而认为宗教为其末流，通过自身研学经历阐释老子的宇宙观，进而阐发老子的人生观，并联系作者当时的社会生活借老喻今，道出老子思想下的政治观应为如何。虽然这部著作中的许多信息并不准确，如作者金声的生平介绍，以及书中作者所引用的《道德经》的版本等，但作为一个个案，从一个侧面表现了民国时期在引入西方学术概念思潮影响下普通老学爱好者治老学的研究特色。这本书是体悟《道德经》文化的一个较浅近的读本，如能读得进去，颇会得到些五味杂陈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