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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月不相饶 惆怅年半百
——杜甫华州时期诗歌研究

2020-03-30孙凤云

西安航空学院学报 2020年6期
关键词:杜甫诗人

孙凤云

(安徽大学 文学院,合肥 230039)

目前,学界对于杜甫华州诗歌的数量统计仍不清晰,杜诗分期也较少提及华州时期。而华州,却是诗人的人生与创作道路转型期,是他从官员转向布衣的一大标志。在华州仅一年,杜甫体会了天子近臣失意为小吏后不被重视的疲惫;感怀了庙堂难捱、反复颠沛流离,想要追寻一片净土的不易;目睹了战争中百姓的悲惨生活、萧条破败的荒凉景象;见证了征兵时徭役的惨重和官吏的暴行;也亲身经历了三个催泪的场景:被迫抓走的老妇,仇恨敌人、不畏牺牲的孤独老者,顾全大局、忠于爱情的新妇。这对于一个热切关心人民、忧心时事的爱国诗人来说,可谓是最沉重的打击,也是最快速的转变,苦闷、失望、愁绪、短暂快意、再次失望、痛苦抉择,诗人在矛盾中不断斗争,经历了思想上曲折的痛苦的过渡。陈贻焮先生在《杜甫评传》中也提到:“乾元二年这一年,对杜甫的一生来说,是很重要的一年,是值得纪念的一年。就在这一年,诗人经过了多时的反省和探索,终于从思想感情上完成了日渐远离皇帝而走向人民的痛苦过渡,谱写出反映人民苦难生活的新篇章,为他前期已取得的辉煌的诗歌创作成就,增添了新的耀眼光彩。”[1]本文通过杜甫初到华州、往返华州东都间及再返华州三个阶段的诗歌创作,探讨诗人创作思想与心境急速转变的历程。

一、杜甫华州时期诗歌概述

华州是历史名州,陆游在《老学庵笔记》中说:“华州以华山得名。”[2]清代《陕西志辑要》亦云:“在华山下,故名。”[3]杜甫来到华州,虽感叹世态炎凉,抒发个人不幸,但也更加关心百姓,了解人间疾苦。在《为华州郭使君进灭残冠形势图状》和《乾元元年华州试进士策问五首》两篇文章中,他上书军事建议,提到赋税、交通、征役等问题;诗人又来往于华洛之间,见证了战争带给人民的困苦,“曾为掾吏趋三辅,忆在潼关诗兴多”,可见华州确是杜甫转型的重要时期。关于华州时期的诗歌,遍检《杜诗全集校注》及《杜甫年谱》可发现1400多首杜诗中,华州一年所作的诗歌有35首。《赠孟云卿》是杜甫将行华州时与孟云卿的别离,从这里开始,诗歌便与华州有了联系。本文以去往华州途中、在华州、东游洛阳以及再回华州,这一年左右的诗歌作为研究对象,《遣兴三首》作于罢谏官后,还没有离开长安,不能算在华州时期内,《至德二载甫自京金光门出间遗移华州……有悲往事》是杜甫去往华州的标志。为了便于分析,罗列了杜甫华州时期创作的诗歌(见表1)。

表1 杜甫华州时期创作的诗歌

乾元元年六月,房琯数罪齐治,被贬豳州,严武、杜甫等人均受牵连,杜甫被贬为华州司功参军。即将离开长安之际,诗人想起了一年前也是从金光门出奔,“此道昔归顺,西郊胡正繁”,这是杜甫即将移华州的抚今思昔与内心独白,如今又走出金光门,感叹自己无才、衰老。“贬官对于杜甫,在政治上又是一大挫折,但在艺术上却大有好处。他走出了宫廷,才能进一步走向生活和接近人民,才能攀登上现实主义诗歌艺术的顶峰。”[4]被贬华州的这一年,杜甫有幸多次深入民间,目睹兵荒马乱的衰败景象,百姓饱受流离之苦。

二、初到华州的苦闷与感怀

乾元元年(758年)六月,杜甫带着受挫的心境杜甫来到了华州,到这年的冬天,一直留在华州,这时的他被帝王抛弃,虽然华州离京都不远,但毕竟不在政治中心了,华州长官郭使君也只是把他当作一般笔吏,内心的窘迫、酸辛和急躁自是不言而喻。

(一)仕途挫折、对君失望的烦躁与苦闷

七月的华州天气炎热,诗人刚来到这里安家,处处需要打点,许多繁杂错乱又不重要的官务缠身,感到十分难忍,写下了《早秋苦热堆案相仍》:

七月六日苦炎蒸,对食暂餐还不能。常愁夜来皆是蝎,况乃秋后转多蝇。束带发狂欲大叫,簿书何急来相仍。南望青松架短壑,安得赤脚踏层冰[5]。

浦起龙以为:“借苦热泄傲吏之愤,即嵇叔夜七不堪意。老杜每有此粗糙语。”[6]其实这首诗不仅反映诗人此时颠沛流离、愁苦心烦的生理体验,也展示了杜甫性格中追求自由、狂傲不羁的一面。物系人情,杜甫难忍的不只是酷热,还有理想受挫、仕途不顺的苦闷,才会让他对食暂餐,夜里常愁蝇蝎之多,做出“束带发狂欲大叫”的怪异行为,赵大纲曰:“此欢苦热,亦见狂态也”[7]。这似乎破坏了人们心中杜甫那种忧国忧民的仁者形象,却真实地宣泄了诗人内心的痛苦,在理想破灭之时,也会有狂夫的行径、避世的意念。可见,杜甫并不只有我们常常看到的炽热的入世之心和强烈的济世情怀,还有放荡不羁、快然自适的追求。

这年冬天,杜甫在华州东郊看见一匹被遗弃的瘦马,去年还参加追逐叛军的战斗,失足受伤后便被抛弃了,瘦骨嶙峋地站在路旁,“瘦马犹带官印,叹其昔用而今弃也”[7],诗人在怜惜瘦马的同时,也觉得与自己的遭遇非常相似,写了一首“自伤贬官而作”的《瘦马行》,寄托身世之感。诗云:

东郊瘦马使我伤:骨骼硉兀如堵墙。绊之欲动转欹侧,此岂有意仍腾骧?细看六印带官字,众道三军遗路傍。皮干剥落杂泥滓,毛暗萧条连雪霜。去岁奔波逐馀寇,骅骝不惯不得将。士卒多骑内厩马,惆怅恐是病乘黄。当时历块误一蹶,委弃非汝能周防。见人惨澹若哀诉,失主错莫无晶光。天寒远放雁为伴,日暮不收乌啄疮。谁家且养愿终惠,更试明年春草长[5]。

这首七言诗前八句写了瘦马被抛弃后的憔悴之状,《杜诗镜铨》:“开口先极致嗟叹形容,下再细说。”[8]马瘦得骨头都暴露出来,歪倒在城郊外,身上还带着一层雪霜,不能再次在战场上飞跃杀敌,实则隐含自己是否能回到长安侍奉君王之意。中间十句叙述瘦马也曾是一匹有功劳的良马,风驰电掣、追逐敌寇,如今失足跌倒弃于路旁,这并不是马儿能够预见的,却要孤独地承受错误的后果,只好发出凄惨的嘶鸣倾诉自己的无罪、被放逐的哀伤。瘦马的战场遭遇与自己的官场不平巧妙地结合起来,借物喻人的同时,又在以人感物。战马的憔悴、落寞,正是作者贬官身世飘零的写照。杜甫,终究是乐观积极的,最后两句希望瘦马有人收养,能够再返战场,是一种美好的寓意和自我鼓励的豪情,象征着诗人自己“兼善天下”的进取精神。

(二)寄情山水、幽独伤神的愁绪与伤怀

恶劣的环境、苦闷的心情,让诗人急于发泄,寻找精神的寄托,中国文人此时便选择寄情山水,企图通过清秀明亮的风光景物抒发一时一地之感,表达自己孑然独立的心情。

杜甫路过郑县,停留在西溪亭,即郑县亭子,登亭抒怀,写下了为数不多的一首题壁诗,诗云:“郑县亭子涧之滨,户牖凭高发兴新。云断岳莲临大路,天晴宫柳暗长春。巢边野雀群欺燕,花底山蜂远趁人。更欲题诗满青竹,晚来幽独恐伤神。”[5]诗人登上亭子,看着远处云断西岳的莲花峰,近处天晴柳暗的长春宫,联想到山中野雀欺燕、山蜂趁人的景象,不禁暗自伤神,似乎自己就是那落魄的被欺负的对象,各种诽谤之词都加诸一身。《杜臆》:“野雀、游蜂一联,乃《诗》之比,正发移官岂至尊之旨。”[9]想要题满青竹表明自己不移官不贰事的志向,又感伤失了君心,不免落寞伤神,后四句有屈原“香草美人”之意。

诗人一生共作了三首《望岳》,一是青年壮游时期,登顶东岳泰山的雄伟壮志;一是中年时期(即贬谪华州途中),路经西岳华山,满是失意彷徨;一是暮年时期,登临南岳衡山,忧郁哀叹,漂泊江湖,有幸再次望岳。虽然每个时期心境各不相同,却都表达了忠君爱国之心。中年失意时的这首诗歌:

西岳岭嶒竦处尊,诸峰罗立似儿孙。安得仙人九节杖,拄到玉女洗头盆。车箱入谷无归路,箭栝通天有一门。稍待秋风凉冷后,高寻白帝问真源[5]。

浦起龙《读杜心解》:“从贬斥失意,写望岳之神,兼有两意:一以华顶比帝居,见远不可到;一以华顶作仙府,将邈焉相从。盖寄慨而兼托隐之词也。”[6]诗人并未如在泰山一般登临远望,而是站在山下仰望华山,开篇即以奇特的想象让人感受到华山的尊严,把华山比作一个受尊敬的老人,四周的山峰像一个个儿孙罗立在老人身边,亲切又巧妙的比喻体现了诗人心中的尊敬与崇仰。接下来引经据典,借用《列仙传》中的“仙人九节杖”和《集仙路》中的“玉女洗头盆”来表明作者想要攀登华山之意,又有“安得”笔锋反转,意欲登临的愿望难以实现,其实又何尝不是在暗示报国无门、仕途坎坷呢?第三联写华山高耸险峻,以地名入诗,借用车厢谷、箭栝峰来表达作者望岳时的心中理想:渴望与追求、忧愁与思绪,只是他政治苦闷的抒遣,诗人的忠君爱国之心从未改变,这与李白《西岳云台歌送丹丘子》中“玉浆倘慧故人饮,骑二茅上天飞”那种对问道飞仙真切的向往与仰慕不同。

诗人也常常到华州的蓝田一带,秋山秋水、秋景秋色在诗人的眼中尽是萧瑟悲凉,强颜欢笑,心事重重,满腹忧情,生发出仕不如隐之意,意味深长,悠然无穷。如《九日蓝田崔氏庄》:

老去悲秋强自宽,兴来今日尽君欢。羞将短发还吹帽,笑倩傍人为正冠。蓝水远从千涧落,玉山高并两峰寒。明年此会知谁健?醉把茱萸仔细看[5]。

这首诗前两联写九月九日在崔氏庄宴饮酬唱,47岁的杜甫感慨时光易逝,年华不再,又恰逢佳节,不得不自我宽慰、强颜欢笑,与大家一起寻山乐水,尽情欢乐。“老去悲秋”低沉蕴藉,流露出悲秋之意,“强自宽”勉强压抑几欲喷薄而出的悲怆;“兴来今日”想到今天是重阳佳节,应该与君共欢,感情又昂扬厚积一些,“尽君欢”似乎又变得低回起伏,深藏难言之情,很好地诠释了杜甫沉郁顿挫的风格。三四句借用“孟嘉落帽”的典故,同是重阳佳节,同是落帽之举,似乎合时合理合乎身份,孟嘉是魏晋名士风流之态,杜甫却是怕别人看到两鬓短发,“羞”和“笑倩”两个词将诗人的一分伤感、三分悲凉错落有致地展现出来,文雅旷达,别有一番意味。杨万里《诚斋诗话》:“孟嘉以落帽为风流,此以不落帽为风流,翻尽古人公案,最为妙法。”[10]五六句描写山庄蓝水远来、千涧奔泻、玉山高耸、两峰并峙的景象,宕开一笔,不再拘泥于老去悲秋,从蓝水、玉山入手,以高危萧瑟的壮阔喟叹悲凉挺俊的气势,读来酣畅淋漓,让诗歌蒙上一层壮丽美,真乃所谓“截断众流”也。尾联发九日之感。看似一个平淡的疑问,实则饱含深意,既有人生难料的不如意,也有时光流逝的感叹,还有悲天悯人的忧伤。又一“醉”字,更显情态,是醉是醒,只在诗人一念之间,真可谓“字字亮,笔笔高”。

三、往返华洛间的短暂快意与见证

乾元元年冬末至二年春,杜甫暂离华州,回洛阳、偃师探亲。这是杜甫在华州一年较为短暂的快意时光,从淳朴的友情中得到慰藉,抚平内心的郁结。这也是他见证战争带来悲剧的时期,一个弟弟逃难外出不知消息,弟媳辞家离去,还有一个从弟因战争死在河间,心中悲戚楚切;首阳山下陆浑庄的萧条破败,动身返回华州时,目睹了叛军和官府双重压迫下,邺城战役给人民带来的灾难。“他思想中充满矛盾和斗争:要同情人民的苦难,就要反对朝廷滥征丁夫的暴政,要消灭史思明叛军,就要拥护官府征兵抗战。”[4]爱民与爱国成了一个鱼和熊掌不可兼得的矛盾,苦难的现实让杜甫陷入痛苦之中,难以抉择。

(一)华州游东都途中的点亮

他乡遇故知是人生四大乐事之一,遇到孟云卿是杜甫意想不到的惊喜,《唐诗纪事》:“孟云卿,河南人,与杜工部、元次山善。”[7]天宝六年(747),22岁的孟云卿怀着一腔热情从商河(今济南商河县)出发,奔赴长安参加科举;这个秋天的杜甫刚刚惜别了李白、高适,结束了“放荡齐赵间、裘马颇清狂”的漫游之旅,同样带着满腹激情从兖州启程。这次的考试是一场“野无遗贤”的闹剧,却是两人相识的开端,杜甫十分欣赏孟云卿力追古人、语言朴实的诗歌风格,他感叹:“李陵苏武是吾师,孟子论文更不疑,一饭未曾留俗客,数篇今见古人诗。”[5]这就是两人的第一次会晤,后来他们一人困守长安,一人开始流浪,但依然抵不住惺惺相惜,杜甫即将离开长安出任华州司功之际,东升匆匆赶来,两人夜饮话别,并以诗相赠,即《酬孟云卿》,“明朝牵世务,挥泪各西东”,47岁的杜甫与33岁的孟云卿相逢不易,却不得不为俗务挥泪告别,这是他们的第二次相见。不到半年光景,两人再次在湖城东邂逅,悲喜交加,同到刘颢家中畅饮。杜甫又写了《冬末以事之东都,城湖东遇孟云卿,复归刘颢宅宿,饮宴散因为醉歌》一诗,“疾风吹尘暗河县,行子隔手不相见。湖城城南一开眼,驻马偶识云卿面。”[5]疾风暗尘中忽见云卿,恰巧相遇的欣喜,让诗人喜出望外,再次回到刘颢家中,把酒言欢,酣畅淋漓,倾诉上次仓促离别时的情谊,让杜甫收获了一份温煦淳朴的真挚友谊。

姜七少府和秦少府的热情款待则让杜甫感受到世间的人情温暖,让他从仕途波折而备受打击的痛苦中暂时解脱出来。秦少府是杜甫的好友,两人曾在凤翔结交,同舍住宿,如今却同为下吏,几多无奈悲慨,作《戏赠阌乡秦少府短歌》相赠:

去年行宫当太白,朝回君是同舍客。同心不减骨肉亲,每语见许文章伯。今日时清两京道,相逢苦觉人情好。昨夜邀欢乐更无,多才依旧能潦倒[5]。

这是一首极为工整且分明的七律,由“去年、今日”两词兴起,分为两段。上段回忆两人以往的交情,赞其善作文章,“行宫”即凤翔肃宗的住处,去年两人还都是天子近臣,一同为朝廷效力,如今一个在华州任司功,一个在阌乡做少府。下段写今日途中相聚,有喜悦有洒脱有戏意也有不平,“相逢苦觉人情好”,再次相逢觉得格外美好,昨夜互相举杯共饮的欢乐已经好久没有出现了,其中蕴藉着去年今日之间无数坎坷。尾句的“多才”且“潦倒”似乎有矛盾之处,而“依旧”一词将之化解开来,此“潦倒”非新近之事,“能”字用得极好,既寓秦少府怀有才能,能辞章、能歌咏、能济世、能经国,却为下吏,故曰“潦倒”,又含潦倒亦能之。恰如浦起龙云:“能字绝难”[6]。这首诗结尾的戏言增添趣味,诗人此时心情应该是极好的,可见故友重逢能让其暂时忘却烦恼和忧思,得到精神上的栖息和抚慰。

(二)停留洛阳及回华途中的见证

来到洛阳后,虽然已收复两京,但战乱带来的毁坏却不容易修复,陆浑庄也不可避免地破败,这时最让诗人挂念的是战乱分离的兄弟。山川依旧,亲人不在,一切都让杜甫失望悲伤,让他亲身体验到战争的生灵涂炭、民不聊生。陆浑庄比路上所见到的更荒凉破败,得不到从弟消息,害怕弟已不在,想要共存亡;知道消息后,又遗憾思念之情不能快速传达。看到旧居舍弟所书还挂在墙上,想起以前的热闹场景,而今却茕茕独立,没有人与他秉烛夜话,没有人与他举杯共筹,没有人与他共论时事,“旧犬知愁恨,垂头傍我旁”,似乎只有一条懂得主人愁恨的旧犬和他相依相偎。故居已人事全非,稍稍停留,便返回洛阳,短暂的探亲勾起了杜甫对从弟的思念,写下了《不归》。颜延之《秋胡》诗:“生为久别离,死为长不归”[7],从弟已逝去三年,春来秋往,花草复苏了三回,河间的战争仍在继续。统治阶层的斗争祸国殃民,让悲剧激增,让血泪横添,让百姓饱尝更多生离死别的悲痛。诗人一边要同情处于水生火热的人民,他们渴望生存;一边要顾全大局,忍悲含泪,鼓励人们上前线杀敌。杜甫陷入了两难的抉择中,他把希望寄托在唐王朝身上,企盼统治者看到徭役的惨重和官吏的残暴,任用良才贤将,缓解社会矛盾,正视人民的呼声。

这种痛苦的思想让杜甫不断探索和思考,在他的《洗兵行》中体现得更为明显。《洗兵行》,也作《洗兵马》,诗中有赞扬平叛功臣,有希望启用良将,也有批判和忧虑,渴求早日结束战乱,洗净兵甲永不复用。这首诗层次分明,十二句为一段,分为四段,多欣喜祝愿之辞。第一段听闻河北捷报,杜甫预料安史的乱军已是“破竹”之势,王师克敌、平定叛乱、收复失地指日可待,歌颂了三军将士奋勇作战的辛苦,也表达出希望朝廷信赖诸将的意愿,让苦战的将士和乱离的人民早日安定团圆。“京师”两句联想到战争胜利、举国同庆的画面:京城的道路上都是骑着汗血马的士兵,春风得意。下四句有警告规劝之意,虽然河北大片土地已光复,但这是万千将士艰苦作战、笛咽关山的功劳,是天下黎民百姓忍痛参军杀敌、颠沛流离的结果,恳求肃宗不要忘记当初艰难的日子,不要忘记苦战的将士和悲惨的人民。第二段是对大好形势的热切表达,先是赞扬成王立大功后更加小心谨慎,居安思危,有元帅之气魄;后称赞了郭子仪计谋高深、运筹帷幄,司徒李光弼洞察秋毫犹如明镜,尚书王思礼气度高远旷达、严正光明,这些颂歌既符合每个人的身份事迹,又表达出对他们的仰慕。下四句描绘了重振乾坤后的中兴新气象,朝仪重整,君王再度早朝,百姓安居乐业,上上下下都是一片祥和。第三段揭示了攀龙附凤、封赏泛滥的政治弊端,“天下尽化为侯王”,直击不良现象,这些无功受禄的投机者让杜甫愤激感伤,满怀批判和忧虑,希望能够启用房馆、张镐这样的良相,国家就会像后汉东周一样繁荣昌盛。第四段先述四方朝贡、祥瑞不断,后言隐士们不必再隐逸山林避乱,文人们都在争相撰写歌颂的诗文,然而“穷年忧黎元”的杜甫从未忘记过民生忧患,他又唱出了农夫盼雨、布谷催种、健儿莫懒、思妇尚未团圆的画面,寄托着殷勤的期望,表现出对人民的关切,因此在篇末喊出了“安得壮士挽天河,净洗甲兵长不用”的最强音,愿百姓安稳康乐、再无战争。

杜甫的愿望注定要再一次破灭,要再次经历思想的磨砺和灵魂的拷问,事态的发展与他的愿望背道而驰,乾元二年(759)三月三日,唐军溃败于相州。诗人返华途中,先经过新安(今河南新安),再到石壕村(今河南陕西),后至潼关回到华州,一路上看到了刚刚安定下来的人民又一次在战乱中挣扎,惊慌逃难,衣不蔽体,惨重的牺牲、战争的威胁让诗人又同情又痛恨,又拥护又激愤,又哀伤又讽刺,构成了复杂、悲痛、矛盾的心态,于是创作出最能体现统治阶级暴行和叛军罪恶、最能反映人民所受惨重灾难的“三吏三别”。这三组诗前人已研究得十分详细,这里不作赘述,但确是杜甫思想上和创作上一个值得纪念的里程碑,他又一次对唐王朝感到失望,这时他的思想即将完成过渡。

四、再回华州的觉醒与抉择

一趟洛阳之行感悟颇多,既有亲情友人的温暖,又有黎民百姓的苦难,他看到了这个多灾多难的时代,回到华州后,又恰逢关中大旱,让处于水深火热的人民平添痛苦,他写下了《夏日叹》《夏夜叹》。久旱无雨,良田尘土飞扬,飞鸟鱼儿缺水而亡,成千上万的灾民四处逃荒,杜甫认为是朝廷的暴政引起了天灾人祸。河北一带,本已凄惨荒凉,叛军还在此作乱,像豺狼虎豹一样血腥凶暴、百姓苦不堪言,期盼的王师连个影子都没有,让杜甫“对食不能餐”,这与他刚到华州时那种“对食暂餐还不能”的苦闷烦躁不同,这是诗人在见证了邺城战役中人民忍痛悲悸、男女老少为国杀敌后的忧愤不满。动荡不安的局势和苦难流离的人民,让杜甫对朝廷的政策和无能更加失望,不由得怀念起贞观之治来,如果肃宗身边能有太宗时的名臣贤相,人民就不会在叛军、天灾和乱政的夹层中艰难生存。白天,杜甫忧虑受灾的人民,晚上,他又担心戍守边关的士兵,于是写下了《夏夜叹》。《杜臆》:“本苦炎蒸之毒,而偏说‘华月、疏光,羽虫、飞扬’,虽微物亦有苦中之适。而后转到荷戈之士,得情得势”[9]。由自己苦热想到身边的百姓夏日难熬,再延伸到边关士兵戍守边疆、整日操练,不能洗澡还要敲击刁斗加强警戒,苦于炎热也无可奈何,发出了“不如早归乡”的思考。杜甫的感叹是十分矛盾的,边关的将士忍受着严寒酷暑,他不希望他们壮烈牺牲,不能归家;他又期盼太平盛世,让身边的人民安居乐业;但是唐王朝把控着大权,又不能做出利国利民的决策,他是失望的、悲愤的、无奈的、痛苦的,多重交替的情感在不断鞭笞着他。

杜甫24岁开始参加贡举,希望在事功上有所作为,却只当了几个月的右卫率府兵曹参军、一年的左拾遗和不到一年的华州司功。他苦苦地追求建功立业,长安十年的坚守,奔逃途中的艰辛,以为可以“再使风俗淳”的时候,肃宗抛弃了他,他苦闷彷徨、不知所措;当访友探亲得到些许抚慰后,似乎看到了光复大业的曙光,唐王朝却再次置人民于水深火热中,最终发现肃宗并非他所希望的“中兴之主”,也不想再在郭使君面前摧眉折腰,于是他放弃了官职,在思想上与政权的距离越来越远,开始走向民间。《立秋后题》可谓是杜甫的“归去来兮辞”,这是他不断摆脱个人羁绊,在逆境中的见证,在痛苦中的抉择。这首诗是乾元二年(759)立秋次日作,黄鹤注:“《唐书》本传:甫为华州司功,属关辅饥,弃官客秦州。此诗盖欲弃官时作。”[7]前四句写秋后之景,“日月不相饶”化用鲍照“日月流迈不相饶”,言时光易逝、年华不再,“秋燕已如客”,自喻秋燕,暗示弃官的意向,就如离开巢穴的秋燕,所以说“已如客”,引出下文所题之意。“平生独往愿”引用《庄子》“江海之士,山谷之人,轻天地、细万物而独往也。”借以表明自己超脱万物,不再被世俗琐事困扰,独自寻觅志向;最后三句化用陶渊明《归去来兮辞》“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这一年的杜甫已经48岁了,可以说是忙忙碌碌了半生,很多时候身不由己,而人生依旧是壮志未酬、差强人意,弃官是他自己可以做的决定,没有什么事能再牵绊着他,即使没有建功立业,也不会再被功名利禄所支配。

五、结语

在华州短短的一年,杜甫的心理几度变化,一方面是对皇帝和统治阶级的维护;另一方面是对长期受压迫百姓的同情。一方面杜甫在追求着建立功业,登上政治舞台,能有一番作为;另一方面他又在抨击着自己所追寻的官僚政治制度。他在矛盾中斗争、在痛苦中抉择,最终杜甫选择辞去官职,一步步远离庙堂,表明他对自己政治前途的绝望,以及对隐逸生活的向往。诗人虽然弃官,但忠君爱国之心、反映社会疾苦之声,永远不会改变。

注释:

① 第一阶段中《留花门》有较大争议,这里作简要说明。《留花门》这首诗,《杜诗详注》认为作于乾元二年(759)秋,时杜甫已在秦州,后冯至《杜甫传》、陈贻焮《杜甫评传》从仇说;《读杜心解》《杜诗镜铨》和莫砺锋的《杜甫评传》则认为乾元元年秋之前,诗中“杂种”指“回纥”,所写之事在元年秋之前。这里我们采取仇说,诗中“胡尘逾太行,杂种抵京室”指乾元二年九月史思明复取大梁、陷洛之事;而且诗歌主要是对骚扰人民的罪行深感愤怒以及对肃宗决策的不赞同,反映当时现实,华州时期也有较多类似诗歌,不计入内也不影响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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