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伯、波斯史料中的海南岛*

[德]廉 亚 明

一

这段出自《中国印度故事集》的简要记述是我们的主题基础，讨论它是否有关海南，关注的只是经过南中国海的通常航路，也就是沿越南海岸而行的这条航路，而不再讨论其他路途是否可能。

唐武德五年(622)，亲唐的部落首领冯盎率海南投到将军李靖的治下。如果说，此前海南与中国的关系断断续续，那么从此以后海南便牢牢地在中国的管治之下，例外仅限于王朝政权的过渡期(5)参Eva Ehmke, Das Hai-cha yu-lu als eine Beschreibung der Insel Hainan in der Ming-Zeit. Hamburg: Gesellschaft für Natur- und Völkerkunde Ostasiens, 1990, pp. 13-16.。海岛经历了多次政区分合重整，越来越多的汉人移民涌入——往往以移民潮的方式发生，跟早期的情形颇为相似(6)Ehmke, Das Hai-cha yu-lu, pp. 42-47.。民变时常发生，尤其是在中部地区，主导力量为黎人(7)参 Edward H. Schafer, Shore of Pearls,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70, p. 20.。 在食物及其他物资的供应上，移民似对大陆有很深的依赖关系。本岛产品为棉花、香料、贵重木材、槟榔、椰子、珍珠等。在唐代，岛上就有了富商大贾，然而整体而言，相对于中国其他沿海地区，海南的商业活动远谈不上兴隆(8)Schafer, Shore of Pearls, pp. 79-83, p. 84.。 阿拉伯、波斯商人对此也应该心知肚明，他们对海南的兴趣在于奢侈品，而非棉花。可以想见，海南因为其边远的地理位置，诱人作奸犯科，为褫夺沉船货物大开方便之门。

海南也许为前往中国大陆的阿拉伯商人提供了一个中继站。薛爱华指出，728年的广州之乱也许实际上是以海南为策源地的(9)Schafer, Shore of Pearls, pp. 79-83, p. 84.。 不过，我们对参与其中的阿拉伯、波斯人的数目不得而知。尤其是汉文记载中提到的“波斯人”是一个很模棱两可的字眼，它可以指伊朗波斯，也可能是马来人中的一些部族(10)参Kuwabara, “P'u Shou-kêng”, p. 54 n. 21.。 倘若事实当真如此，那么当年的广州之乱恐非只与阿拉伯、波斯人有关，背后可能有种种不同的部族参与其中。

对阿拉伯商人还有其他的事情应有关系，比如海盗每每以海南为据点。记载中有一个叫冯若芳的海盗，在唐代以劫掠波斯船舶闻名(15)Schafer, Shore of Pearls, pp. 84, p. 83.。《太平广记》中有一件轶事，说到振州之民以巫术将经行当地的船舶阻留下来，大肆抢掠(16)《太平广记》，北京：中华书局，1995年，第2282页。。

经济方面既缺乏具有吸引力的产品，海上又缺乏航行安全，常有遭遇海盗洗劫之虞，使得海南难以被人视为远航中国的一个理想停靠站。另一个对海南不利的原因，是占婆到广州的距离过短，中途补给淡水、食物的需求不大。所以，海南之于阿拉伯航海家的意义应该只是导航性的意义，充其量作为中华帝国边缘的一个停靠点。

二

Tibbetts对阿拉伯地理记有关东南亚的评论有必要在此复述一下，以突出问题所在：(a)所有的作者当中几乎没有人亲自去过他们描述、提及的国度及地区，他们的知识来自海员、商人的讲述，见闻实录与想象故事特质并存，一如许多汉文奇异志与早期欧洲旅行记(19)Tibbetts, p. 21, pp. 16-17. 伊本白图泰。;(b)现存的抄本源流多歧，手民之误在所不免;(c)专名的转述常常有误，又因为阿拉伯文字对短元音不加表示，使得外语专名转写的可靠性大打折扣;(d)综上各种原因，阿拉伯地理志在信息的精确性上不甚理想、可靠(20)Tibbetts, p. 21, pp. 16-17. 伊本白图泰。。

最后还有一个概念问题：“门”与“山岛”须合二而一，作通盘考虑。无论是西沙群岛，还是七洲洋上都没有值得一提的高耸凸起地貌；“岩”(Felsen)或许是那里小岛的合适名称。所说的“山岛”，多半是指上川岛(西语Sāo Joāo)，即今天的澳门半岛以西的一大岛。展读Manguin书收录的近现代地图可见，上川岛正是发自越南海岸航线历经若干航段之后的终点(31)Manguin书附录地图3。。

Al-Idrīsī接着还讲述了中国的12个门户，由此航船可以抵达不同的港口城市。

Al-Idrīsī的描述当然带有不少想象的成分，我们无从得知，他是从哪里得到的这些信息，这些信息的可靠性有多高，其真实性几乎无法验证。此外，他的说法内容空泛，椰子树不仅见于海南，东南亚的热带地区无处没有椰子树。所说的巾布使人想到一种披巾，如同海南黎族人常用的式样。如此这般的细节只是一些“积木”，可以组装到其他任何地方，此种可能无法排除。总之这条记述也许只是一种装饰性的段落，旨在为整体枯燥无味的叙事带来一点活泼的气氛。

(二)拉施都丁著作中的ām

最伟大的波斯史家、最重要的蒙古纪年传记作者拉施都丁所撰《史集》(āmiat-tawārī成书于1316年，书中包含对海南岛的记述(44)有关拉施都丁该书的简要导读，参见Karl Jahn, “Die Erweiterung unseres Geschichtsbildes durch Rašīd al-Dīn”, Anzeiger der Österreichischen Akademie der Wissenschaften, Philosophisch-historische Klasse 107.15 (1970), S. 139-149。。 涉及忽必烈汗治下王朝的南界，书中有如下段落(45)Rašīd al-Dīn Falallāh Hamadānī, āmi at-tawārīā Mūsawī, 4 vols., Teheran: Našr-i Alburz, 1994-1995, II, p. 912.：

在这里，我们还可以继续猜测一下：在Lū ak和al-Idrīsī 提到的“中国的第一站”Lūqīn之间是否有某种关联？喀喇章(Qārāgāng)会不会指广西？喀喇章这个地名是否跟“黑水”(gang：港；jiang：江)甚或越南北部的河江(Ha Giang)有关？

(三)苏莱曼记载的Bandar Aynam

16世纪初叶，当伊斯兰的航船业已日显窘迫之时，仍有两种新的航海书籍问世，为这一时代收尾(49)G.R. Tibbetts, Arab navigation in the Indian Ocean before the coming of the Portuguese. London: The Royal Asiatic Society of Great Britain and Ireland, 1971, pp.7-46， 488-489.。其中之一由苏莱曼(Sulaymān al-Mahrī，1511年)撰述。书中确定了东京的位置，而后，作者提到了一个海港，名为Bandar Ayam。这个名字理论上也可以读为Bandar Aynam，这样就很接近明代的地名海南了(50)G.R. Tibbetts, Arab navigation in the Indian Ocean before the coming of the Portuguese. London: The Royal Asiatic Society of Great Britain and Ireland, 1971, pp.7-46， 488-489.。 地理位置与地名形式的相近表明，这个地方很有可能指的就是海南。

三

海南的地理位置处于通向广州的航线之上，这一点说明了阿拉伯地理学家何以提及它的缘由。想由占婆到达华南，海南是必经之地：一方面，海南岛对于古代的航行者而言意味着险阻，正如后世的记载表明，风暴可以把船只打向海南的东海岸；另一方面，海南提供上淡水、补给养的机会，甚至便利走私。在一幅绘制于1375年的加泰罗尼亚地图里，海南被以Caynam的名义收入(51)Pelliot, Notes on Marco Polo, vol. I, p. 243; Hans-Christian Freiersleben, Der katalanische Weltatlas vom Jahre 1375, Stuttgart: Brockhaus, 1977, S. 22.。

1512年Francisco Rodrigues跟一位爪哇助手合作，将著名的《爪哇世界地图》译为葡萄牙语。在这张图里，海南被绘在狭长的东京湾上，并署上地名。该图绘制水平高超，其原型有待于在阿拉伯制图学中寻求(52)Fuat Sezgin, Geschichte des arabischen Schrifttums, Band 11: Mathematische Geographie und Kartographie im Islam und ihr Fortleben im Abendland. Kartenband. Frankfurt am Main: Institut für Geschichte der Arabisch-Islamischen Wissenschaften an der Wolfgang Goethe-Universität, 2000, XI, S. 73; XII, 12, 图198t。。

以上引据的阿拉伯语史料提及海南的段落，还不足以作为真正确证。上面提及的两幅地图提供的才是证据。说到底，对阿拉伯航海者而言，海南是否具有核心商业乃至战略意义，我们已不得而知。无论如何，海南至少意味着一种重要的心理安慰：如果航船能够通过西沙群岛和越南东海岸之间的海域，并平安驶过海南，目的地广州就在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