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细小的事物中躬行(组诗)
2020-03-26高堂东溶
高堂东溶
海 景
不老的海景。易老的是沧桑。
我在时光的隙缝中占了一束光辉。
像卑微的植物,占了山冈上
不起眼的一个位置。
像泥沙,在滚滚的波涛中
慢慢退却到最后一隅。看起来
一切无序、混乱、颤栗的
还未把心绪安顿好
阴暗的光线犹如一头狮子已长驱直入。
此时,我站在暗红色的礁石上
有它粗糙的表面,有它
菱角的锋芒,斑驳的磨损。
于是人生的一幕幕,
如出一辙。
故事的涛声依旧。
眼前的涛声如此壮阔。
像大海在舞动中透出无限的神秘。
有光的地方无需叙述。有阴暗的
慢慢会被抹亮。一如早上
醒来的晨曦
给双峰之间安装一颗鲜红的心脏。
这错乱而又粗犷的礁石
有时看起来就像裸露的心迹。
事物不必要完美。
事物有它极其粗糙的一面。
当海水扑腾过来,
把表面的粗糙的慢慢冲刷的柔和起来。
一切即是一瞬。存在的是海景。
好多故事仍然要冒了出来。
但又慢慢沉淀下去。
然而,时光仍然要把坚硬的一面
不朽的一面,如同嶙峋的礁石一样挽留下
来……
有感于一幅《街景》
这凌乱的常青藤抓痕似的在老旧的墙体上
留下斑驳般的光影。又像
被烟熏黑的书册裸晒于晴空的下面。
换新的窗子下是一丛绿色植物
虽没必要插嘴,却浸透
一个季节的清寒。街上静寂的
犹如历史误入一只蟑螂的腹里似的
拉出的脏污已被清理。
这静寂,在梦里还没有伸出一只毛糙糙的手似
的。
此刻,我裹着俄国式的狐皮外衣
出现这陌生的路上
像肖邦一样,正在构思最动人的乐谱。
且像歌德在路上漫步,傲视一切
却与少年维特相遇。
看到的是自己制造的一面镜子。
有人偶然探窗一下,从肤色与外形中
好使我打量一阵子。或许我看到的
是十九世紀的某个怪癖的诗人。
我奢望:这是卡夫卡居住的一条街名
他该露脸一下,哪怕打个喷嚏也好
让我惊诧的双眼发光。然而
它在异国,无法从脸皮一样苍老的地图上
找出这一位置。其实它在哪里不重要。
让我充满好奇的
是它在时光的飘逸中成了精神之岛的一个符
号。
这狭窄的路面上嵌着许多黑色的卵石
像是无数双放大的瞳孔
瞅视我,怕我踩痛它们似的
我小心翼翼地走着。我的想象力
还像网状一样继续铺开。
假如这是渔岛式的一个小镇,午餐诱人的
一定会像狼群露出饥饿的神色。
在它的拐弯处
有一座白色高矗的钟楼,
有许多人物从它里面一个个晃悠出来。
什么样的情节都会粘附在他们的身上。
其实一个人的遭遇
可以删改,且可以润色。但不必耿耿于怀。
此时,时针在三点十二分,
对这条街景来说
或许是早晨的开始。这便是时间折页式的一个
亮点。
幻影书
从天空飘坠下来的信笺被攥紧在手中。在梦中
像七岁的心情寸步不离它。
多年之后,在熟悉的街上松开手掌时,
其实它什么也没有。从梦中走出一副消瘦的样
子,
往往又被梦拖入更深的泥潭。在路口
在铁皮制作的报刊亭前
你翻阅当天的报纸,突然有一个词卡住你的喉
口。
想活动一下,又无法把它咽下去。
当不远处,列车把桥身剧烈摇晃一下
仿佛把你很沉的身子抖落许多铁屑似的
你重振起来,像分裂的世界
又一次在你手上被完整起来。其实
这似是而非的心态
已被你复制无数遍。而每一次
都以为是事物在倾听内心的呼唤。其实每一个
事物
都有它的玄机所在。你进入它的内在,等于从
里面走出来。
无 题
身体是一个遗址,月亮的邮戳
还是按期盖在那里。
有人发现这个遗址,一惊一喜后
就把它简单装饰一下,把旧的家什搬出,
添新的。居住的人
又忙碌得像以前的那个人一样
有人给他写信,
月亮就给它盖了一个邮戳
他读着读着有时流泪了。
许多事物又渗了进来,身体沉甸甸的
像是包袱,像是路牌
一个进入了,另一个就被遗忘了。
很久之后,那个人的身体
也成了一个遗址,不久之后
还是有人找上门来了
把旧的拆去,安装落地玻璃窗
有防盗窗,有锁孔指纹,有报警器
有一束鲜花呆在精致的花瓶里
还是像以前的那个人,
忙碌一阵子。等空闲下来读一封信时
却没人给他写信。
当尼采哭泣时……
当尼采哭泣时,天不一定
会扭曲它的脸。阳光倒是像金币一样
到处都是。许多人围了上来
觉得好奇:一匹白马被痛打,
你有什么可哭得惊天动地?
一双穿越黑暗的目光,
从此像窗前的一盏烛灯昏暗下来。
被蒙上迷雾的是一座城市,而不是他。
该说的都被他说了。
人生之谜被解答得差不多。
这个忍着疼痛的白马
依然在时光的隙缝里奔跑。
在身体里,在远处,
看到一缕光的跳动,像马的眼睛在注视我们。
读黑塞《荒野之狼》
城市一晃入夜里,就有一半浸在水里的感觉。
从水中走上岸时,就听到水的响声
从身体滑落。这个是谁
我却不知道。但我注视他的背影,像一匹饿狼
从墙上移动。他有衣领
有披风。漆黑的皮鞋如同方向各异的
一对船舶,磨蹭他眼睛中的欲火。
他腕上一只表的指针
刺向天空或我的心脏。他面具模糊得
如同城里的一张微型地图。我
寻找有光亮的地方。他且跟随我。
他敏锐、机警、多疑
如同寻找猎物的一只饿狼。在白天
像我所看到的漂亮的一个女人
温柔、嬉笑、充满性的魅惑。
一座城市的水有多深,他就有伪饰的潜在。
在暗夜,那猶豫、困惑、徘徊
以及扭曲的脸庞
比谁占了更多的忧伤时光?
像我又不像我。像你,
我比平时多了一份防范,怕你像饿狼一样袭击
我。
在细小的事物中躬身而行
推开窗子,时光的信笺在时空中的飞舞
就像许多人在忙碌中忽略这个细节。
从哪一个祖辈开始
好像已习惯这种漠然似的心情。
在后院,在空地上,
在杂物堆积的地方,好像叠了又叠的信笺
已高过头顶。等老屋
倒塌或被拆迁
一个又一个被悄然出殡。腾出的地方
或是一株老树在筑巢。鸟的瞳仁
有光影般的抖动。或是一座崭新的花园
孩子们踏着青草在游戏。他们
如同逝去者,又被谁主宰或被安排着
一个个角色的出场。少年的我
如今也老了,枯瘦的手
正忙着处理时光纷纷而落的信笺。
还是那句老话:在细小的事物中躬身而行吧
图书馆
无需庞大的圆柱的撑起。或墙体玻璃的护卫
以及古典似的拱顶,敞开式的
如广场中心不断喷射的花冠型的水珠
垂落又在半空中盛开。像我摸不着的情人的嘴唇
却被清晰地看见。从出生开始,
我只是害羞地占了小小的一隅。月光
被磨蹭得越来越粗糙,而心地
却越来越简单,像苔藓中保持石头的光滑。
从窗口一眼望出去,大海中的船只,不同的型号,
运载的重量,船号的使命
都汹涌到这里来了。让心灵经得起折腾。
昨夜,有忧郁的雨水,
沿着记忆重复。光线支开幽闭的门扉。
在阴暗的地方抹了一把光亮。
而后听到有谁转身走了。
一个人呆着,容易有一个令人遐想的空间。
一个人呆着容易被人呼唤。
我从最低处的台阶往上走,看到的是什么。也
许是惊讶。
大雪:
我阅读诗句所带来的快乐
大雪不见雪。这是南方常见的一个情景。
想念雪,就像重温早年的课本。
没有雪花,内心的孤寒尤在。
被记下来,像折了的书角。多少年过去
几场刻骨铭心的大雪,如同
爱情的到来和消融。如同不可遗忘的遭遇。
在雪中删改一些细节
另一些细节就裸露出来。唯有
事物的见证者是事物,是雪,而不是我们。
此时,雨簌簌下着。从昨天落到今天。
像诗的长短句
挟杂湿寒与孤冷的情调,不为人知的隐秘
像雪花一样散开,又降临到心上
之后,是日出的明媚。
除了出门一二次外,我一直呆在书房里
从众多的诗句中寻找关于雪的内容。
偶尔朝窗前探望一下,始终
不见雪的姿影。而读诗的情景就像雪花飘落的
快乐……
等 候
车站广场和别处一样,下起十二月的初雪。
树的脸庞是黝黑的,被添了一些雪花
就成了孤傲的老人。灯光
穿越雪花落在旅人的肩上,像思想者
点拨一下就送他们去远方。而我
不同于他们。即到了这个月份,到了
这个时间点,到了孤独难耐的片刻,像一个幽
灵似的
在出口处,静静等候
一个被惦记的身影出来。但他不一定会认出我。
又一辆和谐号进站了。人流像瀑布一下子倾出。
向四处散去。雪花一样孤单的我
仍举着一块牌子,期待有人一眼把我认出。
雪浸在水里就融化了。而我的眼睛闪烁雪花的
冷焰。
像往常,仍是独自一个人回家。
给自已取暖似的,把卡夫卡写给情人的书信又
读了一遍。
布格拉的街景依然嵌着这双忧郁的眼睛。
读到布罗斯基的《黑马》时,我眼睛倏地一亮。
黑色的马蹄隐没在黑色的大地上。
雪依然簌簌下着。
他们还在途中。不久会叩门进来
抖落厚重大衣上的那些晶亮的雪花,让那匹黑
马歇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