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班牙极右翼借佛朗哥还魂
2020-03-23何任远
何任远
在西班牙2019年11月10日大选中,号召以强硬手段对付“加独”的极右势力“声音党”(VOX)斩获甚丰
在西班牙2019年11月的大选中,国会第一大党工人社会党获得众议院120席,依然不能单独组建政府。首相佩德罗·桑切斯在隔天,就向同年4月时其不屑一顾的激进政党“我们能”(Podemos)伸出橄榄枝,两个左翼政党很快达成了联合执政的共识。
但两党在国会众议院里合共拥有155席,还差21席才能过众院半数。对此,拥有13席的加泰罗尼亚“共和左翼党”表示,若政府愿意就加泰罗尼亚独立问题进行谈判,将愿意与独立议员一道支持筹组联合政府。
首相桑切斯会为了避免一年内举行3次大选,而选择与加泰罗尼亚分离势力谈判吗?虽然左翼政党对于“加独”问题普遍抱有同情心态,但它们必须考虑这样做的政治代价。
11月10日大选中,号召以强硬手段对付“加独”的极右势力“声音党”(VOX)斩获甚丰,从4月大选后的24席跃升到53席,上升為国会第三大党。元气大伤的右翼政党“人民党”从88席减少到66席;极左翼政党“我们能”也从57席下降到35席,沦为第四党。
换句话说,西班牙极右翼正在崛起,而其历史回响可以追溯到“独裁者”佛朗哥时代。
军事强人的迁葬
2019年10月24日,西班牙全国的目光集中在马德里近郊的烈士谷。在那里,统治西班牙长达40多年的佛朗哥的棺木,在电视直播镜头下被搬出烈士谷。佛朗哥后人通过直升机,把棺木运送到家族的坟墓。
让佛朗哥棺木迁出烈士谷,是工人社会党政府多年争取来的结果。然而,正当工人社会党上下都欢呼胜利的时候,挫折从天而降:最新的大选中,作为“佛朗哥精神最大传承者”(佛朗哥孙女语)的“声音党”席位翻番。
官方宣传机器把佛朗哥包装成为西班牙最完美的男性形象
双方阵营的战死者遗骸被标上了记号,一起被埋葬在巨大的花岗岩石下。
运载着佛朗哥遗体的飞机掠过烈士谷巨大十字架的上空,这一幕可以说是西班牙2019年最具戏剧性的政治画面。已死40多年的佛朗哥首次回到媒体的头条,在右翼群众特别是佛朗哥时代怀念者的心中,燃起激烈的波澜。工人社会党政府重新把佛朗哥遗体挖出来,反而给佛朗哥怀念者送去最好的礼物。
在佛朗哥年代,西班牙文化几乎与外界隔绝,国民的日常政治和文化生活都围绕着佛朗哥一个人。“佛朗哥就是西班牙,西班牙就是佛朗哥”—从1939年到1975年,西班牙人的生活,就是在佛朗哥男性形象的无穷海洋中生活。
用佛朗哥本人的话来说,国家元首的肉体就是“抽象气氛营造出来的产物”—军事强人的身体是有血有肉的男人身体,同时也是整个国家面貌的象征。官方宣传机器把佛朗哥包装成为西班牙最完美的男性形象。尽管佛朗哥身上并没有西班牙历史上统治王朝的血液,却自我包装成中世纪西班牙著名民族英雄、护国公熙德(El Cid)的现代化身。
在西班牙民族史诗《熙德之歌》中,笃信天主教的骑士熙德与占领了伊比利亚半岛的北非穆斯林占领者作战,最后在摩尔人的重重围困下死去。在西班牙的民族建构过程中,人们把熙德视为天主教重新征服伊比利亚半岛的大功臣。在佛朗哥的宣传机器里,佛朗哥与熙德齐名,是当代西班牙最伟大的骑士。
在西班牙内战中击败左翼共和国军的佛朗哥,以熙德再世的形象粉墨登场。1939年5月18日,佛朗哥以内战胜利者的姿态进入首都马德里,随即举行一场长达5小时的“胜利大检阅”。在大教堂里,军人们捧着中世纪与穆斯林作战的天主教将士的遗骨,团团包围着佛朗哥。佛朗哥本人则跪倒在十字架下,把自己的宝剑献上圣坛,接受大主教的祈福。唱诗班唱出10世纪迎接骑士和王子的颂歌,教堂外广场上士兵向天鸣枪致敬。在仪式上,现代武器与中世纪礼仪实行了无缝链接。
1975年佛朗哥死亡后,遗体被埋入烈士谷的教堂里
佛朗哥亲自打造的烈士谷
非皇室成员的佛朗哥风光上任,打造“20世纪护国公”的形象工程随即开始。官方电影告诉人们,佛朗哥让西班牙免受国际激进左翼思想的侵扰,只有佛朗哥作为“古典西班牙的捍卫者”才能够让西班牙荣光重现。
为了让佛朗哥形象深入西班牙社会,宣传机器把他塑造为“西班牙的第一工人”“西班牙的第一好丈夫”“西班牙首席导演”“西班牙优秀记者”。早在20世纪20年代,梦想成为文学家和电影演员的佛朗哥还参加过电影演出,亲自以军人的形象出现在各种右翼电影作品里。他还会亲自执笔,以不同笔名刊登散文和小说,化身为大航海时期哥伦布的指路人,又或是割下摩尔人头颅的勇猛将士。当然很多时候,佛朗哥自己执笔的小说多是以第三人称角度仰慕“伟大的军事天才”,号召人们以生命为代价去追随佛朗哥的理想。
佛朗哥对文学、电影和建筑的爱好,在漫长的统治岁月里给西班牙社会打上了深深烙印。在佛朗哥统治时期的西班牙文化世界里,佛朗哥可以穿越时空,回到过去任何历史阶段,化身为旧日西班牙一切伟大事物的复兴者。
“佛朗哥不为人知的最大爱好是建筑设计。”佛朗哥身边一位友人这样说。长达20年修建的、耗资极其巨大的“烈士谷”,是自1940年起佛朗哥亲自打造的核心工程。烈士谷处于西班牙的中央位置,152米高的十字架屹立在马德里郊外的山头,十字架宽度能够容得下两台小轿车。
“这里竖立起来的石头,应该如同过往年代久远的纪念碑那样永恒坚固,不受时间流逝和人们遗忘习性的影响。”佛朗哥这样亲自下令。烈士谷的耗资,足足媲美“世界八大建筑奇观”之一的埃斯科里亚尔修道院,而这座修道院是在西班牙国力最强盛时期,由菲利普二世下令修建的。在内战结束后满目疮痍的情况下抢位上马,可见佛朗哥惧怕被历史遗忘、被时间抹去的极度焦虑。
在惨烈战场遗迹上修建的烈士谷,不但埋葬了军政府的军人,也有不少左翼共和国军的军人遗骸。双方阵营的战死者遗骸被标上了记号,一起被埋葬在巨大的花岗岩石下。1975年佛朗哥死亡后,按照他的遗愿,遗体也被埋入烈士谷的教堂里。
佛朗哥死后,西班牙新登基的国王胡安·卡洛斯一世随即启动了民主化。佛朗哥时期的一页终于被翻过去,而烈士谷则成为了内战时期留下的一个伤疤。
在二战中与轴心国保持距离,在冷战时期加入西方阵营,让西班牙在佛朗哥统治的最后10年经济迅速增长。西班牙逐步走出20世纪上半叶的贫瘠和动荡,国民经济水平与邻国距离不断缩小。
80年代的西班牙社会,总体来说是充满乐观主义精神的,民众大部分把精力放在民主化的进程、快速的经济增长和进入欧洲共同体(欧盟前身)这些议题上。民主化后长期执政的工人社会党政府,为了避免再次撕裂社会导致旧制度下的利益集团反弹,把追究内战时期双方产生的暴力问题和受害者后人索赔的问题,摆在相对次要的位置。然而,在大部分共和国军左翼受害者后人看来,与佛朗哥同葬在一个地方,却并非是一个好下场。
重揭伤疤,代价不菲
在一个社会意识总体保守的国家推行渐进改革,总有一天会触碰到旧制度最根深蒂固的核心利益。
西班牙保守势力在民主化后,曾有过一次剧烈的反扑:1981年2月23日,一群军官在特赫罗·莫利那的带领下,冲入正在辯论的议会大厦,试图发动智利式政变。对民主化深恶痛绝的西班牙军方,试图获得国王的支持。然而胡安·卡洛斯一世身着军装出现在电视机面前,以三军统帅的身份痛斥政变军官,导致政变流产。
未遂政变后的14年时间里,西班牙几乎被左翼工人社会党主导。
支持者们在马德里街头高举何塞·安东尼奥·普里莫·德里维拉的画像。何塞是西班牙法西斯主义长枪党的创始人,在西班牙内战时被处决
未遂政变后的14年时间里,西班牙几乎被左翼工人社会党主导。在冈萨雷斯的带领下,工人社会党分别在1982年和1989年压倒性地赢得大选。
西班牙温和右翼政党在整个80年代几乎溃不成军,坐了十多年冷板凳。许多选民把非工人社会党的候选人等同于佛朗哥旧制度的同情者,予以抛弃。而不认同工人社会党的选民,也没有把票投给温和右翼政党,而是投给支持地方民族主义的本土政党,比如鼓动加泰罗尼亚获得更大自治权的民族主义政党。这也为日后西班牙各地区的分离主义倾向埋下伏笔。
在1996年西班牙大选中,由年轻的税务律师阿斯纳尔领导的温和右翼政党人民党,击败连续执政14年的工人社会党,西班牙才勉强形成了主流左右翼政党的首次轮替。主张去中心化和转型改革的工人社会党,与主张中心化和亲美外交路线的人民党之间的两强对峙,主导了90年代以来的西班牙政局。
民主化以后的西班牙,主旋律从佛朗哥时期的发展经济,变为议会制下的社会财富重新分配。到工人社会党出身的萨帕特罗首个首相任期内(2004—2008),西班牙在工人权益、社会保障、女性权益和地方自治方面,已经与西欧其他发达国家接近。
但是,工人社会党在推动西班牙经济转型方面却进展缓慢。自佛朗哥以来,西班牙经济长期依赖旅游业和房地产,受外部环境影响大。到了萨帕特罗第二个任期,欧洲整个形势因为金融危机急转直下,西班牙也就首当其冲了。高企的失业率和声势渐大的地方分离主义,主导了西班牙国内政治的议程。2012—2018年担任首相的人民党领袖拉霍伊,一方面奉行财政紧缩政策,另一方面不得不面对加泰罗尼亚的分裂问题。
2018年,人民党内爆发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贪腐丑闻。西班牙国会通过不信任动议,拉霍伊政府垮台。桑切斯领导的工人社会党,试图联合巴斯克政党和加泰罗尼亚政党筹组内阁。一时间,有关工人社会党勾结分离势力的论调,在右翼支持者中流传开来。由于人民党声誉扫地,温和右翼力量瞬间泡沫化,右翼支持者们把票大量投给“声音党”。
如今军方试图发动南美式政变再也没有可能,但是保守力量通过选票支持极右民粹力量,用民主手法对抗工人社会党,成为了最显著的手段。呼吁重回“西班牙传统价值观”的“声音党”,获得佛朗哥后人的支持。当年部分参与政变的军官,竟然也出现在“声音党”的政治集会上。西班牙南部经济最欠发达的安达卢西亚地区,成为了“声音党”的重要票仓。
把佛朗哥遗体迁出烈士谷的呼声已经存在了多年,这也是工人社会党一直希望完成的使命。然而运载佛朗哥遗体的飞机在巨大十字架前飞过,仿佛是“声音党”的最大助选道具。极右保守派仿佛从“声音党”身上,看到了昔日佛朗哥年代的价值观重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