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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勰在定林寺校理佛经对《文心雕龙》成书的影响

2020-03-23墨白姜军委

文教资料 2020年2期
关键词:文心雕龙刘勰

墨白 姜军委

摘    要: 《文心雕龙》的作者刘勰在南齐末年投奔建康定林寺,依傍名僧僧祐,在寺内校理所藏经藏。编校佛经对刘勰写作《文心雕龙》起到了重要作用,《文心雕龙》精密的体例建构及一些重要的概念术语都取用于佛典。全书之所以形成“体大思精”的体系,主要原因在于刘勰将佛理思维转用到书中的论文中,与刘勰长期校理佛经形成深厚的佛学素养有密切关系。

关键词: 刘勰    《文心雕龙》    定林寺    佛教经典

关于《文心雕龙》的论文思想与佛教的关系,学界历来有不同的看法。一种意见认为刘勰本着儒家思想阐述文章写作原理,《文心雕龙》一书中并不存在佛教思想。另有人根据刘勰一生在寺院生活多年,曾长期整理佛经并写作佛学论文,由此推断刘勰具有虔诚的佛教信仰,《文心雕龙》中贯穿着佛教思想。本文探讨刘勰的佛学积累对于《文心雕龙》成书的关系,认为刘勰在定林寺整理佛经的经历,无疑对他写出《文心雕龙》有直接的影响,刘勰运用佛学术语论文,在文论上发挥了重要的功用。但是佛教思想并不是《文心雕龙》全书的指导思想,刘勰在具体论文过程中将佛学知识融入文章学理论当中,佛理思维及佛学术语在书中与文艺审美概念、范畴互有关涉,然而在话语形式上又分处不同层面,体现了《文心雕龙》全书思想的丰富性和完整性。

一、刘勰在定林寺的居处及校经活动

《梁书·刘勰传》称:“刘勰字彦和,东莞莒人。祖灵真,宋司空秀之弟也。父尚,越骑校尉。勰早孤,笃志好学。家贫不婚娶,依沙门僧祐,与之居处,积十余年,遂博通经论。因区别部类,录而序之。今定林寺经藏,勰所定也。”根据《梁书》的记载和有关资料的印证,可以推断刘勰自幼丧父,约二十岁又丧母,家境贫寒,约在南齐永明五、六年间来到建康定林寺投依僧佑,寓居定林寺生活十多年。在定林寺居处期间,他帮助僧祐校译并编订佛典目录,所涉猎的书籍除了释典之外,还有经史百家和历代文学作品,为他后期写作《文心雕龙》这一文章学巨著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刘勰投奔定林寺的动机并不是皈依佛门,而是借助定林寺丰富的经籍以博览群书,积学储宝,同时借助僧祐的名望和佛教对政界的影响,为以后择机步入仕途铺垫道路。我国古代的寺院藏书,不仅收藏佛教典籍,还有各类图书,这些世俗文献被称为“世学”“外典”。僧侣作为佛教的传播者,在译经、校经的过程中,经常需要对比本土经籍为参照,因此寺院需要收藏经、史、子、集四部典籍。此外,还有医书、志书、阴阳、法书、蒙学、其他宗教典籍及经济文书、年谱、家谱等书籍①。了解我国寺院藏书的特点,就不难理解刘勰为何要选择定林寺作为读书进学之地了。对于刘勰的生平,可依据的史料仅有《梁书》《南史》中的刘勰传,这两篇传记中的记载十分简略,因此,考察刘勰在定林寺的生活,人们一般只注意他在青年时期寄居定林寺的十余年时间。其实,刘勰一生与定林寺有不解之缘,他自齐代末年进入钟山定林寺整理佛经,在寺中生活总计达二十多年。

刘勰从南齐永明五年(487年)后来到定林寺,到梁天监元年(502)“起家奉朝请”,前后共达十五、六年之久。对于这个说法,范文澜在《文心雕龙·序志》注中已有说明②(730-731)。人们一般认为,刘勰于梁武帝天监初年“起家奉朝请”,这时他既已进入官场,因此自然离开了定林寺。然而实际情况并不是这样。据《宋书·百官志下》:“奉朝请者,奉朝会请召而已。”由于奉朝请的职位无职任,无办公衙署,因此刘勰在这个阶段仍然寄身在寺院,平时在寺内的工作也一仍其旧,只是朝中有议事才参加朝会。到天监三年(504),刘勰被中军临川王萧宏征为记室,此时方有可能正式离开定林寺开始仕宦生活。如此算来,刘勰离开定林寺的时间不应该从“起家奉朝请”算起,而应该比这一时间还要晚两三年以上。

在定林寺居处期间,刘勰协助僧祐搜集佛典,校理经藏,此外还写有《灭惑论》等佛教论文及一些碑铭。永明九年(491),撰写《钟山定林上寺碑铭》《建初寺初创碑铭》。永明十年(492)释超辩逝世于定林寺,刘勰作碑铭。南齐海陵恭王延兴元年(494),释僧柔去世,葬钟山之南,刘勰作《僧柔法师碑铭》。在佛教界内,对于有重要地位的僧人去世后写碑文,非佛学造诣深湛者不能命笔,刘勰当时是以“白衣”的身份寄居定林寺,并不在佛门之内,但他却撰写了这些碑志,足见他在京师佛学界具有较高的地位和声望。

劉勰步入仕途之后,并没有完全脱离定林寺,有时还奉梁武帝的旨意,回到定林寺整理佛经。据唐释道宣《续高僧传》卷五《僧旻传》记载,天监七年(508),梁武帝敕建康庄严寺沙门僧旻“选才学道俗释僧智、僧晃、临川王记室东莞刘勰等三十人,同集上定林寺,抄一切经论以类相从,凡八十卷”③(462)。结成《众经要钞》八十八卷。此次主持编纂的不是刘勰,而是僧旻。僧旻(467-527),俗姓孙,在齐代,为文惠太子萧长懋、竞陵王萧子良所敬重。至梁初,武帝对他深为崇敬,请为家僧,并请他注释《般若经》。梁武帝组织编撰《众经要钞》,此时的刘勰正在临川王记室任上,梁武帝特诏在外任职的官员前来撰辑佛经,这表明刘勰对定林上寺所藏佛教经籍非常熟稔,寺内藏书都曾经过他亲手校订,这一工作自然不能缺少他的参与。此次撰经所用时间史料没有记载,但刘勰是在天监八年(509)任车骑仓曹参军,此间经历了一年多的时间,刘勰应该是在定林寺度过的。

刘勰最后进入定林寺撰经是在僧祐去世之后。《高僧传》卷十二记载:“祐以天监十七年五月二十六日,卒于建初寺,春秋七十有四。……弟子正度立碑颂德,东莞刘勰制文。”僧祐卒后次年,梁武帝敕令刘勰与沙门慧震到定林寺校理经籍,完成僧祐未尽的工作。《梁书·刘勰传》称:“证功毕,遂启求出家,先燔鬓发以自誓。敕许之。乃于寺变服,改名慧地。未期而卒。”完成撰经以后,刘勰约在五十六岁左右,他对官场仕途已经厌倦,便上书请求出家,最终得到梁武帝的准许,于是在定林寺变服,改名慧地,不到一年就郁郁而终。

从刘勰一生的履历看,自梁武帝天监初年出仕以后,刘勰在官场上奔波二十余年,曾历任中军将军萧宏记室、太末县令、箫统东宫通事舍人、步兵校尉等官职,其间有很多时间回到定林寺参与经论的编纂工作,他在朝中做官从未间断与定林寺的联系,凡有重要的场合都参加佛事活动,直至最后皈依佛门。终刘勰一生,从南齐永明年间进入定林寺,到梁武帝普通二年离世,刘勰前后总计二十多年的时光是在定林寺度过的。

二、刘勰在定林寺所整理的经藏

据《梁书·刘勰传》记载,刘勰年幼丧父,约二十岁左右母亲去世,于是他只身来到建康定林寺,“依沙门僧祐,与之居处,积十余年,遂博通经论。因区别部类,录而序之。今定林寺经藏,勰所定也”。《梁书》作者说定林寺的经藏都经过刘勰亲手校订,但对刘勰所校理的经藏并无明确的著录。实际上,刘勰当时寄居定林寺是为僧佑做助手,辅助僧祐校经,所校订的典籍没有独立的署名权,所以考察刘勰在定林寺对经藏的整理和校订,首先要看僧佑的著述情况。

僧祐是齐梁时的律学大师,他主持定林寺期间集合众力“造立经藏,搜校卷轴”,当时寺内藏经达四千余卷。面对寺内丰富的藏书,僧祐还亲自加以整理并为之编制目录,最后结成《出三藏记集》。该书是我国现存最早的佛教经录,此前曾有东晋道安所编的《综理众经目录》,但内容较为简略,各版本目次紊乱不一,僧佑在道安的基础上“订正经译”,撰成《出三藏记集》十五卷。据隋费长房《历代三宝纪》卷十五总计,该书共收佛典二千一百六十二种,四千三百二十八卷,这一规模比《综理众经目录》增加了一千五百余种。僧祐编制《出三藏记集》对前代所载目录囊括无余,在此之上还有大量补遗,引有各家的佛经目录、众经的序言和题记,资料搜集和整理工作非常繁重,僧祐本人不能独立完成,具体的整理和编校任务都由身边的人员担任。范文澜先生说:“僧祐宣扬大教,未必能潜心著述,凡此造作,大抵出彦和手也。”④(730)姚名达先生认为,《出三藏记集》的作者是刘勰,他说:“僧祐经藏早成于齐世,编定其目录者乃勰也。”⑤(211)日本学者兴膳宏也认为刘勰“作为佛教学者殚精竭思的最大业绩就是撰成佛典目录”,《出三藏记集》是“以师之名传世”的佛学著作。经过对比《出三藏记集》“总序”与《文心雕龙》的文体及用语,兴膳宏认为“这篇序的文体与《文心雕龙》更为相近”⑥(87)。

僧祐的撰制除《出三藏记集》之外,还有《萨婆多部相承传》《十诵义记》《释迦谱》五卷、《世界记》五卷、《法苑集》十卷、《弘明集》十四卷、《法集杂记传铭》十卷。这些书中集录了很多佛教资料,现今只有《释迦谱》《出三藏记集》《弘明集》三书尚存,其余五种均佚。这类著述有一个共同特点,都是摘抄各类经论而成,属于文献集成性的编撰,其中文献浩繁,工作量大,必有一个写作团队才能担当如此繁重的任务。梁慧皎《高僧传》卷十一《僧祐传》称:“初,祐集经藏既成,使人抄撰要事,为《三藏记》《法苑记》《世界记》《释迦谱》及《弘明集》等,皆行于世。”这里已言明是僧祐组织众人从经藏中抄撰而成各类书卷。

与《出三藏记集》相似,《释迦谱》也是这类性质的著述。该书汇集各种经传所载释迦的史实,追溯佛祖的氏族来源及法化流布等过程,著述体例是按照某个题旨汇集同类资料,篇目下注明文献来源。另有《弘明集》是一部文献汇编,该书收录东汉至南朝梁代的佛教文章五十七篇,刘勰的《灭惑论》也收录在内。可见,上述这些著作主要是由群经或文集中抄纂而成的,编撰体例由僧祐本人划出,具体的编辑和抄录工作则由身边的弟子担任,刘勰在其中担任了重要工作。明人徐渤《文心雕龙跋》曰:“今观其《法集总目录序》《释迦谱序》《世界记序》等篇,全类勰作。”杨明照《梁书·刘勰传笺注》由此推断:“僧祐使人抄撰诸书,由今存者文笔验之,恐多为舍人捉刀。”⑦(410)这种说法并不是出于主观臆测,而是在分辨僧祐各类著述的基础上做出的合理推断,说明刘勰在定林寺期间常年沉潜经论,最终成为当时佛学领域独有建树的学者。经过整理佛经的训练,刘勰已经具备厚重的佛学素养,对他在定林寺居住的后期写作《文心雕龙》产生极大的影响。

三、《文心雕龙》中的佛学印记

《文心雕龙》的写作时间是在刘勰居住定林寺的后期,此时他已经完成了定林寺大量经藏的整理工作。刘勰在定林寺期间协助僧祜整理佛经,抄录群籍,这些工作提高了刘勰的佛学修养,对于锻炼他的思辨能力有很大的益处。虽然刘勰著《文心雕龙》的目的是传扬儒家文道,但是全书论文的思理结构和很多用语都是转化佛经而来,细案全书,其间对佛理及佛教术语的运用是有迹可循的。

1.《文心雕龙》的体例构建。对于《文心雕龙》所受佛学的影响,学界研究者早有认识。杨明照先生指出:虽然《文心雕龙》“全书中找不到一点佛家思想或佛学理论的痕迹,而是充满了浓厚的儒家观点”,但是,刘勰“严密细致的思想方法,无疑是受到了佛家著作的影响”⑧(749)。王元化先生指出:“佛家的重逻辑精神,特别是在理论的体系化或系统化方面,不能不对他起着潜移默化的影响。六朝前,我国的理论著作,只有散篇,没有一部系统完整的专著。直到刘勰的《文心雕龙》问世,才出现了第一部有着完整周密体系的理论著作。因此,章学诚称之为‘勒为成书之初祖。这一情况,倘撇开佛家的因明学对刘勰所产生的一定影响,那就很难加以解释。”⑨(35)在《文心雕龙》中,很多编著体例是袭用佛经而来的。唐代史学家刘知几《史通·论赞》说:“篇终有赞,始释氏演法,义尽而宣以偈言是也。”《文心雕龙》每篇的结尾都有“赞语”,这是从佛典中移用过来的。佛教宣讲常有赞偈,佛学文章篇尾常用“赞”归结劝诫之义,《文心雕龙》篇末的“赞”用来总结全篇论旨,两者在功用上基本一致,形式上排列有序,兼具文学性手法,都是带有整齐句式的韵语。

除了篇体的赞语之外,《文心雕龙》文体论篇目的结构也脱胎于僧祐《出三藏记集》。前面谈到,《出三藏记集》一书的编撰其中有刘勰的手笔,该书分为四个部分:撰缘记,诠名录,总经序,述列传。僧祐在序文中说:“缘记撰则原始之本克昭,名录铨则年代之目不坠,经序总则胜集之时足征,列传述则伊人之风可见。并钻析内经,研镜外籍,参以前识,验以旧闻。若人代有据,则表为司南;声传未详,则文归盖阙。秉牍凝翰,志存信史,三复九思,事取实录。有证者既标,则无源者自显。”以这样的体例看《文心雕龙》文体论的构成,能显现出两者的相似性。《文心雕龙·序志》云:“若乃論文叙笔,则囿别区分,原始以表末,释名以章义,选文以定篇,敷理以举统:上篇以上,纲领明矣。”《文心雕龙》的“论文叙笔”部分各篇写法大体一致,首先推究各种文体的起源及发展演变,其次解释文体的名称,揭示该文体的性质及功用,然后选取各个时期的代表作家和作品加以评述,最后按照各种文体的体制和规格要求陈述文体写作要领。刘勰作文体论每篇都包含“溯流别、释名称、选名篇,举要点”四项内容,这四项可以与《出三藏记集》“撰缘记,诠名录,总经序,述列传”相对应,都有考察文章本原、铨叙作品年代、揭示文章写作原则等内容。显然,这种体例与《出三藏记集》各篇的构成方式是一致的。

2.《文心雕龙》与佛教的“宗经”主张。“宗经”是刘勰基于儒家五经的地位而提出的文章写作指导原则,原本与佛教没有关联。但实际上,刘勰用“宗经”这个词,与当时佛学界对待佛经的认识和态度有关。在佛教发展史上,一个宗派得以成立,必然有本派的立宗宝典。在古印度时期,自释迦牟尼之后,佛教界长期以来学派林立,教派内部各宗都秉持自己的宗旨,难以定一经一说以为至尊。佛经传入我国后,由于经文翻译的差异,往往会出现不同译本之间译本与原经之间的矛盾,因此,“宗经”的主张在当时佛教界成了一致的呼声⑩。

我国汉代以来的佛教传统中原本就“宗经”的信条,而且出现过“五经”的说法。《续高僧传》卷五《僧旻传》记载僧旻“七岁出家,住虎丘西山寺。为僧回弟子,从回受《五经》,一闻能记”。东晋慧远开创的“净土宗”,以《佛说无量寿经》《观无量寿佛经》《阿弥陀经》《大势至菩萨念佛圆通章》《普贤菩萨行愿品》为“五经”,净土五经与《往生论》并称为五经一论,为净土宗之核心经典。在刘勰所处的南朝宋齐时代,当时佛寺中所藏的佛典数量浩瀚,颇多杂乱,其中还杂有伪作的经书。对这些经籍进行整理,首要工作是加以选择归类,对此就要进行“沿波讨源”“原始要终”的考察。刘勰著《文心雕龙》旨在论文,不涉佛理,他把佛学的宗经之义改造为论文的“宗经”体系,并在其中装上了儒家学说的内容,他的这种做法实际上是受到佛学门派“宗经”思想启发而后形成的。

这种意义上的“宗经”实际上包含“折中”之义。“折中”是《文心雕龙》论文的根本方法,人们对它的认识一般联系儒家孔子的中庸思想。然而学界也有观点认为“折中”之义来自佛家,直接受到龙树“中道观”的影响。“中道观”是观察世界的根本方法,要求不即不离,超越两端。龙树《中论》提出:“不生亦不灭,不常亦不断,不一亦不异,不来亦不出。”认为事物的产生意味着它的消灭,消灭的时候也是它产生的时候,随因缘而转化,因此就没有生没有灭。东晋曇影《中论序》说道:“时有大士,厥号龙树,爰讬海宫,逮无生忍。意在傍宗,载隆遗教,故作论以折中。”东晋僧叡《中论序》亦云:“是以龙树大士,折之以中道,使惑趣之徒,望玄旨而一变;括之以即化,令玄悟之宾,丧咨询于朝彻。”罗宗强先生指出这些地方所用“折中”一词,义为“断之以正”,或者说以正为准{11}。《文心雕龙》全书的学理构成贯穿着“折中”思想,《序志》篇谈到书中对作家作品的析论,“有同乎旧谈者,非雷同也,势自不可异也。有异乎前论者,非苟异也,理自不可同也。同之与异,不屑古今,擘肌分理,唯务折衷”。“折中”在这里意谓调和不同方面的意见,归于判断事理的正确准则,这一层含义在佛教的“宗经”观念中体现得最明显。东晋道安《注经及杂经志录序》说他之所以注经,是因为当时翻译的经书并非出自一人之手,“或善梵而质晋,或善晋而未备梵,众经浩然,难以折中”。在佛教经典的整理过程中,“注经”必然要以“宗经”为目的,而要达到宗经目的又必须运用“折中”的方法。《文心雕龙》全书“体大虑周”而体系严谨,“笼罩群言”而持论允中,这样的特点与作者驾驭佛学思维理论成果有密切的关系。刘勰将佛学的“宗经”观装上儒家的内容,并赋予一种客观的属性,认为只有儒家的经典才是文章写作的最好范本,改革当时文坛的真正出路,向儒家“五经”学习。故此,刘勰在《宗经》篇中确认儒家经书为“群言之祖”,在《正纬》篇中“按经验纬”,在《辨骚》篇中“依经论骚”,这些都是运用“折中”方法,试图从客观意义上全面确立宗经的论文原则。

3.《文心雕龙》中的佛教语源。刘勰作《文心雕龙》阐述文章的写作之道,每当涉及与佛经相通的概念,往往都能把它们转化为文论术语。例如“文心”“原道”“神理”“玄圣”“神思”“虚静”“般若”“圆照”“圆通”“物色”“性灵”“体性”等概念,都曾在佛教文献中使用过,刘勰对佛典十分谙熟,因此在《文心雕龙》中能够取用自如。有研究者指出:《文心雕龙》有许多重要的术语与佛教有关联,这些术语有的直接从佛教哲学中引入,保持原有的语义,在特定语境下转入文论意义,如般若、圆通、物色;有的根据佛教原义加以创造组合,形成既有佛教哲学基础又有文学审美功能的双重范畴,如性灵、体性;有的原为中国本土概念,加入了佛教内容,在进入文学领域之后,成为重要的文学审美范畴,如虚静、原道、玄圣等{12}。 明白这三种情况,有助于更好地理解《文心雕龙》佛教词语本义及理论意义。例如“圆通”一词是佛学用语。《楞严经》“证圆通”:“即证三昧故,以三昧力照破六和合,复归一精明,无复根隔,内外圆通,诸根互用,身心无碍,理事无碍,是名圆通。”圆通在佛教中意为无偏缺、无障碍。《文心雕龙·论说》篇提示文体写作的要点,说明议论性的文章事理不该偏执,而应圆融畅达,做到“义贵圆通,辞忌枝碎,必使心与理齐,弥缝莫见其隙;辞共心密,敌人不知所乘”。另如,《原道》篇有“玄圣创典,素王述训”一句,语出《庄子·天道》:“夫虚静恬淡,寂寞无为者,万物之本也。明此以南乡,尧之为君也;明此以北面,舜之为臣也。以此处上,帝王天子之德也;以此处下,玄圣素王之道也。”这里意谓“无为而治”是最高的境界,以此对待上天就是“帝王天子”,以此对待百姓就是“玄圣素王”。“玄圣”在这里指老子。实际上刘勰所处时代,“玄圣”一词也经常用来指佛,这是由于佛教在当时与道教合流,当时士人把佛祖与老子相比并,因此用来称老子的“玄圣”一词,也可以用来称佛祖,这种用法在南朝玄学盛行的思想背景下是可以理解的。

《文心雕龙·论说》篇用到“般若”一词。《论说》篇评论玄学论题 “有无之辩”:“然滞有者全系于形用,贵无者专守于寂寥,徒锐偏解,莫诣正理。动极神源,其般若之绝境乎?”这里所用“般若”一词,是佛教名词的音译,“般若”智慧是成佛需要的特殊认识,基本观点为“性空幻有”,認为世界上一切事物均为因缘所生,故无固定不变的自性,空非虚无,自性虽空,但仍为幻有。刘勰在本篇中以“般若”学的“本无”观衡量玄学“贵无”与“崇有”论,依此折衷二者之间的矛盾。刘勰认为崇有、贵无都是“偏解”,如果探究神理的最终根源,应该进入“般若”非有非无的智慧。凡此这一类的术语在《文心雕龙》中往往是隐而不显的,由于《文心雕龙》是一部指导文章写作的著作,旨趣不在于阐扬宗教思想,因此所用概念、术语不会直接套用宗教语言,而是以文艺理论的话语出现,并且常常将它们融入中国传统儒家或道家的观念或术语体系中。

刘勰论文是依照儒家思想作为指导原则的,在这样一种语境下如何处理佛学用语?对此,我们可以参照汉末牟融《牟子理惑论》中的一段问答:

问曰:“吾子以经传理佛说,其辞富而义显,其文炽而说美,得无非其诚是子之辩也。”牟子曰:“非吾辩也,见博故不惑耳。”

问曰:“见博其有术乎?”牟子曰:“由佛经也。吾未解佛经之时,惑甚于子,虽诵五经适以为华,未成实矣。既吾睹佛经之说,览老子之要,守恬淡之性,观无为之行,还视世事,犹临天井而窥溪谷,登嵩岱而见丘垤矣。五经则五味,佛道则五谷矣。吾自闻道以来,如开云见白日,矩火入冥室焉。”

《牟子理惑论》是佛教传入中土后最早向信众传述佛教义理的著作,流传的版本最早见于僧祐的《弘明集》。牟子是一位通学经史及诸子百家传记的学者,但他最后以佛学为指归,故此他在论文中阐说佛理,并不着眼于佛理本身立论,而要引儒家的《诗》《书》义理合异为同,从人们所能接受的现实道理入手。这一点与《文心雕龙》把佛理术语隐藏到儒家文论话语之下的做法十分相似。这种情况表明,《文心雕龙》这部书诞生在佛教寺院,具有深厚的佛教背景。作者刘勰熟悉佛典和经史百家之术,拈取了很多佛学的基本术语融入《文心雕龙》的文论当中,丰富了书中文学理论的表现手段。然而佛教思想在书中的存在形态是隐而不显的,需要依附于中国传统文论话语才能显现应有的功能,本身并不具有独立的地位和意义。

注释:

①许磊.我国古代寺院藏书简论[J].文献,2002(4).

②④范文瀾.文心雕龙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

③道宣.续高僧传·僧旻传,大正新修大藏经[M].台湾佛陀教育基金会印本,1990.

⑤姚名达.中国目录学[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⑥[日]兴膳宏.《文心雕龙》与《出三藏记集》[A].彭恩华,兴膳宏.文心雕龙论文集[C].济南:齐鲁书社,1984.

⑦杨明照.增订文心雕龙校注·附录《梁书·刘勰传笺注》[M].北京:中华书局,1999.

⑧杨明照.文心雕龙校注拾遗[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⑨王元化.文心雕龙创作论[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

⑩赵耀锋.论佛学对文心雕龙的影响[J].青海师范大学学报,2006(6).

{11}罗宗强.文心雕龙的成书和刘勰的知识积累[J].社会科学战线,2009(4).

{12}普慧.文心雕龙审美范畴的佛教语源[J].文学评论,2009(3).

课题项目:本文为重庆市社科规划项目“《文心雕龙》征引道家文献及引书思想研究”的阶段成果,项目批准号:2017YBWX0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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