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苏式绣眼笼装饰艺术探微——以陈传发鸟笼为例

邓婕

苏派鸟笼包括绣眼笼、画眉笼、芙蓉笼、黄藤斗笼等。每种鸟笼的尺寸大小、功能要求各有不同，但其共同点是四角扎线、造型为方形的变体。从近几年江浙沪皖地区鸟笼的生产和销售数量看，苏派鸟笼中绣眼笼的销量最大。当代笼艺师也在绣眼笼的装饰艺术上进一步丰富、提高。其装饰手法包括雕刻、镶嵌、绞丝、金属工艺等。装饰部位是按照不同的装饰面和装饰区域添加不同的装饰题材和不同组织形式的纹饰，因此有了素笼、花笼之分。装饰题材涵盖了“福禄寿喜财”“幸福延绵”“文人雅趣”等对美好生活的追求与向往。

陈传发是上海市“南派鸟笼技艺”非遗的代表性传承人，师承江苏省级“苏派鸟笼”非遗代表性传承人颜虎金。南派鸟笼包括海派绣眼笼。而海派绣眼笼与苏派绣眼笼的结构、形制如出一辙，仅是地域的划分。本文所谈及的海派绣眼笼、苏派绣眼笼皆是苏式绣眼笼。

一、当代苏式绣眼笼的装饰工艺

图1 覆斗式印与鸟笼造型对比。左为(清)姚先允覆斗式官印；右为竹镶瘿木鸟笼，陈传发制。

1．主要材质

当代苏式绣眼笼的主要材质为竹、木、牙，其选料得费一番爬罗剔抉的工夫，总的来讲有以下三个标准：（1）韧性好。韧性是材料在变形、破裂过程中吸收能量的能力，韧性越好发生脆性断裂的可能性就越小。（2）开出的料匀称挺直。（3）无瑕疵。材料弯曲或有疵病会破坏鸟笼的整体性和美观度。

竹材是大部分笼艺师的首选。元代李衍所著的《竹谱》中列举了三百余种竹子，但并非每种竹子都适合做鸟笼。苏式绣眼笼以竹龄为7年以上，纤维细腻、肉质紧密的毛竹、南竹、金丝竹等少数几种竹子为制笼原料。为了追求“古”“雅”的把玩观赏感受，部分笼艺师精挑玉竹和拆房老竹料制作鸟笼。玉竹呈青黄色，是毛竹经过精抛细磨后的雅称，本身就是极其严苛精美的材料。拆房老竹料留存年份久，多则上百年，稍作打磨后就能呈现出比普通竹料更深的颜色。

木质鸟笼多选用小叶紫檀和其他一些名贵硬木，采用小叶黄杨和瘿木进行装饰。选料要求是木材上的纹理细致规律或鬃眼细小。小叶紫檀为棕紫色，其上有鬃眼和断断续续的牛毛纹，在此基础上排列有点状亮晶晶的浅黄色物质的是金星小叶紫檀。小叶黄杨木色近似蜡梅花，纹饰细致无鬃眼。瘿木，即树干上的疤结或树根部的结瘤，此处的木材纹理特殊，并且不同的树种呈现出不同花纹。而这些纹理上的点线组合都将成为苏式绣眼笼上的赏玩细节。与竹料相比，制作绣眼笼的木料硬度高，柔韧度却不够，因此在绣眼笼零件拼接细节上各有其法。

牙质鸟笼因为禁用象牙，现在都选用猛犸象牙。猛犸象灭绝于数万年前，其象牙有极高的收藏价值。猛犸象牙色泽温润、质地细密、宜于雕刻，因此在猛犸象牙绣眼笼中可以看到浮雕、镂雕、圆雕、象牙劈丝等技艺。用猛犸象牙雕刻的鸟笼配件常与金丝搭配装饰深颜色的木质鸟笼，增添几分活泼之感。

2．造型样式

鸟笼形制主要有两种，北方的圆笼和南方的方笼。江浙沪皖一带流行“南笼”，以方形及方形的变体为主要造型，如绣眼笼、黄藤笼、画眉笼、芙蓉笼等。苏式鸟笼形制为方形的变体，其上的笼丝微带弧度。山东、京津翼等地区多用“北笼”，以圆形、平顶为主要造型，如靛颏笼、画眉笼、百灵笼等。多使用四角爪钩将鸟笼固定住且笼丝呈直线。

当代苏式绣眼笼分为亮顶笼和板顶笼。这两种鸟笼外形皆是下大上小，笼艺师把这种方形的变体称之为“官印”形。笔者认为我国古代官印种类繁多，苏式绣眼笼的外形更接近于古印中圆融的覆斗式印（图1左）。覆斗，即倒置的斗。这种形制是笼艺师在做绣眼笼时，采用的视差校正法，即：在抱柱可承受的弯曲范围内，缩减顶档的长度，达到下大上小的微妙变化。这也和绣眼笼的使用方式有关：其尺寸在18-22cm之间，体量小，可一手托举。手托鸟笼底部是为了方便把玩欣赏，这时，人的视角通常是俯视或平视鸟笼，若鸟笼完全是正常的正方体，就会产生头重脚轻、上大下小的视错觉。

图2 猛犸象牙鸟笼 陈传发制

值得一提的是，大部分笼艺师严谨而又精确地承袭了前人留下的造型尺度，而有一部分笼艺师在继承前人精髓的基础上，丰富苏式绣眼笼的造型体系，即：在整体中求变化。如陈传发制作的一款猛犸象牙鸟笼（图2），在原来直线形横档的基础上，将每根档子均分为三等分，中间部分稍向内移。横档产生波折，穿插其上的笼丝也随之位移，鸟笼的造型在保持覆斗式框架的同时添加了耐人寻味的细节。这是迄今为止为数不多打破苏式绣眼笼固定造型样式的尝试。

3．装饰手法

苏式绣眼笼的装饰手法在鸟笼、配件上得以体现，包括雕刻、镶嵌、绞丝、金属工艺、象牙劈丝工艺等。本文结合陈传发的鸟笼作品，进一步分析当代手艺人为丰富绣眼笼装饰体系而做出的尝试。本章节主要介绍苏式绣眼笼装饰手法中的象牙劈丝、镶嵌和扎线工艺。

（1）象牙劈丝工艺

席底是苏派鸟笼中的配件，通俗的称谓是盛粪板。陈传发师傅首次尝试将编织象牙席底运用到苏派鸟笼的装饰上。象牙劈丝技艺濒临失传，牙席编织的难点在于劈丝和编织过程中易断裂。鸟笼上的象牙席底选用猛犸象牙劈丝（图3），厚度约为0.2毫米，编织前反复打磨薄且均匀，牙丝稍厚一点都编不出“密实”的效果。明代祝京兆在《野记》中记载：“凡象牙齿之中悉是逐条纵攒于内，用法煮软，牙逐条抽出之，柔韧如线，以织为席。”陈传发用白醋或70-80℃的热水这两种方法软化牙丝，这两种方式各有利弊：白醋软化，存放时间稍长，但牙色发黄且会失去光泽；热水软化，?牙席编织过程中非常烫手，但编织的牙席即使长时间存放也是洁白柔润。陈传发初期编织牙席使用白醋软化，而后都使用热水软化，并探索出新方法解决热水编席过程中烫手的问题。他开创了编织象牙席融入苏派鸟笼的先河，这在当代苏派鸟笼的装饰上具有重要意义。

（2）扎线工艺

扎线即鸟笼框架上的横档与鸟笼四角抱柱交接处用弦线或金丝等线材进行捆扎。苏式绣眼笼扎线的巧妙之处在于将捆扎的线头隐藏在档子的线孔内。捆扎材料需要定制尺寸，直径在0.4毫米左右，一组线孔对应三根弦线或金线。普通鸟笼底档与抱柱之间的扎接是依靠传统蚕丝搅股的弦线，可以说是迄今为止韧性拉力与牢度并存的鸟笼绑扎良材。但弦线经不起岁月的磨砺，绑扎弦线损坏，整个鸟笼便散架。笼艺师也在扎线上做出了新尝试，使用黄金拉丝扎线（图4）。金丝坚韧有延展性，相较于弦线的优势是装饰、收藏价值高，但处理线头的灵活性和绑扎过程中的操作便捷程度不及弦线。

（3）镶嵌金丝工艺

镶嵌金丝是将黄金拔成丝，镶嵌在鸟笼构件和装饰配件上，承载主体通常是木和牙角（图5）。其难点在金丝线头焊接与纹饰转角的处理。如镶嵌在笼脚的金丝，不能看出明显的接合痕迹才算美观，因此需要熔点与比例各异的金、银、铜混合再加上焊药进行焊接。笼艺师需要把握一种金属已经熔化，另一种金属刚刚达到熔点的焊接状态。这种微妙的临界点所产生的无雕琢融合要求笼艺师无数次实践。此外，镶嵌纹饰或字体时，需要用高温灼烧金丝但又不能使其熔化，以便于给金丝塑形，这种状态下镶嵌的金丝转角柔和服帖。

图3 象牙席底 陈传发制

图4 金丝扎线与弦线绑扎

图5 镶嵌金丝鸟笼 陈传发制

二、当代苏派鸟笼的装饰纹样

1．纹样题材

“以纹为饰，纹必纳吉”是前人留下的纹饰文化的人文基础。趋吉避凶本就是普罗大众的精神追求，苏式绣眼笼装饰纹样分为珍禽瑞兽、植物花草、几何文字、山水人物等几类。本章节抽取典型纹样进行论述。

（1）蝠寿纹

蝠寿纹是苏式绣眼笼上常见的装饰纹样，由蝙蝠纹、寿桃纹、寿字纹组合而成，构成“福寿双全”“福在眼前”“五福献寿”等祥瑞主题，以谐音的方式直白地表达出对福寿富贵的追求。“五福献寿”即五只蝙蝠纹与寿桃纹组合。“五福”是指旧时所说的五种幸福：寿、富、康宁、攸好德、考终命，“攸好德”谓所好者德，“考终命”谓善终不横夭。旧时人称桃为寿桃，表示长寿。除了蝙蝠纹、寿桃纹，陈传发还根据鸟笼细部形状巧妙地装饰圆寿纹、长寿纹。圆寿纹寓意“寿享天年，无疾而终”，同时圆寿纹丰满独立、造型完整，具有古拙意趣。长方形的寿字纹寓意长寿，是追求富贵长寿的直观表达。(图6-1，其中d、e出自孟君. 中华祥瑞图典（中英文本）. 北京：团结出版社, 2001.07.)

“福在眼前”由蝙蝠纹与古钱纹组成，古钱纹又名方孔圆钱纹，似方孔圆钱，外形为圆形，内有内向弧，可作单独纹样，可两相交叠，形成双钱纹。古钱中间的方孔，俗称钱眼，钱与“前”同音，因此蝙蝠与古钱结合谐音表示“福在眼前”、福气到。(图6-2)

（2）梅纹

梅，在苏式绣眼笼上可作为单独纹样进行装饰，或是与其他题材搭配。梅花纹可展示其老干遒劲、横枝疏影的“琼姿玉骨”。梅花与喜鹊组合，即喜鹊登梅（图7-1），寓意喜报春光，以兆好运。绣眼笼上最典型的是梅花与竹节搭配的冰梅纹鸟笼（图7-2），其状如梅花绽放于冰面，苏式绣眼笼上的冰梅纹已内化成鸟笼结构的一部分。冰梅顶由独立的梅花花朵与长短不一的竹节共同构成。竹节线性的“乱”式与梅花纹的工整，形成点线面鲜明的对比。此外，竹梅与喜鹊组合成“竹梅双喜”，为祝贺新婚的吉祥语。

图6-1 蝠寿纹笼门花（笔者绘）与寿字纹柱脚、鸡头

图6-2 寿桃纹、蝙蝠纹、蝠寿纹、古钱纹配件

2．装饰意匠

苏式绣眼笼的装饰意匠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1）装饰纹样的造型、结构与制作工艺密切结合；（2）适应鸟笼形体构造特点，把鸟笼划分为笼身加顶底的装饰面或各异的装饰区域，并且按照不同的装饰面和装饰区域添加不同的装饰题材和不同组织形式的纹饰，使鸟笼的外形与纹饰融为一体从而形成艺术整体。

苏式绣眼笼装饰面划分为笼身四面、顶底板。若整个鸟笼都有装饰，即“满工”鸟笼；仅由基础框架、构件组成的无装饰鸟笼称之为素笼；局部装饰的鸟笼称为花式笼。鸟笼正面的笼门花、接食、荸荠扦、底档，笼身其余三面的底档，中圈档，顶板，底板上的压风等，这些构件、区域是绣眼笼集中装饰的位置。

图7-1 喜鹊登梅纹饰

苏式绣眼笼上装饰纹样的组织形式，有单独纹样、适合纹样、连续纹样。通常可从鸟笼上脱卸下来的配件普遍采用单独纹样这种组织方式，原因是这些配件体积小并且对外形没有严苛的要求。如陈传发的蝙蝠系列鸟笼，笼花主要为对称式单独纹样和均衡式单独纹样。

鸟笼正面是主要装饰面。笼门花居于鸟笼1/2偏下的中间部位，以此为基础纹样的组合形式分为三类：（1）非对称式：笼门花左右对称位置分别是接食或荸荠扦，其上装饰相同主题、不同组织形式的均衡式单独纹样纹样，接食与荸荠扦的纵向处装饰相同纹饰（图8-a）；（2）“满工”非对称式：减少装饰笼花，中部疏朗，四周繁密（图8-c）；（3）对称式：笼门花为对称式单独纹样，且以此为轴，左右两侧纹样镜像对称（图8-b）。

图7-2 冰梅纹

三、装饰的审美特征

欧文 ·琼斯说：“美的实质是一种平静的感觉，当视觉、理智、感情的各种欲望都得到满足时，心灵就能感受到这种平静。”苏派鸟笼之美给予人在视觉、理智、情感等方面的满足，其具有地方特色的个性化审美特征，表现在统一与多样的关系中。苏式绣眼笼的审美特征在功能、形式、色彩等方面多有体现。本章节选择典型审美特征进行论述。

1.表现性与形式美

苏式绣眼笼用色彩、造型、装饰纹样等外部形式来传达表现出笼艺师、收藏家的美学追求、情感、风格。因此，表现性是它的美学特征之一，使其偏重于形式美。苏式绣眼笼在长期的实践中总结了许多形式规律，如亮顶笼凭借顶档两头抱眼孔要比底档的向内收1/2的间距而形成覆斗状造型。这个1/2的间距便是前人实践的合理成果，原因是这个距离是抱柱弯曲弹性的可控范围，是左右笼丝间距及上窄下宽视差调整的舒适范围。正是这一点微妙的调整，使得苏派绣眼笼符合对立统一的均衡感、生动活泼的节奏韵律感的形式美法则。从近代至今，大多数笼艺师、收藏家对苏式绣眼笼的高、宽、笼丝间距及整体比例等都有共同认定的数据范围，而这些正是它形式美的一部分。

2.实用性与审美性

当代苏式绣眼笼的实用性与审美性呈现出等级分化的状况。工艺美术是实用艺术的分支，而实用性与审美性相结合是实用艺术的基本特点。笼艺师把绣眼笼分为低端、中端、高端三个等级。低端鸟笼价格便宜，只为养鸟。中端鸟笼做工细致，买家在意实用性的同时兼顾审美性。高端鸟笼用料昂贵，工艺精湛，日常养护、把玩出包浆都很费一番功夫，大部分藏家不会将其用于养鸟，属于收藏级别的鸟笼，其审美诉求已经超越实用性，即在能满足实用功能的前提下主观放弃实用性，转而青睐其审美性，用以满足人的审美、精神需求。训鸟享受的是与鸟儿的互动过程，鸟笼只是辅助工具，这时鸟笼的使用主体是鸟。但是藏家因为鸟笼精湛的工艺、丰富的包浆而得到满足，这时鸟笼的使用主体是人，这也是鸟笼从一个工具转化成文玩的前提条件之一。

图8 苏式绣眼笼主装饰面式样

四、总结

当代苏派鸟笼选料多为竹、木、牙，其中竹制鸟笼最多，造型接近于古印中的覆斗式印，装饰工艺层出不穷，装饰题材丰富多样。鸟笼划分装饰面进行装饰，其中笼门面为主要的装饰面，装饰纹样的组织形式以单独纹样和适合纹样见多。审美特征主要体现在表现性与形式美、实用性与审美性方面。通过对非遗代表性传承人陈传发的鸟笼作品分析可以看出，当代笼艺师在继承前人精髓的同时丰富了苏派鸟笼的造型体系，在装饰手法上具有包容性，大胆地将不同工艺手法相结合，制作出雅俗共赏、富有当代审美意趣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