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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对贫困视域下西藏牧区贫困治理的内生动力机制研究

2020-03-23张雁军

西藏研究 2020年6期
关键词:贫困者内生动力

张雁军

(西藏自治区社会科学当代西藏研究所,西藏 拉萨 850000)

一、问题的提出

改革开放40多年以来,中国的减贫事业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就[1]。2020年中国将消灭绝对贫困,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的目标已基本不存在问题。然而,由于发展不均衡,区域间社会经济发展差异性较大,农村依然有大量处于贫困边缘的人口,同时现行扶贫标准较低,相对贫困问题较为突出,中国的减贫事业依然任重道远。对于西藏广大农牧区而言,强大的扶贫政策是农牧民贫困群体脱贫的外在政策因素,而强化广大农牧民贫困群体的脱贫内生动力是解决相对贫困的核心要素。从现有的研究来看,关于西藏贫困原因的研究并不多见,有限的研究主要集中在贫困问题现状以及对策,探讨致贫原因多从自然环境、基础设施以及人力资本等角度展开,几乎没有系统探讨过相对贫困的内在原因,这导致我们对西藏贫困生成机制的了解十分有限,对后扶贫时代西藏扶贫工作的开展也极为不利。

本研究采用深度访谈和实地调研法,以藏东某村为研究场域,对12名村民进行了访谈,构建出一个综合的相对贫困解释模型,揭示出导致个体贫困的内部心理因素和外部因素,以期发现贫困产生、发展以及代际传递的解释路径,为西藏解决相对贫困、巩固和提升贫困成果提供理论基础和实践依据。具体而言,本研究试图解决以下两个问题:一是西藏农牧区贫困家庭的个体经历了什么样的心理历程(内生动力);二是内生动力(核心心理资源)与外部因素如何相互作用,导致了致贫心理机制的出现。

二、文献回顾

从国外关于贫困生成机制的研究来看,主要有三种解释视角,即文化致贫、社会结构致贫以及心理与行为致贫。文化致贫的观点认为,长期的贫困状态会导致特定的群体形成特定的文化,这种文化与主流社会文化在生活习惯、风格、行为方式、价值规范以及心理表现等方面具有一定的差异[2]。长期处于这种贫困文化背景下的个体,其人格特征、心理发展等都会受到影响,更重要的是这种文化背景下的个体,其贫困状态可能会不断累积,并伴随着代际传递[3]。本质上看,文化致贫理论倾向于从静态角度看待群体贫困原因,忽略了贫困群体为了脱贫而付出的努力,并不利于人们对贫困问题的理解以及从动态角度去治理贫困[4]。结构致贫视角认为,贫困生成的原因在于社会制度安排的不合理以及社会结构的失调,因此减贫的核心任务就是要在社会体制、政策、市场等宏观环境层面作出调整。但是这种观点忽略了贫困问题的普遍性,即贫困在任何制度中都存在,单纯地依靠对社会结构的调整,并不能解决所有的贫困问题。近年来,作为内在动力的心理因素被越来越多的研究者用来解释贫困的生成[5]。从心理与行为致贫的视角看,心理因素,如注意力、认知功能以及意志力等资源的匮乏会导致个体的非理性决策和行为,进而使个体陷入贫困状态。然而,是心理资源的匮乏导致了贫困的生产,还是贫困致使心理资源匮乏是很难解释清楚的[6]。有研究者认为,贫困的原因与结果之间可能存在循环关系,如贫困导致认知功能受损、消极情绪增加等心理后果,同时,这些后果会成为贫困产生的诱发因素,进而形成一个贫困与心理资源之间的循环。尽管目前心理与行为相关研究领域很难在贫困与心理资源之间作出明确的因果解释关系,但是相关的研究成果在贫困治理过程中已经得到了验证与应用,说明在贫困治理过程中不能忽视心理因素。

总之,国外贫困生成机制研究主要是从两个方面展开的:一是外部因素,即文化致贫和结构致贫观点,这两个贫困生成机制侧重于从社会问题角度来看待贫困;二是内部因素,即心理与行为视角,这种贫困生成机制侧重于将贫困归结为个体问题。本研究认为,贫困的产生机制受到多方面因素影响,如特定的自然环境、文化背景、政治体制以及人格特征等。因而简单地将贫困归因于内部心理资源枯竭或者外部资源匮乏都不能有效地解释贫困的发生。从西藏相对贫困生成原因来看,宗教文化、社会结构、心理资源都对贫困生成有着较强的解释力[7],以心理资源为内生动力,将三者的相互作用整合起来解释西藏贫困生成原因可能更具现实意义。

从国内研究来看,学界对贫困的研究多从制度建设、项目运行以及改善外部环境等外部因素入手[8]。同样西藏贫困生成机制的相关研究也反映了这种研究趋势[9]。然而,贫困生成的外在因素是通过个体内部动机起作用的,忽视贫困发生的内生动力(心理资源)研究,并不能综合有效地解释贫困生成原因。事实上,不管是政策层面还是实践层面,注重贫困生成的“内外”原因一直是减贫工作的重点。习近平总书记曾明确指出:“加大内生动力培育力度。我常讲,扶贫要同扶智、扶志结合起来。智和志就是内力、内因……”[10]《2015年世界发展报告》指出,贫困生成的原因是多元的,贫困不应仅从物质资源的匮乏上找原因,更需要从贫困主体的主观思维上加以认识[11]。由此可见,不管是政策层面还是国家领导层面,均对“内生动力”的培育有着深刻的认识,这与目前学界的反应并不一致。基于此,本研究以藏东农牧区某村为研究对象,以深度访谈法为主要研究方法,力图发现西藏农牧区相对贫困生产的内生动力机制。

三、研究方法

(一)研究对象

本研究对象一共包括12名(男性9名,女性3名)访谈对象,年龄从28岁到62岁(平均年龄34.6岁)。从身份类型来看,世代贫困村民有3人,相对贫困村民6人,已经成功脱贫村民3人。同时,为了更好地分析贫困产生的原因,笔者对J村5位组长、村书记以及村长也进行了访谈。

(二)访谈方法及内容

本研究主要采用了半结构式访谈,访谈大纲主要是依据研究目的以及现有相关研究进行编制[12]。访谈内容包含了以下几个方面:价值观念(如家庭观念、劳动观念、生命观念等),自我观念(如自我认知、管理、独立性等),脱贫能力(如脱贫规划、致富能力等),以上内容主要涉及了脱贫的核心内生动力因素。从外部情境因素来看,访谈内容主要包括:控制感(如被动、宗教安排等),家庭资源能力(如家庭经济管理能力、人力资源以及社会支持),家庭教育能力(如亲子关系、教养投入等)。访谈提纲整体上包含了四个方面的内容:家庭贫困的主要原因是什么,贫困者(脱贫者)的观念、行为有什么特点,贫困对家庭有哪些影响,同时,本研究部分采用了问卷调查的方法,对J村贫困村民进行了调查,以佐证结果的可靠性。

(三)分析方法

对于访谈资料的分析(1)本研究访谈资料的收集并不是一次性完成的,而是根据访谈对象的时间灵活展开,同时对同一个问题我们可能会多次询问访谈对象,以期获得最大的信息。,本研究借鉴了扎根理论的方法。首先,研究者将每个访谈对象的访谈录音转写成文字稿,并对文字稿进行初步阅读,为分析资料做准备工作;其次,逐一对访谈资料进行编码。这一过程包含了三个步骤,一是利用访谈资料中的关键词对材料进行初步归类;二是以“内生动力”为问题核心,使用范畴进一步对关键词进行归类;三是结合已有研究成果,对这些关键词和范畴进行逻辑上的整理分析。最后,根据编码分析过程,尝试构建一个贫困发生机制解释框架。

四、结果:内生动力与外在因素的逻辑及解释框架

经过对质性材料的对照比较和分析,笔者发现相对贫困个体的脱贫内生动力可以从价值观念、自我概念、脱贫能力三个范畴进行归类;同时发现相对贫困个体的脱贫外在因素可以从社会控制感、家庭资源能力以及家庭教育能力三个范畴进行归类。

(一)贫困个体脱贫内生动力枯竭

不管是在政策层面或者是理论层面,脱贫“内生动力”都没有一个统一明确的界定[13]。通过对本研究中访谈材料的分析,从操作性角度看“内生动力”包含了个体的价值观念、自我概念以及脱贫能力三个方面的内容,这些内容的总和构成了内生动力,而这些内容在总体上是消极的还是积极的可能是影响贫困个体能否成功脱贫的核心内在原因(心理资源)。

1.价值观念

价值观是个体生命历程中核心的内在统领要素,处于个体信仰系统的最高层面,它不仅对个体人格的形成具有意义,同时也具有认知、情感以及意志力等功能。价值观念对个体内在行动动机具有导向作用,只有那些被个体认同的观念才能在行动中转化为动力[14]。因此,价值观对个体的理想、信念、行动等具有规范作用,是贫困个体脱贫内生动力的核心元素。研究发现,个体的价值观念主要表现在生命观念、劳动观念以及家庭观念三个方面。

(1)生命价值观念

通过对访谈资料的分析发现,在生命价值观这一指标下包含了命运运气、生活安排、时间取向三个核心维度。从贫困个体与成功脱贫个体来看,二者在这三个维度上具有较大的差异。前者表现为相信命运,相信一切都是安排好的,并且在时间取向上更加注重当下的及时行乐。如在访谈中久某(贫困者)告诉笔者(你认为家里贫困的主要原因是什么?):

从我小时候家里就是这样的,主要是家里没有人(劳动力)。就这样,我的运气不好……,明天也不知道会怎么样,只能这样了(当笔者提及久某经常参与一些打牌、喝酒的情况时)

但对脱贫者访谈中,情况却是相反的,格某(脱贫者)告诉我们:

我去过拉萨(打工),我想让我的小孩和拉萨的小孩一样,我知道我家现在还不是很好,但是我相信如果未来我努力就一定会好的。

在调研中了解到,格某在J村村民眼中是个非常能“折腾”的人,如发展家庭养殖业,开办小型砖厂等。事实上,格某的行为从本质上说明了其在价值观上的积极性,即勤奋努力、相信未来,并善于主动抓住与扶贫相关的各项政策。

(2)劳动价值观念

在劳动价值观这一指标下,研究发现在贫困者与脱贫者之间有三个核心概念是存在差异的,即致富观念、劳动观念以及时间观念。具体来看,贫困者认为“致富等同于做坏事,穷人的道德品行是好的”,总是幻想“政府会有安排的”,同时对时间缺乏基本的感知,“不着急、慢慢来”是其时间层面的核心特征;而脱贫者的表现是“富裕可以让生活更好,可以做很多好事”,并不完全依赖政策“扶贫不可能一直给大家钱”,同时珍惜时间“今天的事情今天做完”是脱贫者时间感知的核心特征。如在访谈中旺某(贫困者)告诉笔者(你如何看待村里的有钱人?):

他们有钱是他们的事情,我并不羡慕,大家都知道他们不行(品行评价)。他们总是喜欢去县里去找人,这对大家不公平。这样的话,我感觉做个穷人心里更好(舒服)。

相反,脱贫者在对致富、勤劳以及时间等观念上则表现得更为积极,土某(脱贫者)说:

我的车(卡车和挖掘机)是贷款买的,贷款也快还完了。通过跑运输和在县城周边做一些工程,每年我可以收入10万左右。前年我修了房子,我准备买辆小车(越野)……我的工作很多,有时候特别忙,但只要能赚钱就好。

在调研中发现,在村民(贫困户)眼中,土某是一个特别“爱钱”的人,“哪里有钱就去哪里,很少在村里看见他”。这恰恰反映了土某“勤劳致富”的观念。

(3)家庭价值观念

通过对访谈资料的分析发现,在家庭价值观念这一指标下出现了家庭规划、生育观念两个核心维度。在这两个维度上,贫困者表现为:“户主决定家庭的各种大事”“孩子越多越好”“孩子自己会长大”;脱贫者则表现为:“家庭大事要共同协商(尤其是夫妻之间),共同决策”“孩子要从小教育,从小培养”“孩子多了养不起”。如久某(贫困者)告诉我们(家里谁说了算?孩子谁抚养?):

我是家里的户长,所以很多事情我都可以做决定,有时候我会去和弟弟商量(弟弟为某寺庙僧人)。她(爱人)不用管家里的事情,我让她做什么就做什么……(孩子谁抚养?)孩子不用专门照顾,饿了给点吃的就行。

脱贫者加某则谈及了一些不同的看法,他告诉我们,他家的家庭大事往往是大家一起商量,并且要询问正在上高中的小儿子的意见。同时,他告诉笔者,为了让大儿子的小孩得到好的教育,大儿媳妇专门到市里租房带小孩。可以看出家庭观念很多时候不仅仅反映了家庭未来规划等决策内容,同时也反映了家庭的可持续发展取向。

为了进一步验证价值观在脱贫内生动力中的核心作用,佐证访谈资料分析结果,根据访谈资料出现的关键概念,笔者编制了两个单条目问卷:即“我相信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用来测量生命价值观;“我相信只要勤劳努力,未来就能过上好日子”,用来测量劳动价值观。

使用这两个单条目问卷,测量了J村40名贫困者(2)参加问卷调查的人员均为J村建档立卡户村民,其中男性29人,户主32人,平均年龄为36.2岁,本研究所涉及的问卷调查,如无特殊说明,被试均为这40名村民。(包含访谈对象)在“生命价值观”“劳动价值观”两个指标上的反应(见表1、表2)。

表1:贫困者对“命运安排”的感知 (样本量=40)

表2:贫困者对“勤劳致富”的感知 (样本量=40)

测量结果与访谈资料分析结果是一致的,即贫困个体的价值观是消极的,负面的。价值观是贫困个体得以顺利脱贫的行为动力,直接决定着贫困个体的脱贫行为。就本研究而言,贫困者在人生理想、生活态度、行为倾向方面均表现出了消极的一面,相信命运、乐于被安排、及时享受等导致了世代贫困个体脱贫内生动力不足。

2.自我观念

自我是人格心理学的核心概念,对个体的认知、情感、行为动机以及行为倾向都有着统合作用[15]。如果说价值观对个体确定人生理想、建立生活信念、指导具体行为具有根本性的作用,那么自我观则通过修正个体在行为过程中的认知、情绪以及意志力等发挥着积极的作用。从脱贫内生动力角度看,价值观是核心动力,自我则属于第二层次的动力。按照人们如何看待自己,自我观念可以从消极与积极两个方面来认识,积极的自我观念可以促进脱贫,而消极的自我观念则可能阻碍脱贫。访谈资料分析发现,自我观念包含了自我认知、自我管理两个指标。

(1)自我概念

自我概念有两个核心维度,即对自我的认知和评价,这种经由价值观指导的对自我形成的认知与评价,是决定个体如何认识自己的核心。通过对访谈资料的分析发现,在对自我的认知与评价上,贫困者表现出“自卑”“自我否定”“自我消极评价”“效能感缺失”;脱贫者则更多地表现为“自我肯定”“善于自我反省”“能够客观评价自己”“效能感较强”。如仁某(贫困者)在谈到“为了脱贫,你觉得自己能做什么”这一问题时,其回答如下:

我不知道(能做什么),我没有技术,也不能去打工,我没有能力……我也去打过工,外面的人太坏,我们农村人吃苦(亏)很多。我不想让他们(打工工友)看我(的笑话),这样很不舒服。

同样的访谈内容,脱贫者土某则告诉我们:

我主要是靠跑车和打工,刚开始打工,后来贷款买车自己跑运输……打工很辛苦,开始的时候自己什么也不会做,其他人也觉得自己笨,但是慢慢就习惯了,只要学习就行,我就是自己学会开挖掘机的。

班杜拉认为,自我效能感在自我概念系统中处于核心地位,是个体对自己能否利用所拥有的技能去完成某项工作行为的自信程度[16]。自我效能感在一定程度上能够决定人们的选择以及对于选择的坚持,进而影响人们在面对困难时的态度。可见,贫困者存在一定的选择困难,同时对于目标也缺乏一定的坚持,在面临困难时容易选择放弃。

(2)自我管理

自我管理是指个体对自己本身的管理,涉及对理想、目标、行为倾向的管理,是个体在实现目标中组织、管理、激励自我的过程。通过对访谈资料的分析发现,农牧民在自我管理方面存在两个较为明显的内容,即情绪管理与行为管理。贫困者的典型表现为:容易激动、自律性差、行为偏激、不喜劝说、好胜心强,而脱贫者则表现为:遇事冷静应对、能够严格约束自身行为、行为稳重、常反思自己。在调研中发现,农闲时村里的小卖部晚上都会有年轻人打牌、玩桌球。据了解,这些人里有一半的人家里都是贫困户。J村A组组长说:他们一般会玩得很晚,管不住自己,乡里不让打牌,工作队也常常过来看,但是他们不听劝说,有时候说多了惹怒他们就不好了。在对“如果在扶贫过程中出现不公平情况,你会怎么做”这一问题的回答中,贫困者有更多的诸如“去县里告他们”“找工作队说理去”“找他们算账去”等回答。但是脱贫者则表现得更加理性,如“可能是弄错了,去和村里说说”“让工作队解决”。在对J村村长杨某的访谈中,他告诉我们:越是贫困户,越是喜欢闹事,一点点小事都不忍,有点小矛盾就喜欢打架,不控制。自我管理在本质上是个体对自己行为与情绪的控制,进而使行为发生改变,对减少不良行为以及增加积极行为有着重要的意义。研究结果显示,贫困者在自我管理方面存在着较为严重的情绪以及行为控制问题,遇事容易冲动,不考虑行为后果,自律性差等进一步导致了贫困者消极自我价值观的产生。

通过对访谈资料的分析发现,贫困者自我发展、自立自强意识非常弱,不能正确看待自我能动性。如贫困户仁某说:“冬天犏牛不用喂的,死了更好,反正国家会有保险的……我养了一辈子牛,家里还不是这个样子,养牛脱不了贫的。”个体自我发展意识较弱在贫困户中是普遍存在的,他们对家庭、社会的看法都很负面,认为自己的努力并不能改变贫困。为了验证自我观念在脱贫内生动力中的中介作用,佐证访谈结果,我们根据“自我观念”访谈资料出现的关键词,编制了两道单条目自我测量问卷:用“只要我愿意,我就可以实现目标”来测量贫困个体的自我效能感;用“只要我觉得不公平,我就会发火”来测量贫困个体的自我情绪管理。为了便于被试理解以及数据的收集,测量采用了“是、否、不清楚”三个选项(见表3、表4)。

表3:贫困者对“自我效能感”的感知 (样本量=40)

表4:贫困者对“自我情绪管理”的感知 (样本量=40)

调查结果与笔者访谈资料的分析结果基本上是一致的,即贫困个体价值观的消极性及负面性导致了个体对自我概念的消极认知与评价,其核心体现在贫困个体自我效能感低下以及情绪管理失控两个方面。具体来看,贫困个体消极自我观念,如“自卑”“自我否定”“自律性差”“不喜劝说”“情绪急躁”等都体现了贫困个体脱贫内生动力的枯竭。

3.脱贫能力

脱贫能力是指贫困个体能够摆脱贫困的能力,脱贫能力是建立在个体价值观基础之上的对自我能力的一种客观评估,并体现在脱贫行为倾向层面。通过对访谈资料的分析发现,脱贫能力指标包含了脱贫规划、脱贫素质两个维度。从本质上看,贫困者脱贫能力建立在个体价值观基础之上,并通过自我价值观念体现出来,因此脱贫能力依然属于脱贫内生动力之一。

(1)脱贫规划

脱贫规划是指贫困者个体基于自己生活现状,对生活前景、目标任务、自我发展以及投资储蓄等方面的计划和打算。可见,脱贫规划是贫困者个体在自我客观评价基础之上,对未来生活各方面的整体预期安排,这对贫困者个体的脱贫具有重要的导向意义。访谈资料分析发现,贫困者个体在脱贫规划方面表现出:“懒散”“极度消费当下”“过一天是一天、生活没有目标”“自我发展定位模糊”“关注眼前利益”“有钱就花、储蓄观念较弱”;脱贫者表现为:“勤劳肯干”“每个时期都有明确的规划”“重视长远利益”“重视家庭开销、有较为明确的储蓄计划”。

笔者对格某(贫困者)进行访谈时,其正在村里的小卖部喝啤酒、吃方便面。据村干部介绍,格某“不干活,就靠国家发的护林员的钱来生活,也不管家里面,只要手里有钱就喝酒”。在访谈中,他告诉笔者:一起喝嘛,今天不喝,谁知道明天会怎么样,也许明天就没有了(去世)。在对“今年你有什么打算”这一问题的回答中,格某说:没什么打算,和去年一样,看看国家有什么政策吧,想给孩子弄个护林员。然而,同样的问题加某(脱贫者)则说:去年我卖了5头猪,一共卖了1200多元。今年我准备多养些……说是县里会给鸡苗,我也准备试试。我的小孩去年在市里打工,赚了2万多,我想今年让他去学开车。

生活目标是人们寻求获得某种理想结果的期望状态,是个体通过认知或者行为策略达到理想目的的过程[17]。就贫困者而言,因为没有生活目标,导致了无所事事,因为没有生活规划,导致了“日复一日”的浑浑噩噩,因为没有储蓄计划,致使生活“得过且过”。可见,从行为倾向层面来看,脱贫规划的缺失是导致贫困者缺乏主动脱贫行动能力的核心内在原因。

(2)脱贫素质

脱贫素质是贫困者个体具备的核心脱贫能力,主要是指贫困者个体的受教育程度、工作技能、学习能力以及语言沟通能力。通过对访谈资料的分析发现,贫困者个体普遍存在素质低的问题,表现在:文化水平低、语言沟通能力较弱(普通话)、学习能力差以及操作性技能缺乏,但脱贫者则在以上各方面表现得更为优秀,尤其是语言沟通能力与操作性技能学习方面。在访谈中,格某(贫困者)讲述了他曾经去参加挖掘机培训的事情:

乡里报名之后,我就被选中学习开挖掘机,但是我的普通话不是很好,我的老师是个汉族老师,他说的我也听不懂,所以我就没有学好。那里有藏族老师,但是需要和他们说,我不太敢说,所以到目前我挖掘机也只会一点点。

相比之下,土某(脱贫者)在这些方面的表现则更加积极主动。从他自身的情况看,他本身也不会开卡车,更不会开挖掘机,普通话也不是很好。但是,通过自身的努力,他不仅仅学会了一门致富技能,更为重要的是其语言沟通能力也提高了。

对贫困者而言,并不是他们没有机会去提高自己的能力素质,国家每年都会提供很多劳动技能培训机会。之所以会出现“学不会”的情况,主要是由贫困者个体在价值观层面“自卑”“自我否定”“意志力薄弱”等因素造成的。自卑可能导致贫困者个体过于好面子,J村村长告诉我们:现在的年轻人不能承受一点点“批评”,一旦这种情况出现,他们就会想着回家。

脱贫规划以及脱贫能力的匮乏,导致了贫困个体脱贫能力的低下:没有具体的生活目标,没有积极向上的奋斗精神,不能坚持学习,懒散、贪图眼前利益,理财能力欠缺等,直接影响了贫困者个体的脱贫行为,导致了贫困状态的长期延续乃至于贫困的世代传递。为了使研究结果更具说服力,根据访谈资料,我们编制了两个单条目自我测量问卷:用“为了脱贫,我制定过相关的计划”来测量贫困个体的脱贫规划;用“你可以说一些简单的普通话吗”来测量脱贫素质中的语言沟通能力(见表5、表6)。

表5:贫困者制定“脱贫规划”情况 (样本量=40)

表6:贫困者 “语言沟通能力”情况 (样本量=40)

从调查结果来看,只有10%的贫困个体“为了脱贫,做过一些计划”,在脱贫素质指标的“语言沟通能力”维度上只有20%的人可以“说一点普通话”。这与我们的访谈资料分析结果是一致的,即贫困个体的自我脱贫能力非常低。

通过对访谈资料的分析,同时借助问卷调查研究结果,发现农牧区贫困个体的脱贫内生动力可以从价值观、自我观念以及脱贫能力三个层面加以解释。从逻辑上讲,笔者认为这三个内生动力因素具有内在的因果关系,即贫困者个体不正确的价值观导致了消极自我价值观的产生,而消极自我价值观又在一定程度上导致了贫困个体的脱贫能力与行为倾向,这是贫困个体难以从根源上脱贫的核心内在因素,同时也是贫困产生乃至于贫困出现代际传递的根本原因。

(二)贫困个体的脱贫外在因素匮乏

从影响脱贫因素来看,内在动力是核心,同时与内在动力密切相关的关键外在因素也不能忽视。笔者前期的研究发现,宗教作为社会服务机构可能会剥夺贫困者个体的控制感,相信“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的理念,可能会导致贫困个体忽视家庭关系以及亲子教养关系的建设。为了从整体上(整合内外动力)构建相对贫困个体脱贫内生动力机制模型,本研究对控制感、家庭发展能力建设等关键外在因素进行了初步研究。

1.控制感

控制感是指人们相信自己的选择和行为与相应的结果存在一致性的一种认知状态[18]。也就是说人们对自身行为与事件后果具有一致性的信念。控制感是个体的一项重要心理资源,同时对于社会情境以及环境具有控制感也是人类的一项基本心理需求[19]。通过对访谈资料进行分析发现,贫困者的控制感(不论是内部自我控制还是外部社会环境控制)普遍缺失,主要体现在“退缩行为”“防御心理”“过度消费当下”等方面。如J村村书记告诉我们:除了发救济资金,他们(贫困户)做什么都不积极,需要别人催他们去做。有些村民“胆子”小,总害怕外面的人骗他们,所以他们也不敢出去打工,就这样没有钱……还有乡里有个什么政策,村民总会考虑很长时间(接受新事物迟钝)。扎某(贫困者)告诉我们:都是命,我改变不了的,该干嘛干嘛。

贫困者所表现出来的做事不主动、防御心理强,对新事物接纳程度低等都是控制感缺失的表现。为了进一步验证访谈资料的分析结果,在控制感相关研究和访谈资料分析的基础上编制了“为了脱贫,我会坚持学习一门技术”和“我可以适应政府的扶贫政策”两个单条目自我测量问卷,分别用来测量自我控制与社会环境控制,以反映贫困者控制感的总体情况(见表7、表8)。

表7:贫困者 “自我控制”感知 (样本量=40)

表8:贫困者 “社会控制”感知 (样本量=40)

调查结果与访谈分析结果具有一致性,即贫困者个体的控制感是缺失的。事实上,随着国家脱贫攻坚力量的全面介入,农牧区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扶贫政策不仅带来了物质、基础设施层面的变化,更为重要的是也带来了新的思想以及新的生产生活方式。访谈中发现,脱贫者对于这种社会变化具有较好的适应能力,能够以“开发、欢迎、接纳”的态度迎接社会变迁,尤其是在扶贫领域方面。然而,贫困者则常常质疑社会环境的改变,并在原有生活方式发生改变时出现焦虑状态,即控制感缺失。从行为层面看,控制感的缺失常常会导致个体排斥、反对、拒绝新的生活方式、公共政策,进而使个体失去脱贫的机会。

2.家庭发展能力建设

家庭是人类社会的基本单位,家庭发展能力是家庭成员获取生活与发展资源的重要基础,主要包括了支持、经济、教育、交往以及风险应对六个层面的能力,家庭发展能力主要是通过家庭内部建设以及外部社会支持两个途径得以实现[20]。在本研究中,我们关注了家庭经济能力建设与教育能力(包括了教育态度与亲子关系),前者是家庭发展能力的物质基础,后者是家庭发展能力的精神基础。访谈资料分析发现,贫困者在这两个指标上表现出:家庭现金收入途径单一(现金来源主要依靠扶贫政策)、家庭非投资性支出过大、储蓄意识欠缺、不注重子女教育、亲子关系较为淡薄(尤其是父亲)、对子女的学习生活缺乏有效引导等。如久某(贫困者)说:

我老婆身体有病(大骨病),我也没什么能力,家庭的收入就靠老婆的低保和我的护林员工资……家里只有我自己,所以去年她(大女儿)初中毕业我就让她回家帮忙,读书也没什么用处,上个职业学校,将来还是一样的。

但是脱贫者在家庭发展能力建设方面则表现得更为合理,如格某(脱贫者)说:

除了扶贫政策方面的支持,我会想办法增加收入,家里面养猪可以有一部分收入,我会在农闲时出去打工,去年过年我们全家人都没有买新衣服,要省着花钱,我有三个孩子在上学,要给他们存钱,将来上大学……

同时, J村村书记告诉我们,他们(贫困户)一般家里情况都不太好,家里没有人(指劳动力),只靠国家给的钱。他们的思想意识不高,有的家里孩子是有机会去外面上学的,但是家里父母不允许,也没办法,没人干活……他们一般不怎么重视孩子的教育,反正也没关系的。

为了进一步验证访谈资料的分析结果,我们编制了两个单条目自我测量问卷,分别用以测量“子女教育”重要性感知和“家庭储蓄”重要性感知,以反映贫困者家庭发展能力建设情况。条目分别为:“对我而言,孩子学习好是重要的”和“对我而言,家里有存款是重要的”,访谈结果见表9、表10。

表9:贫困者 “子女教育”重要性感知 (样本量=40)

表10:贫困者 “家庭储蓄”重要性感知 (样本量=40)

笔者的访谈分析结果与问卷结果是可以相互印证的,即相比较而言,贫困者的家庭发展能力方面比较弱,甚至有的贫困者可能都没有意识到家庭收入以及子女教育在摆脱贫困上的重要性。事实上,家庭发展能力是贫困者脱贫的重要外在因素,从家庭支持、教育态度以及亲子关系等层面来看,家庭发展能力是阻断贫困代际传递的重要一环,因为家庭发展能力本质上反映的是父母对于子女未来生活的期许。

五、相对贫困产生的解释框架

在访谈资料与调查分析的结果上,本研究试图通过整合内在因素与外在因素,对西藏农牧区相对贫困个体的致贫原因进行综合分析。结合研究结果,我们首先探讨了内生动力(心理资源)枯竭在贫困产生过程中的作用及机制;其次是探讨了社会与家庭层面的关键外因是如何诱发贫困产生的;最后在整合内生动力与外部关键诱因的基础上,提出了相对贫困产生的整体解释框架。

(一)内生动力:个体心理资源匮乏

本研究试图解决的第一个问题是:西藏农牧区贫困家庭的个体经历了什么样的心理历程,才导致了其贫困状态的产生。从结果看,贫困者个体的内生动力(心理资源)枯竭是其贫困产生的根本原因。具体而言,贫困个体消极的价值观导致了个体对自我的消极评价,并表现在被动脱贫、等待安排的行为倾向过程中,而这种缺乏主动作为的行为倾向又反过来强化了贫困个体的自我消极感知,最终促进消极价值观持续发展。贫困个体所经历的这种具有“循环因果关系”的心理历程,是其贫困产生的核心心理机制。

首先,在个体内生动力系统中,价值处于核心位置,是个体价值评判、道德衡量、行为倾向的重要依据。就贫困个体而言,价值无疑决定了他们的脱贫动力,影响着他们的生活目标与生活方式的选择。相关研究发现,如果个体相信通过自身的努力而取得成功,这不仅对贫困个体具有重要意义,同时对于阻断家庭代际贫困也具有重要意义[21]。就本研究而言,揭示农牧区贫困个体脱贫内生动力机制,树立贫困个体正确的价值观,使他们相信“天道酬勤、未来可期”,是未来解决相对贫困的重要任务。

其次,脱贫内生动力的第二个层次是自我观念,它建立在个体价值观的基础上,是个体对自己以及自己与他人、社会之间关系的总体看法。个体持有什么样的自我观念,就会通过行为来表达这种观念。如,个体相信“命运”,那么他就可能会表现出“等待”;个体相信“勤劳致富”,那么他就会表现出积极主动的行为倾向。可见,自我观念与行为倾向之间具有一致性,可以相互增强,积极的自我观念有利于稳定脱贫,而消极的自我观念则阻碍脱贫。 最后,从行为层面来看,脱贫素质直接决定了个体的脱贫行为倾向,是脱贫内生动力的第三个层次。从本研究的结果来看,文化水平低、语言沟通能力较弱(普通话)、学习能力差以及操作性技能缺乏是贫困个体普遍存在的问题,同时没有明确的脱贫目标,不善于理财,缺乏一定的社会支持,意志力薄弱等都影响了贫困个体的行为倾向。从逻辑上看,消极的价值观决定了个体消极的自我观,而消极的自我观决定着个体脱贫行为的消极表现。

(二)外在诱因:控制感缺失与家庭发展能力低下

从贫困个体控制感缺失来看,由于宗教信仰在农牧区依然非常普遍,其在农牧区扮演着社会公共服务机构功能,掌管着农牧民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如生老病死、日常出行等,这会剥夺农牧民对自我的控制感。同时,在精准扶贫的推进下,大量的资源投入使贫困群众的生活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但政府层面很少考虑群众面对这种社会变化是否能够适应,尤其是在思想观念、生活方式等方面的适应,一旦这些方面出现不适用,就可能造成贫困个体在脱贫情境下社会控制感的缺失。因此,在宗教以及社会变迁的双重影响下,贫困个体极有可能失去控制感,产生“退缩行为”“防御心理”“过度消费当下”“相信神灵”等补偿行为,进而对脱贫产生负面影响。

家庭是个体社会化最为重要的环境,也是代际关系发生的重要场所,因此在贫困研究中与家庭相关的变量就显得十分重要。本研究得出的结论认为,贫困者的家庭经济能力与教育能力非常低下。主要体现在家庭现金收入途径单一、家庭非投资性支出过大、储蓄意识欠缺、不注重子女教育、亲子关系较为淡薄、对子女的学习生活缺乏有效引导等。也就是说,从物质层面来讲,家庭并不能为成员(子女)提供持续发展的经济支持,从精神层面来讲,家庭并不能为成员提供有效的社会支持和正确的价值观念,导致了贫困在代际之间的传递。

(三)整体内生动力资源:一个综合解释框架

本研究的第二个问题是:脱贫内生动力与外部关键诱因如何相互作用,共同导致了贫困心理机制的发生。基于研究结果,笔者认为:贫困者消极的价值观念在脱贫信念系统中占据核心地位,直接导致了个体对自我进行消极评价,消极的价值观以及自我观导致了个体脱贫素质的缺乏,并促进了行为倾向的被动。同时,消极的价值观以及自我观使个体对自我以及社会都缺乏基本的控制感,控制感的缺失又强化了消极的自我观念;家庭发展能力建设的低下,使家庭成员缺乏基本的可持续发展的物质基础与精神基础,导致家庭贫困可能出现代际传递的危险。

六、结论

根据本研究的综合解释框架,其主要结论如下:从相对贫困的内在原因看,消极的价值观、自我观,以及脱贫素质欠缺导致的被动脱贫,是导致个体贫困的内在因素;从外部关键诱因来看,宗教作为社会公共服务机构、不适应社会变迁引起的控制感缺失,以及家庭发展能力低下,是导致个体贫困的关键外在因素;从整体上看,脱贫内生动力资源的枯竭是个体陷入相对贫困的根本原因,也是导致贫困出现代际传递的重要原因。

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扶贫工作是一项系统性、长期性的工程。未来西藏扶贫工作重心将从解决绝对贫困转向瞄准相对贫困,着力巩固提升脱贫攻坚成果。赋予农牧区相对贫困人口可持续脱贫的能力,不仅包括物质层面的脱贫,更要重视脱贫内生动力的培育,使整体内生动力与外部扶贫资源形成合力,从根本上使个体具有自我脱贫的能力,使家庭具有阻断贫困代际传递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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