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镜子
2020-0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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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面水银大镜就那么微微前倾、深情款款地挂在老宅客厅的北墙上。牵挂的花绳已积满灰络,仿佛老树蜿蜒的虬根。花漆木框,亮银镜面;乾坤朗朗,蓬荜齐辉。镜子右下角是缂丝工艺的鱼戏新荷,镀彩描金,栩栩欲活。
百年好合(荷),连年有余(鱼)。这是婚镜,是1968 年父母结婚时父亲车间同事送的贺礼。明镜悬高堂,白发何其伤。虽历尽劫波,却被岁月打磨得洞明剔透,不曾有半点磨损和裂痕。每回故园,我都要对立感怀良久,看物是人非,叹世情变幻,仿佛在听家里的老辈娓娓道古。
父亲是都市伪满官吏的儿子,母亲是农村革命军官的女儿。这样差别巨大、各取所需的结合在那个特定的年代不乏其例。新婚的母亲满脸英气地在镜前梳她的辫子,绿军装,红袖标,羊角辫,马上要出去表演忠字舞了。“高不高?”她问在一旁欣赏的他。“不高。”于是重梳。“这次呢?”“不高!”于是又重梳。镜子里是两张疑惑的年轻的脸,她觉得都梳这么高了咋还不高;他也纳闷,到底是高好还是不高好呢?
惶惑的十年终于过去了,镜子里多了我们三姐妹。忽然有一天,早起的懒觉被一阵急促的贩鱼摩托疾驶声惊醒——“能吃辛苦的二道贩子们又挣到钱了。”父亲这时总要羡慕地注解一句。1978 年,大姐十岁,我八岁,小妹六岁。父亲在工厂上班,母亲是国营饭店经理,省劳模,他们每天最重要的事就是下班回家交流单位的喜报。这一年在我小小的世界中发生了两件大事,一个是我上学了,从工人宿舍走向那个摩托声声的新世界;还有一件就是,邻居吴大娘家买了电视。吴大娘的女儿小秋姐还新添了羽绒服,里面不絮棉花,而是塞满了鸡毛鸭毛。她还戴上了电子表,一闪一闪的,能自动蹦字。我家也有了变化,新做了长沙发,母亲在俱乐部摸彩票还中了个沙发巾;印有“忠”“公”的两把椅子旁新添了五斗橱,镶有玻璃拉门的那种。我们姐妹照镜子的时候多了,试想着过年时要做这样的新衣服,添置那样的新裤子。镜子里的眼神充满渴望和新奇。
父母工资涨了,可是我们也大了,给女儿们成家立业成了父母的大事。1998年,我们都纷纷离开了那个老宅,只剩下父母和那帧老镜。劳模母亲身体每况愈下,镜子里的雍容日渐衰朽。母亲依旧让父亲在镜前帮她看白发哪处有,哪根揪掉,并抱怨他哪里又揪疼了。他们除了不时向我们轮流告状彼此的不听话,还有就是工资又涨多少的消息。“锻炼好身体,硬硬朗朗的,多看看热闹。”不只是嘱咐,更是期许和盼头——家国康宁,对百姓来说就是天天过大年啊!1998 年,我因抗洪报道成绩突出,被单位荣记个人二等功。爸爸知道后劝我保重身体,不可强行,方达所愿。妈妈则鼓励我自强不息,再接再厉。出公差时回老家,我总把父母拉到镜子前,看自己哪里像妈妈,哪里像爸爸,哪里综合,哪里又变异。镜子在笑,因为镜子里的人在笑,整个世界就都沉浸在爱与努力搭建的欢愉和幸福里。
由于妈妈爱干净,镜子每天被她擦拭得一尘不染,2008 年,镜框都褪了颜色,但镜里乾坤依然是空明澄澈。镜子里又多了三个小把戏,大姐的儿子十八岁,小妹的儿子九岁,我的女儿六岁。镜子挤不下了,小屋也快挤不下了。那咯咯的欢声笑语延伸到屋外,逗引着邻居们总是探头往这边看,看父母小花园招展的波斯菊,看我们姐妹晾晒的漂亮衣服,看三个学习成绩好长得又漂亮的小把戏在花丛中跑来跑去。只是母亲不久又住院了。父亲说,母亲年轻时干工作很拼,老了病都找回来了。他反复嘱咐我要照顾好家庭,特别要保重好身体。身体是继续工作的本钱,梦想也好,未来也好,不能靠拼身体,要懂得经营。母亲听了这些话也不再和父亲辩论,她更多的时候是和父亲畅想未来,是十年后父亲如何推着她,到这个闺女家瞅瞅,到那个闺女家看看。
积劳成疾的母亲不到七十岁就去世了。出殡那天镜子被蒙上了黄纸,也许是怕死者不离生者难安。镜子这一次闭上了眼睛,女主人走了,它仿佛暗淡了光芒。直到2018 年春节我回家,爸爸在镜前换上新衣服,我知道,整整五年,爸爸才从哀思中走出来。镜子擦得雪亮,镜子里80 岁的老父比50 岁的女儿还要健硕。他告诉我,他参加了老年自行车队,随队定期去医院体检,还到和平广场抓蚂蚱。一次他听说我要着手写部家族史,立马七拐八拐找到族亲的电话,告诉我找谁,家谱在谁手里存着呢等等,那记忆力让墙上老镜都显得模糊和局促不安起来。老父亲说,日子越来越好了,他要健健康康地活着,不给孩子们添麻烦,还要把这边的新鲜事到时候过去讲给老妻听。
老镜几乎是家里唯一的旧物,父亲见我每每踟蹰咂摸,几次想把这个“传家宝”交给我。平镜如水,可以正衣冠,可以见兴替,可以知得失。看透,舍得,放下;勤勉,踏实,进取。心有明镜,任凭世情冷暖,何逐人面高低。老父每次出门前都要在镜前左照右照,仿佛演员临场一样隆重。镜子也好像被赋予新的生命一样,他笑它也笑,他美它也美。那光景与其是在告慰过去的辉煌岁月,不如说是去迎接美好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