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用性:语文课程的本质特性
2020-03-22荣维东
荣维东
(西南大学教师教育学院,重庆 400715)
关于语文课程核心特征,尽管工具性、思想性、技能性、情感性、审美性、民族性、人文性、言语性、综合性、实践性、交际性等,但同时又都存有争议。《义务教育语文课程标准(2011 年版)》和《普通高中语文课程标准(2017 年版)》对此问题几乎达成新一致,就是明确了“语文课程是一门学习语言文字运用的综合性、实践性课程”,也有专家明确指出语文课程“目标与内容聚焦语言文字运用”。[1]这标志着我国语文课程性质认识正在发生重大变化。
可是,在这一新的表述背后,仍存在两个问题:一是同时强调“工具性和人文性的统一是语文课程的基本特点”(即“两性统一论”);二是没有明确语文课程的语用学基础地位。这种中庸模糊处理手法,是非常有害的。本文拟鲜明提出“语用性是语文课程的核心特征”这一观点,作为语文课程的核心定位,以治理我国语文教育的乱象,并探讨基于“语用性”的语文课程重建的一系列重要理论问题。
一、语文主要是“学语言”的课程
现代教育体制建立在系统化专门化的知识分类基础上。不同学科有不同的知识体系与运行规律,各学科各司其职,共同达成教育目的。叶圣陶说“国文是各种学科中的一个学科,各种学科又像轮辐一样辏合于一个教育的轴心”。语文课程属于“语言艺术”学科领域,它的主要任务就是“让学生掌握语言文字这种工具,培养他们的接受能力和发表能力。”[2]这才是语文“独当其任的任”。1963 年的语文教学大纲明确指出“语文教学的目的,是教学生能够正确地理解和运用祖国的语言文字”,这是语文课程唯一不可推卸且必须坚守的目标,也是语文独立设科的唯一理据。
然而,在我国语文课程受传统影响最深,很难摆脱来自社会、政治、文化等因素影响,常常迷失其语言学科立场。20 世纪初,国文教育延续经义教育传统;民国时期,党国教育、国防教育、生活教育浸入国文教育;新中国初期,语文具有某种政治教育和百科教育的任务。文革中,语文充满阶级斗争气息。改革开放后,语文教育受商品经济、工具理性、应试教育的影响。语文失去“语文味”。当今社会,随着物质主义和道德危机加剧,人本思潮的强势介入,语文界外人士遂萌发用语文解决社会道德问题的幻想,纷纷祭起“人文精神”大旗,造成了新世纪以来“泛人文”“非语文”语文教育泛滥。
语文教育为何总“种别人的田,荒自己的地”呢?这与很多人对语文课程的认识有关。人们总是错误地认为语文教育是“人文素养教育”,视“语言文字学习”为小儿科,热衷于所谓人文精神的“责任担当”,将人性、审美、精神、道德、思想教育等作为主要内容。“国文教学除了技术的训练而外,更需含有教育的意义。……这是应当的,无可非议的。不过重视内容,假如超过了相当的限度,以为国文教学的目标只在灌输固有道德,……而竟忘了语文教学特有的任务,那就很有可议之处了。……国文诚然是这方面的有关学科,却不是独当其任的惟一学科。所以,国文教学,选材能够不忽略教育意义,也就足够了,把精神训练的一切责任都担在自己肩膀上,实在是不必的。”[2]这是十分精当的论述。语文课程的道德教育内容是建立在“学语言”或者“通过语言去(达成)”这个基础上,通过语文的“语言性”来实现的。语言文字是语文的直接对象,课文文本是语文的直接凭依,语言学习是语文的专属任务,这是现代学科教育所赋予的。
语文教育的语用观就是要从“语言文字及其运用”出发,以“语用能力”培养为核心,以“语用素养”为根本目标。语文的课程内容和目标都要立足于“语言文字运用”,把“语言文字及其运用”作为语文教学活动与教学设计的核心内容与基本立足点。语文教师的课程内容要以“语用内容”为主,要立足“语用”教语文;学生在语文课上要着力于“语用”学语文,使语文学习的过程成为语言文字运用的训练过程。引导学生与文本对话,“在文字里走几个来回”,品味语言,体味文字,还原语境,理解文本的表达技巧和艺术价值。倡导本本分分地教语文,实实在在地学语文,扎扎实实地用语文,把训练学生的语用能力,提高学生的语用素养作为语文教育的根本目标。这就是语文教育的“语用性”的体现,这就是语文教育的“语用课程观”。
语用学是语文教育的原理学科。语用型语文教育需要语用学作为学科知识和理论资源。
二、语用学及其课程教学意义
(一)语用学及其发展
语用学是专门研究语言的理解和运用,尤其是通过语境来理解和使用语言的新学科。20 世纪30 年代C.W.莫里斯提出语言有“语符、语义、语用”三个维度,开启了语用学研究的新领域。与之对应的语法学、语义学、语用学诞生。60 年代乔姆斯基提出了“语言能力”和“语言运用”两个概念认为:前者指语言规则体系,后者指人对语言的使用。20 世纪70 年代,D.H.海姆斯提出语言“交际能力”的概念认为:一个人的语言能力不仅指能说出合乎语法的句子,还包括能否在一定的语言环境中恰当地使用语言的能力。
从语用学教学看,“语用”和“语言”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语言是一套客观的、通用的符号系统,包括语音、词汇、语法等,属于知识范畴。“语用”是对运用语言符号表达和交流的活动,主要研究语境、语篇、语体等属于实践范畴。从教学上看,基于语言的语文教学本质上属于行为主义机械操练,而基于语用学的语文教学则应该采用主体之间互动建构内化生成的方式。
语言学的发展大致经历了从“语符—语义—语用”发展过程。从某种程度看,基于传统语言教学是一种“虚假通用”的语言教学,基于言语的语言教学属于“心理认知”的语言教学,而基于语用的语文教育才是完整涵盖言语主体、言语应用、言语交际、言语文化的“真实有用”的语文教育。这正是当代社会重视人的言语交际能力,培养人的全面人文素养的所需要的。这将有助于克服传统“语形语义”教学的弊端,全面关注语言的形式、内容、功能及文化等内涵。如果说传统的语文教育只重视了语言学习的形式和内容的关系,那么,基于语用的语文教育则还要关注语言与人、与世界、与生活、与文化和语境的联系。李海林曾在一篇文章里区分了“语言内容教育、语言要素教育、语言功能教育”三个概念。他认为这是语文教育的三个方面、三个层面、三个阶段。[3]我国古代语文教育属于语言内容教育即“义理教育”层面;现代百年的语文教育基本属于“语言要素教育”阶段;而今要实现语文教育向“语言功能教育”的转型。我们认为基于语用学的语文教育将开启语文教育的新时代。
(二)语用学的课程教学意义
从语用学看,任何语篇都是具体语境下面对特定读者交流的产物。语文可以说是一门关于“语境与语篇相互转换生成的学科”。举凡日常生活中的交流活动,到工作学习中的语言能力,以及社会运转、文化艺术、文明创造等复杂高级的人类活动,无一不是“语言文字运用”的过程和结果。这些都属于“语用”层面。确立语文教育的“语用观”,不但有可能根本转变语文教育的义理教育范式,还可以回归语文本体,结合语用新知,培养真实语文能力,重建我国的语文课程与教学体系。
语用学及与“语用能力”的提出对于语文教育来说意义重大。它告诉我们:语文不仅要教学生掌握语言知识和语法规则,更要培养学生的运用语言的能力。语文教学应该包括语言形式教学、语言意义教学、语言功能教学。这些观点对于欧美语言教育产生了深远影响,引发了20 世纪后期世界语文教育的重大变革。从世界母语教育发展看,已经由过去简单僵化的“语言知识教育”,向真实社会交际情境中的“语用能力教育”转型。可是,在我国语文教育的理论界,观念保守,知识僵化,理论陈旧,问题成堆,令人痛心,这种状况必须转变。
语文课程的语用观,吸收了传统语文“工具观”的合理内核,从语言本位出发,开展语用实践,实施语用、审美、文化教育,传承人文精神,培育语用人格。坚持语用语文观,可以将语文课程目标落在实处,练在明处,过去笼统不便操作的语文素养教育就可以植根于具体生动鲜活的语言运用活动之中。“语用性”是语文课程的本质特点。“语用观”视野下的语文课程也具有全新内涵。
三、语文课程的“语用”内涵阐释
(一)语用能力:语文教育的核心目标
语文教育的根本目标是什么?就是通过学习语言文字,培养语用能力,提高语文技能和素养。叶圣陶先生说“国文教学悬着明晰的目标:养成阅读书籍的习惯,培植欣赏文学的能力,训练写作文章的技能。这些目标是非达到不可的,责任全在教师身上;而且所谓养成,培植,训练,才算达到了目标。”“学语文为的是用,就是所谓学以致用。经过学习,读书比以前读得透彻,写文章比以前写得通顺,从而有利于自己所从事的工作,这才算达到学习语文的目的。”他还说“语言文字学习就理解方面说是得到一种知识;就运用方面说,是养成一种习惯。”[4]“语言文字的学习,出发点在‘知’,而终极点在‘行’,能够达到‘行’的地步,才算具有这种生活的能力”。[4]叶圣陶先生的这些论述都在反复说一个问题,语文教学目的不在知识,而在于语言运用能力,即“语用能力”。语文学科课程的一切目标、任务、功能都应该围绕这一核心进行。准确、熟练、得体、艺术的语用能力是当代公民所必需的学习工作技能和素养目标的核心。
(二)语用知识:语文课程的核心内容
尽管当今语用学飞速发展,日渐成熟,可是在我国语文教育中,还没有正式引入“语用”概念。韩雪屏先生认为,由于当代语文课程与教学缺乏“语用”这个上位概念,因此,就不可能自觉地衍生出诸如话语、文体、语体、得体、语境、语篇、语用原则、语用失误等一系列下位概念和知识体系,也就不可能有效地研制和转化出相应的、用以指导学生言语实践的动态性知识。[5]这很大程度上是我国语文课程积重难返的主要原因。
语用知识是一种“用语言”的知识,它是语文课程内容的主体。语文课程语用知识的来源首先在于语用学及其相关学科,比如“语用学”“功能语言学”“篇章语言学”“写作学”“阅读学”“文艺学”“交际学”“传播学”等。语用规则、语用形式、语言目的、语用类型、语用效果、语篇交际、语用审美、语用文化等知识应该成为语文教育核心知识内容。这些“语用知识”应该取代过去的语言、语法、章法知识,成为课程标准制定、语文教材编写、语文课堂教学的核心内容。
(三)语用内容:语文课程内容不同层面
语文是一门兼具“语言内容”“语言形式”的学科。数、理、化、史、地、生等主要属于“内容学科”,而语文就复杂得多。语文“在教学的时候,内容方面固不应忽视,而方法方面尤其应当注重”。[4]语文不但要搞清课文在“说什么”’(内容含义),还要掌握“怎么说”的表达方法策略。传统语文教育过多地重视了“写什么”的内容方面,忽视了“为何写”“写给谁”“如何写的”的层面。后者包括言语形式、思路结构、表现手法、表达技巧、表达效果等,这些才是语文课程内容的主体。当然,言语内容和言语形式二分并不准确。二者严格说来是不可分割的整体,即“文道统一”“言意一体”。而融合二者成为一体的东西,即语文教育的抓手、着眼点或曰“本体”就是:语言文字及其运用。
从不同层面看,语文课程内容包括三个方面:A.语言文字;B.语言文字的运用;C.语言文字及其运用所负载的文化内容。[6]这三个层面分别指向:(1)学语言;(2)用语言学;(3)语言及其创造物,它们都是“语言文字运用及其结果”,都是语文的内容。从语言类型看,语文教育涉及实用语言教育、文学语言教育和文化教育。它们分属于的不同语言系统,有着不同的思维认知方式,有着各自不同的知识体系和运行规律。语用型的语文教育要实现语用交际、语用审美、语用文化的统一。
培养学生语文应用能力是语文独立设科以来一个重要的目标。1904 年颁布推行的《奏定学堂章程》对语文课程目标的规定是:“其中国文学一科,并宜随时试课论说文字,及教以浅显书信、词、文法,以资官私实用。”“其要义在使通四民(即士、农、工、商)常用之理,解四民常用之词句,以备应世达意之用。”嗣后颁发多个课程标准及大纲,大都明确了发展学生应用能力是语文课程的基本目标。新中国成立后,教育部先后推出了多部语文教学大纲,其目标也是在培养读写听说能力这既定的界域内进行的。语文能力是一种专业能力,是用语言文字进行理解和表达的双向交流的能力。从语文的交际功能来看,语文能力的结构由阅读能力、写作能力和口语交际能力等方面组成。这几种能力都着重于语言的应用性,它形成了语文课程区别于其他课程能力的独特结构。高中语文课程,应注重应用,加强与社会发展、科技进步的联系,加强与其他课程的沟通,以适应现实生活和学生自我发展的需要,要使学生掌握语言交际的规范和基本能力,并通过语文应用学生养成认真负责、实事求是的科学态度。
审美教育有助于促进人的知、情、意全面发展。文学艺术的鉴赏和创作是重要的审美活动,科学技术的创造发明以及社会生活的许多方面也都贯串着审美追求。未来社会更崇尚对美的发现、追求和创造。语文具有重要的审美教育功能,语文课程应关注学生情感的发展,让学生受到美的熏陶,培养自觉的审美意识和高尚的审美情趣,培养审美感知和审美创造的能力。语文审美教育是以培养受教育者的审美心理结构和审美创造能力为目的,以塑造全面发展的完美个性为最终指向的形象化的情感教育。
语言是一种文化现象,又是文化的载体。语文是人类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语文教育实质上就是民族文化教育、民族思想情感的教育。语文教育活动的本质内容,就是学习民族语言与其所包容的民族文化精神,了解民族思想、情感和生活的历史。语文课文文本尤其名篇佳作是语用文化在鲜活实践和最佳载体。语言文字运用体现着文化语境、民族习惯和思维方式等内容。语文学习时语言文化内化为一种语言文化感觉和素养的过程。语用文化从语篇到学生的语用主体的精神、技能、素质等的形成,这就是语文“文化化人”的过程。
(四)语用实践:语文能力培养的途径
语文是实践性很强的课程,应着重培养学生的语文实践能力,而培养这种能力的主要途径也应是语文实践。语文又是母语教育课程,学习资源和实践机会无处不在,无时不有。因而,应该让学生更多地直接接触语文材料,在大量的语文实践中掌握运用语文的规律。
语言能力的形成遵循着“言语—语言—语用”的规律。也就是说,任何一个人学习语言都是从具体言语活动和语言材料学习开始,在接触言语作品和言语活动中,慢慢感受语言的规律,积累语言运用的知识经验,然后将它们迁移到生活世界的语言运用活动中去,形成自己的语用能力和语用素养。就像游泳需要在江河湖海中练会一样,真正语言能力的形成离不开丰富多样的语用实践。通过语言知识灌输的方式教语文,效率低、效果差,违背语言学习的客观规律与科学原理。语文教育要构建“言语-语言-语用”的开放而有活力的、永不停息的语用实践循环圈。
(五)语用品格:语文课程的德性价值
“语用型”语文教育,不是不要语文的“人文性”,而是从“语用人格、语用道德、语用规则”等层面去实现语文学科的德育与人文教育功能。我国向来具有语用主体人格教育的传统。孔子说“有德者必有言”,认为言行是修养道德的途径,但也要防止“巧言令色”伪语言教育发生。孟子的语用主体教育思想表现在“心性论”“养气论”上,其“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对后世语文教育有重要影响。语文教育提倡“说真话、诉真情、做真人”,就需要一种真实不伪的语用观,需要指向具体对象、目的、场合的、得体的实用交际能力,以及真诚、简明、得体的文风。这种真语文观与当前盛行的“虚言铺排”“滥用修辞”的“有文采表达”的文风是格格不入的。那种“虚言伪饰、文采华丽”的作文,本身就是“假语文”能力的体现,是滥用语文语用规则,缺乏具体的语用知识造成的。
四、语用视角的语文课程体系重建
基于语用性的语文学科定位对语文课程目标、课程内容、教学方法等改革具有重要的理论意义和实践价值。从语文教育目标上看,培养学生“语用交际能力”是语文教育的核心目标,其中包括语用人格、语用思维、语用交际、语用文学、语用审美、语用文化等都是语文教育的内容。从语文课程知识来源看,包括“语用学”“篇章语言学”“写作学”“阅读学”“传播学”“口语交际”等都是语文课程知识的组成部分。从语文教学的角度看,语文是语境与语篇之间的互动转换。从语文教育评价来看,语文评价要以考查学生的语言运用能力和言语智慧为主。
总之,基于“语用观”的语文教育就是要立足“语言文字”,以“语用能力”培养为核心,以“语用知识”为主体内容,以“语用实践”为途径,把学生的语用能力训练和语用素养提高作为语文教育的根本目标。基于“语用学”的语文课程重建,将有助于根本解决我国语文教育的种种问题,开辟语文教育的新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