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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说》:传“道”者的坚守与呐喊

2020-03-20李彬

语文建设 2020年2期
关键词:韩愈儒学古道

李彬

长期以来,人们一直把《师说》视为一篇传播尊师重教主题的文章,认为文章从三个维度阐释其思想价值,即教师的作用、择师的标准、从师的意义。这些实用化的理解,似乎无可非议。文本阐释学认为,细读文本不能忽略特定文本的写作任务,文本内容的理解必须受到特定文化背景的制约。解读作品既要尊重文本,又不能陷入狭隘的“文本中心论”,割裂文本与写作背景的联系。当然,历千年时代变换、语境更迭,后人欲完全还原作者本意,则是道阻且长。因此,最大限度地追溯时代语境,还原写作本意,应是中学语文文本解读的基本任务。《师说》的写作目的是什么?“余嘉其能行古道,作《师说》以贻之”。如果还能关注到它是一篇“序”,回到古人赠序所特有的推重、劝勉功能,那么就很有必要探讨李蟠“行古道”的具体内涵。同时,结合韩愈作为古文运动旗手的特殊身份,审视那场文化运动的时代背景,也许能更全面准确地理解《师说》乃至古文运动在传承儒家文化方面的重要作用,澄清《师说》所传之“道”的真实内涵。

一、从《师说》的文本語境看“道”的含义

现行人教版高中语文必修三第三单元课文《师说》共四百五十六字,其中“道”字出现十一次。教材对于这十一个“道”进行解释的地方共有五处(原文下方为教材的注释):

1. 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

老师,是用来传授道理、教给学业、解释疑难问题的人。

2. 吾师道也。

我(是向他)学习道理。

3. 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

道存在的(地方),就是老师存在的(地方)。

4. 师道(之不传也久矣!)

从师的风尚。道,这里有风尚的意思。

5.(余嘉其能行)古道。

指古人从师之道。

根据这五处解释,我们发现“道”字在本文中有两个基本义项,第一、二处明确解释为“道理”。第三处没有解释,仍旧为“道”,大概编者的意思是不用解释,沿用第一、二处“道理”义项。第四处作了特别强调,解释为“风尚”。第五处没有解释,仍旧为“道”,应该是沿用第四处“风尚”义项,不再解释。

除了这五处,其他六处“道”字均没有注释,我们可以理解为参照这五处即可。至此,我们得到一个基本的认识,《师说》一文十一处“道”字,有两个基本义项,九处解释为“道理”,两处解释为“风尚”。按照这样的解释,文本基本可以理解通顺,没有什么障碍。清代章学诚说过:“六经皆史。”经典作品往往就是一个时代的历史烙印,因为经典作家写文章总是要“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的。韩愈是一代文豪,也是一个积极入世的儒学捍卫者,《师说》怎能是脱离时代的泛泛之谈?这里的九处“道”字真的就是课本注释所言的“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吗?“道理”之义是不是今人的泛指性阐释呢?韩愈的“道”到底指向什么?带着这些疑问,再来看《师说》课文后面附录的“韩愈论作文”三段文字时,我们就更加怀疑“道理”的解释了。附录的三段文字如下:

愈之为古文,岂独取其句读不类于今者邪?思古人而不得见,学古道则欲兼通其辞;通其辞者,本志乎古道者也。(《题哀辞后》)

读书以为学,缵言以为文,非以夸多而斗靡也;盖学所以为道,文所以为理耳。苟行事得其宜,出言适其要,虽不吾面,吾将信其富于文学也。(《送陈秀才彤序》)

或问:为文宜何师?必谨对曰:宜师古圣贤人。曰:古圣贤人所为书具存,辞皆不同,宜何师?必谨对曰:师其意,不师其辞。又问曰:文宜易宜难?必谨对曰:无难易,唯其是尔。(《答刘正夫书》)

三段文字是解读《师说》的钥匙,它们都在反复强调“为文”的目的是“学古道则欲兼通其辞”“志乎古道”“盖学所以为道”“宜师古圣贤人”。显然,教材所作的“道理”“风尚”的解读,并非《师说》之“道”的原意。

从《师说》第三段“圣人无常师。孔子师郯子、苌弘、师襄、老聃……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可以看出,“闻道有先后”的“道”就是“孔子师郯子、苌弘、师襄、老聃”所学习的“道”。即,孔子向郯子“请教官职的名称”,向苌弘请教“音乐”,向师襄“学过弹琴”,向老聃“问礼”。《师说》是写给李蟠(唐德宗贞元十九年进士)的,其推重、劝勉功能极为突出。韩愈所言“余嘉其能行古道”的“古道”,就是《师说》中所褒奖“李氏子蟠”的“好古文,六艺经传皆通习之”的儒家道统,此与开头“传道受业解惑”也形成了呼应之势。

至此,我们终于明白:韩愈在《师说》中反复强调的“古道”原来是儒家的“六艺经传”。

二、从中唐时代的政治需要看“道”的含义

唐王朝自安史之乱后国运由盛转衰,韩愈即生活在中唐时期的代宗、德宗、顺宗、宪宗、穆宗五朝。此时,无论是政治军事,还是经济民生,盛唐气象都已一去不复返,唐王朝处于前所未有的动荡不安中。安史之乱后,中唐社会有三大社会祸患,一是藩镇割据,二是宦官专权,三是佛老兴起。藩镇割据、宦官专权动摇了大唐王朝的统治根基,使儒学失去存在的制度保障;佛老学说的泛滥挑战了儒学仁义安天下之道。

贞元十四年,夏州暴乱;贞元十五年,汴州兵乱;贞元十六年,徐州兵乱。由于借外族平叛,吐蕃、回纥乘机劫掠吞并。元和十年,平卢节度使李师道遣刺客刺死主战派朝廷宰相武元衡,刺伤御史中丞裴度,一时朝野惶惶。元和十四年,唐宪宗为宦官所弑……安史之乱后,宦官集团得以擅权干政。正如清人赵翼所言:“东汉及前明,宦官之祸烈矣,然犹窃主权,以肆虐天下。至唐则宦官之权反在人主之上,立君、弑君、废君,有同儿戏,实古来未有之变也。”[1]《新唐书·百官志》记载:“天下观一千六百八十七所,道士七百七十六,女冠九百八十八;寺五千三百五十八,僧七万五千五百二十四,尼五万五百七十六。”[2]如此庞大的寺庙和人数,使得国家财政不堪重负。

面对政治动荡、藩镇割据、民生凋敝的社会现状,深受儒家思想熏陶的韩愈在痛苦中全面反思:如果君有君道,就不会有宦官专权、刻薄邀宠的现象;如果臣有臣道,就不会有藩镇割据、形同异国的局面;如果民有民道,就不会有佛老蛊惑民众、危害国运的祸祟。于是,对孔孟儒学的传承与重建就成了韩愈的不二之选。在《师说》中,韩愈不仅强调必须从师学习,更强调要学习“古道”,恢复儒家传统,维护大唐的安定团结,这是《师说》的本意,也是时代的政治需要。

从古代教育史角度来看,唐代教育已经有了长足的发展,“达到了世界上和中国空前的昌盛程度”[3],官学私学都已较为繁荣。柳宗元被贬柳州,“衡湘以南为进士者,皆以子厚为师”[4];韩愈自己也师从众多名师并奖掖后学李翱、李汉、皇甫湜、孟郊、张籍等人;《师说》也有“爱其子,择师而教之”“巫医乐师百工之人,不耻相师”之说,可见当时学风之浓郁。这似乎与《师说》中“士大夫之族,曰师曰弟子云者,则群聚而笑之”“不拘于时,学于余”的不良学风相矛盾。那么,我们首先要把“不拘于时”的“时”究竟指向什么这个问题搞清楚。从当时“末学之驰骋,儒道之不举”的“取士之失”[5],致使“生徒不以经学为意”[6]的科举大背景来看,“时”当是指由于儒学地位屡屡遭到佛、道冲击,致使儒家地位每况愈下的科举取士标准之失,即士大夫、权贵之族“由汉氏以来,师道日微,然犹时有授经传业者;及于今,则无闻矣”[“7] 以京兆同华为荣,而不入学”[8]的趋利忘道、攀附权贵的不良现状。一方面是在李唐统治者的提倡与默许下,佛、道地位交替上升,魏晋九品中正制遗留的“士族高门”等级观念沉渣泛起;另一方面是儒家道统岌岌可危,动摇了国家的统治根基。由此看来,当时的学习风气虽然比较正常,但是儒家之道失去了应有的主导地位,这就是韩愈深恶痛绝的“古之道不足取于今”[9]的恶劣“时”风。

韩愈认为自从佛教传入中国后,老百姓逃避赋役、不事生产,朝廷收入锐减,有才干的官吏因崇佛而不事政务。因此,他提出用“道统”来对抗佛教的“法统”。他认为“道统”由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再传到孟子,其根本作用是规范社会秩序。《师说》创作于贞元十八年(公元802年),正是韩愈任四门博士之时,其文强调的“传道”之说,与次年春天所作《送浮屠文畅师序》“是故道莫大乎仁义,教莫正乎礼乐刑政”[10]一脉相承。当韩愈的学生张籍非常推崇韩愈“目不睹圣人而究圣人之道,材不让于颜子”[11]时,韩愈再次强调了自己所得即是孔孟之道:“天不欲使兹人有知乎,则吾之命不可期;如使兹人有知乎,非我其谁哉?其行道,其为书,其化今,其传后,必有在矣……非好己之道胜也,己之道乃夫子、孟子、扬雄所传之道也。若不胜,则无以为道。”[12]由此我们也就不难理解韩愈“虽然,使其道由愈而粗传,虽灭死万万无恨”[13]的卫道信念以及“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的毅然决绝。正是由于韩愈对儒学的提倡,使得他成为孟子学说的代言人,“孟子千世之后,独有一昌黎先生”[14]。

三、从古文运动的文化思潮看“道”的含义

安史之乱后,传统的儒家社会秩序受到了一定程度的破坏,佛教的入侵严重威胁人们的精神信仰。于是“不平则鸣”,韩愈认为孔孟之道事关国家的安定与发展,故立“圣人”之说,大张旗鼓地继承和发展孔孟仁义思想。他提出把儒学所维护的封建纲常作为修身、齐家、治国的最高理想,以崇儒卫道为己任来排斥佛道二教,同时用“文以载道”“文道统一”来改良文风。

作为读书人的代表,韩愈为科举士人确立了精神准则:“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15]归根结底,国家要长治久安,必须推行并维护有道社会,社会秩序的实际运转者需要“返己修诚”“正心诚意”,完善自我道德修养。

夫所谓先王之教者,何也?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謂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其文:《诗》《书》《易》《春秋》;其法:礼、乐、刑、政;其民:士、农、工、贾;其位:君臣、父子、师友、宾主、昆弟、夫妇;其服:麻、丝;其居:宫、室;其食:粟米、果蔬、鱼肉。其为道易明,而其为教易行也。……曰:“斯道也,何道也?”曰:“斯吾所谓道也,非向所谓老与佛之道也。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16]

由《原道》可知,“斯道”包含如下内容:一是道德教化,包含“仁义道德”的儒家伦理;二是知识教育,包括《诗》《书》《易》《春秋》;三是政治制度,有礼、乐、刑、政。韩愈的教育思想是通过“传道”使人们遵守封建制度赖以存在的君臣、父子、夫妇、昆弟、宾主、师友的纲常伦理,即儒家提倡的人伦秩序。也就是说,韩愈强调的教育目的必须符合这个道统,政治与品德是教育内容的重要组成部分。韩愈反对佛教,最大的原因是佛教的“心”“性”之说影响了中央政权的权威,离散了君臣关系,消解了与封建政权相适应的人伦关系和各种社会属性,对封建社会秩序构成了颠覆性的威胁。今天看来,韩愈的教育思想虽然有时代的局限性,但在当时对于维护国家的安定团结,保护百姓的生命财产,具有一定的现实意义。

基于这样的时代背景,恰逢青年士子李蟠前来求学问道,韩愈自然要大加褒奖李氏“能行古道”,期待重振儒家伦理。在《师说》中,“传道受业解惑”的排列顺序表明韩愈所认可的“师”是以传承儒家之“道”为首要任务的,“受业”是授“儒学之业”,“解惑”是解“儒学之惑”,“古之学者必有师,所以通其业,成就其道德者也”[17]。苏轼在《潮州韩文公庙碑》评论韩愈说:“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18“] 衰”包含三层含义,一是文体局限于骈偶,二是内容不载儒家道义,三是文气萎靡。韩愈对古文运动的最大贡献就是“起八代之衰”:文体复古,恢复东汉以前的朴实散文体;文章内容复古,道先于文;文气复古,恢复古文浑厚的精神气象。“道济天下之溺”,就是要振兴儒家道德,破除当世佛老的迷惑。简而言之,韩愈发起古文运动的外在表现是振兴文道、整肃文风,而根本目的则是“本志乎古道者也”“崇儒尚学,以正风教”[19]。

韩愈具有深厚的儒学渊源,他三任国子监博士,一任祭酒,有从事教育工作的实践经历,且弟子众多,“愈成就后进士,往往知名。经愈指授,皆称韩门弟子”[20]。“传道受业解惑”,都是在儒学范围之内,其与“童子之师”截然不同。教学“句读”的“童子之师”只是传授知识的“经师”,能“传道”育人的才是真正的“人师”。“传道”是教师的重要职责,教育的要义就在于立德树人,治国安邦。“闻道”之人方能为“师”,“道”与“师”相互依存。“受业解惑”是为“传道”服务的,如果仅仅“授之书而习其句读”,而没有重视人文精神的培育,那就真的是“小学而大遗”了。基于韩愈复兴儒道的巨大贡献,宋代大儒石介在《尊韩篇》云:“自孔子来二千余年矣,不生圣人,若孟轲氏、扬雄氏、王通氏、韩愈氏,祖述孔子而师尊之,其智足以为贤,孔子后,道屡塞,辟于孟子而大明于吏部。”[21]宋代以来,韩愈成为儒道传承的重要人物,当政者已经不把他仅仅视为文士,而是尊为儒家贤人,“元丰七年,朝廷以孟子配享孔子,并以荀况、扬雄、韩愈三人从祀孔庙”[22]。

综上所述,作为中国古代教育史上的不朽名篇,《师说》虽然论述了择师的标准、从师的意义,但是它们的前提条件是“师者”要能“传古道”。结合中唐时代的社会状况、政治需求和韩愈毕生坚守的道统思想,作为赠序的《师说》,其写作目的应该是呼唤“师者”要肩负安邦固民的“传道”责任,“学者”要把“行古道”作为学习要务,这与当今新课标所提出的“立德树人”之育人目标不谋而合。至于今人把《师说》理解为教师职业的作用、择师的标准,只能说是一种古为今用,并非韩愈的本意,这是必须尊重也必须明确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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