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维特根斯坦的“语言游戏”观与艺术审美理论的革命

2020-03-20赵奎英

当代文坛 2020年1期
关键词:维特根斯坦

主持人语:在当代,无论处于何种环境下,对艺术我们总有着说不完的话,也自然有着数不清的理论命题。艺术的身份是什么,属性是什么,谁定义了艺术,等等。相较于急速发展的社会文化,以及频繁更新迭代的科学技术,艺术的存在状态着实令人堪忧。在大多数时间里,艺术变得游移不定、难以捉摸,它已经不再像以往那样,带给人愉悦感,并且以其敏锐的感知力与洞察力引领人们去感知、思考、探索了。艺术已然成为了一个问题。此番组织“艺术理论前沿问题研究”,目的就在于尝试性地解决艺术在当下遇到的种种问题。

本专题的四篇文章均涉及对艺术本体、艺术身份、艺术属性的重新厘定。赵奎英的《维特根斯坦的“语言游戏”观与艺术审美理论的革命》,结合当代艺术审美理论,对维特根斯坦后期思想中重要的“语言游戏”观进行辨析,厘清了“艺术不可界定论”的来源与“审美习俗论”的逻辑。周计武的《阿瑟·丹托的艺术界理论与博物馆美学的终结》,主要讨论了 “后艺术”时代的艺术界理论与博物馆美学。艺术界理论是当下重要的理论坐标,博物馆则是建构艺术界体制的权力机构,承担着命名、指称与阐释艺术的职责。本文侧重于解构艺术界背后隐藏的权力机制与共同体,以当下审美需求为指引,开启“无墙的博物馆”的艺术时代。殷曼楟的《论列文森艺术品身份确定性及开放性的历史主义策略》,对艺术哲学家列文森的艺术观进行了全面分析。列文森对音乐本体论和艺术品身份的讨论极具挑战性和前瞻性,此文对其艺术观的系统阐释颇有启发性,值得细读。刘毅的《从造型到视觉:跨媒介艺术理论的基本问题》,试图借传播学中的“媒介间性”概念来反思现代艺术理论体系。本文从艺术理论与艺术史的发展进程中,提取出一条跨媒介艺术理论的学术线索,尝试解决当下艺术学理论领域的若干焦点问题。

总体上,四篇文章在选题上具有前沿性和挑战性。它们直面当代艺术的不确定性和当代艺术理论的当代性,系统反思了现代艺术理论话语中的美学困境,在具体理论问题的阐释与辨析中,尝试提出了一些颇有启发性的见解。当然,如何通过理论的“落地”,建构有中国特色的艺术理论话语体系,依然任重而道远。

—— 周  宪

摘要:维特根斯坦的“语言游戏”观认为,语言是一种由“字词”和“动作”构成的“语言游戏”,各种语言游戏没有统一的本质,只具有一种“家族相似”关系。活动、规则和差异共存于语言游戏概念之中。维特根斯坦的“语言游戏”观对当代艺术审美理论产生了革命性后果。从这一观念出发,美和艺术作为一种词语,其意义就在具体使用中,是无法对它下一个本质性的定义的,从而导向一种艺术和审美行动论。艺术和审美是一种遵循“规则”和“习俗”的活动,最终由生活形式决定,从而又走向反对心理主义的公共性、公开性美学。这种美学不是对看不见的心理的解释,而是对看得见的审美行为的描述,从而走向“审美描述论”。而当代西方的艺术体制论、习俗论等也都是与这一观念相关的。

关键词:维特根斯坦;语言游戏观;艺术审美理论;美学革命

维特根斯坦是分析哲学最具代表性的人物,他的前期和后期思想都对分析哲学具有关键性作用。后期维特根斯坦对早期的“语言图画论”“意义指称论”进行了无情的批判,提出了“语言游戏说”“家族相似说”以及“意义即用法”等观点。而在所有这些观点中,“语言游戏”观占据核心地位,他的“意义即用法”“家族相似”说、遵循“规则论”以及对“私人语言”的批判等,都是以这一观念为基础的。维特根斯坦的“语言游戏”观不仅标志着与传统语言观念的决裂,而且标志着分析哲学从逻辑语言分析到日常语言分析方法的重大转换,并且对当代艺术和美学研究产生了革命性后果。所以我们这里对维特根斯坦的“语言游戏”观及其建立在这一基础上的艺术和审美理论做一探讨。

一  维特根斯坦的“语言游戏”观

我们知道,维特根斯坦的思想有前期后期之分。他的早期著作《逻辑哲学论》致力于语言或思想与实在之间的关系,坚持一种“语言图画论”。他在为《逻辑哲学论》一书的准备笔记中写道:“我的全部任务就在于解释命题的性质。亦即,给出所有事实的性质,给出命题是什么东西的图画。在于给出全部存在的性质。”①这种“语言图画论”是西方语言哲学的强调语词与事物、名称与对象、语言与实在存在一一对应关系的“词物对应论”的变体。②根据这种词物对应论,语言中的单词为事物命名,句子是这种名称的结合。“每个字词都有一个意义,这个意义同这个字词(word)是相联系的,它是字词所代表的客体(object)。”③早期维特根斯坦也坚持意义指称论,认为“名称表示客体。客体就是它的意义”④。但在其后期著作《哲学研究》中,一上来就对这种在西方哲学中有深厚淵源的“词物对应论”进行了“反攻倒算”,代之以一种全新的“语言游戏”观。

纵观维特根斯坦的相关论述,他的“语言游戏”观包含着以下几个关键点:第一,语言游戏是一种生活实践活动,它是语言在实际生活中的具体使用,在这种活动中始终包括着“字词”与“动作”两种内容。维特根斯坦曾经说:“我也将把由语言和动作交织成的语言组成的整体称为‘语言游戏”,又说:“‘语言游戏一词是为了强调一个事实,即讲语言是一种活动的组成部分,或者一种生活形式的组成部分。”⑤第二,游戏暗示出它与“规则”之间的联系,因为游戏总是遵循一定规则的活动,语言与游戏的类比,用来说明使用语言是遵循一定规则的社会性活动,它是一种“习俗”和“惯例”。 维特根斯坦在《哲学语法》中写道:“当我们研究语言时,我们把它想象为有固定规则的一种游戏。我们把它和这种游戏相比较,根据这种游戏来衡量它。”⑥第三,“语言游戏”作为维特根斯坦在语言与游戏之间所作的“类比”,还具有明显反本质主义的、重视差异的含义。因为在维特根坦看来,各种游戏形成具有相似之处和联系的“家族”,却没有贯穿始终的共同点和一致性,差异是主要的。而语言的各种用法之间正也形成这样一种“家族相似性”。他说:“我无意找出所有我们称之语言的某种共同点,我要说的是:这些现象没有一个共同点能使我们用一个同样的词来概括一切的,——不过它们以许多不同的方式相互联系着。”又说:“我想不出比‘家族相似(family resemblances)更好的说法来表达这些相似性的特征;因为家庭成员之间各种各样的相似性:如身材、相貌、眼睛的颜色、步态、禀性,等等,等等,也以同样的方式重叠和交叉。——我要说:‘各种游戏形成了家族。”⑦而他要做的是对语言的用法进行“全貌再现”,而不是追问语言的共同本质和结构。他的“语言游戏”正是反对逻辑语言观的本质主义、强调差异性的。活动、规则、差异相互关联地内在于他的“语言游戏”概念之中。维特根斯坦也正是以这样一种“语言游戏”观,驱逐意义指称论上的“迷雾”,批判形而上学的“语言图画论”,揭破词物对应论的“幻觉”的。

维特根斯坦的“语言游戏”观,从这种动态使用的角度出发,否定了传统的名实对应的静态的语言图画论,认为字词的意义既不是它所指称的外在客体(并不是所有字词都有指称对象的),也不是与它相关的内在心理过程(人并不是在有了“痛的”经验之后才理解“痛”这个字的意义的),而是字词在实际生活中的语言的用法。人是通过“训练”学会使用字词的,是在具体使用中理解字词意义的。在具体语言运用中我们并不关心“语言是什么”“字词是什么”“词与物之间的关系是什么”,就像下象棋时,没人问“棋子是什么”一样,人们关心的是棋子的“走法”,那些有关本质的问题是在“语言放假”即语言不正常工作的时候才产生的。从动态使用入手,维特根斯坦提出了把字词、把句子“当作工具来看,把它的意思当作它的使用来看”⑧,也即“意义即用法”的著名观点,打破了从名实对应角度理解意义的传统语言观。从而也把词与物的联系转移到语言的动态使用中,形成了一种“词物用法论”。维特根斯坦常常把语言比做“工具箱”,“里面装有榔头、凿子、火柴、钉子、起子、胶”等各种各样的工具,字词的功能就类似这些工具的功能。⑨语言工具是多样性的,工具的功能也是多样性,它们的用法也是多样性的。在语言的具体使用中,词与物的联系问题并不是关键的,只有知道了一个词的用法,才能有效地提出它是什么的问题。对于词与物之间的联系,不能对它作抽象的形而上学的研究,只能把它放在语言游戏中来考察。看看你是怎样理解一个字词的意义,就知道它们是怎样联系起来的了。

长期以来,“实在论”认为语言与实在的联系存在于对象的本质要素之中,“唯名论”则认为,是语言本身中的奇特力量把词与物奇妙地合并在一起,而“唯我论”的心理主义则通过内在心理过程填平语言与实在的鸿沟。维特根斯坦在早期也曾抽象地思考这一哲学问题,把语言看成实在的图画,认为二者之间是依靠主体的心理作用形成的一种“投射”关系。⑩但在1930年代初的《哲学语法》中,维特根斯坦就否定了这种说法,认为 “关于语言的理论建立了词与物之间的关系”11。在《棕皮书》中,他更加深入地说明了这种联系。认为名称与对象之间的联系是以这个名称在语言中的所有用法为基础的,它是靠一种语言用法的训练、一种指示性的姿势建立起来的。比如我们叫一个小孩的名字,并指向或看向这个小孩,人们就通过我说出名称和指向或看向的动作学会这个名字的用法,在这个名字与这个小孩之间建立起了联系。

维特根斯坦也把这种联系称作“语法联系”,认为它们属于“语法”。这里的“语法”并不是语言学中通常所说的语法,而是指字词和句子的日常用法,这种用法是由我们的生活形式所决定的,它可以与游戏的“规则”相类比。用维维特根斯坦的话说:“语法描述了词在语言中的用法。因此,语法和语言的关系就像对一个游戏的描述,就像一个游戏的规则和游戏有同样的规则一样。”12按照这种类比,语言与实在之间的联系,只不过是在语言游戏中建立起来的使用规则而已,离开了语言游戏,也就谈不上它们之间的联系。只有借助于使用,声音或字迹才被联合为句子,成为语言。“一个词只有在句子联系中才有意义,这就像人们说,一个棍棒只有在使用时才是杠杆。”13这也就是说,我们让“桌子”一词指称实体的“桌子”,让苹果一词指称实体的“苹果”,这都是在语言使用中确立起来的“规则”,它们是“语法”或“词语用法”的一部分,是“语法规则”也即“用法规则 ”决定了我们就是如此使用這些语词的。

维特根斯坦不仅在语言游戏中分析了词与物之间的联系,还进一步指出了产生名实对应论的“幻觉”的根基。认为这里“隐藏着一个至关重要的迷信”,这一奇特的观念产生于想把语言的“逻辑崇高化”的倾向,产生于把命名概念当作一个“神秘过程”。14在哲学看来,“似乎有关逻辑的东西有一种特殊的深度——一种普遍的意义。似乎逻辑置于一切科学的基础。——因为逻辑探讨探索的是一切事物的本质。”“它的产生不是因为对自然事实有兴趣,也不是由于需要掌握因果关系;而是出自想理解一切经验事物的基础或本质的热望。”15这种本质主义的热望把人送上“追求幻想”的道路,使人追求“完美的秩序”,追求纯粹的、确定的、明晰的先于一切经验又贯穿一切经验的东西。“名称”和“元素”,语言、思想是世界的对应物和图画的观念,都是这种本质主义的理想的体现。而他把语言与实在的联系看作是“语法联系”,正意在揭破逻辑崇高化、命名神秘化、规则自然化的幻觉,也意在打破本质主义。

总之,在维特根斯坦看来,语言是一种由“字词”和“动作”构成的语言游戏,没有统一的本质,只具有一种“家族相似”的关系。语言的本质是在语言不工作时提出来的问题,语言正常工作时人们关心的是语言如何使用。一个词的意义就在具体的使用中。词与物之间的联系也是在语词的使用中建立起来的“用法联系”。如果要问一个词为何这样而不是那样使用,就只能说我们的生活就是如此,语言的使用就是一种规则和习俗。正因为词与物之间不存在必然联系,一个词不代表一个物或对象的本质,它也不与内在的心理活动相对应,“痛”的词只是作为“痛”的表达而存在,类似在痛时做出的表情或动作。由此他不仅反对本质主义,而且也反对心理主义和唯我论,让语言走向动态使用中的公开化、公共性。

二  “语言游戏”观与“审美行动”论

维特根斯坦把对语言的这些看法运用于对美、美学和艺术的分析中。就像他把哲学问题归结为语言问题一样,他也把美学问题归结为语言问题。把“美”和“艺术”当作被使用的词汇进行分析,认为它们其实像语言一样,也是一种“语言游戏”,没有统一的本质,只具有一种“家族相似”的关系,“美”和“艺术”作为一种词语,其意义就在具体的使用中,是没法对它下一个本质性的定义的。正是从这一理论出发,莫里斯·魏兹提出“艺术无定义”的看法。魏兹说:我们不要问哲学“X”的本质是什么,甚至不要问“X”的含义是什么,因为这些问题及变化会导致把艺术作为某类可以解释的物品来进行糟糕的定义。相反,应该问“X”是如何使用的,在句子中“X”有何作用,他认为这就是最原始的问题,是一切哲学问题及其答案的起点(如果不是终点的话)。因此,在美学中,我们的首要问题是解释艺术概念的实际运用,然后就如何正确运用这个概念的条件及其相关性等进行一个合乎逻辑的描述。并指出,“在这种合乎逻辑的描述或哲学中,我的模型来源于维特根斯坦。正是维特根斯坦从构件哲学实体定义的意义上驳斥把哲学理论化,并为当代美学的未来发展提供了新的起点。”16

但维特根斯坦的“语言游戏”观和“家族相似”说,除了表现出反本质主义倾向,影响了美和艺术不可界定的观点外,它对当代艺术审美理论也具有一种革命性后果,当代艺术界定中的艺术习俗论、艺术体制论等,也都是受到维特根斯坦影响的。我们这里首先看一下,维特根斯坦如何由对“语言游戏”中的字词动作、语言用法的强调导向对动态的、动作性审美行动的重视的。维特根斯坦从语言游戏的动作性出发,主张不要抽象地思考美和审美的本质,而要在审美活动中理解美。维特根斯坦不仅反对给美和艺术下个一本质性的定义,也反对抽象地追问美和艺术本质的那种本体论意义上的美学学科。但维特根斯坦反对美学学科,也不是主张彻底地取消美学,而是主张我们应该在具体的审美活动中,理解什么是“美”的、“好”的,理解“审美判断”是怎么一回事,从而导向建立一种情境化的生活实践行动美学的可能性。但此处的实践行动美学“不能在通常的生活实践的层面上来理解,而要从语言实践与行动实践相结合的意义上来把握”。这里的语言实践也就是要把美学里的那些本体论意义上的“大词”,那些“超级概念”,进行批判分析,把它们重新放到它们使用的具体语境中来理解。根据维特根斯坦从日常语言使用角度对美进行的考察,“‘美这个词是一种误用,最初它是感叹词,是对表示喜爱的动作、表情的替代,这是语言的自然功能,但是在使用中被当作了形容词,进而被当作了名词”,“美”也随之变成了一种“存在物”,并“由此产生了美的本性等形而上学问题”。但“这些都是语词误用产生的假问题,是一种虚假的超级概念,清理这些超级概念可以导向行动美学的道路”。17维特根斯坦的日常语言分析和实践行动美学,就是对美学中的这些“超级概念”进行清理,告诉我们像“美”和“艺术”的本质之类“大词”或“超级概念”,并不是在实际使用中存在的,而是由我们追求“超级秩序”的“幻觉”所致的。我们今天“所做的是把字词从形而上学的用法带回到日常用法”18,也即让这些形而上学的“大词”重新回到日常生活的“粗糙地面”上,让我们看看这些大词在它的“老家”也即在日常用法中是怎么使用的。

维特根斯坦指出,“你可能会把美学看作是告诉我们什么是美的科学——就词语来说这简直太可笑了。我认为它还应当包括什么样的咖啡味道更好些。”又说,“这个题目(美学)太大了,而且据我所知是完全被误解了。像‘美的这种词,如果你看一下它所出现的那些句子的语言形式,它的用法比其他的词更容易引起误解。‘美的[和‘好的——R]是个形容词,所以你会说,‘这有某种特性,即美的特性。”19但你若再看看孩子是怎么使用“美的”“好的”,你会发现,美的、好的是被作为“感叹词”使用的,先是用“好的”代替“美的”,然后又用“美的”代替特定的情感表达。而这一切都是在“语言游戏”中,也即在对语言的具体使用活动中进行的。他说:孩子“学习这个词是代替面部表情或手势的”。“这种情况中的手势、声调就是表示同意。是什么使得这个词成为同意的感叹词的?这是它所呈现出的游戏,而不是语词的形式。”而这个时代的哲学家的错误在于在观察语词时注意的是语词的形式,而不是语词的用法。“语言是一个巨大的活动群的特定内容——谈话、写作、乘公车游行、会见人等。我们关注的不是‘美的、‘好的这些词,它们完全不重要,通常只是作为主谓语(‘这是美的),而是关注说出它的场合——关注大量的更为复杂的情况,其中有审美表达的作用,但这个表达本身却可能完全被忽略了。”“[在美学和伦理学领域]我们不是从某些词句开始,而是从某些场景或活动开始。”欣赏,审美不仅是使用形容词,而且是谈论一些具体的东西。“要描述欣赏的构成不仅困难,而且是不可能的。要描述它的构成,就必须描述整个环境”。20

由此可以看出,维特根斯坦从“語言游戏”出发看美学,对形而上学的美学进行批判,办法就是“仔细研究我们语言的用法”,以消除美学中的误解。21他对语言的日常用法分析,不是让我们关注“美”这个语词的静态形式,而是让我们关注使用“美”这个词时的“活动”,关注这个词出现的“语境”和“场合”。这样一来,维特根斯坦的美学研究虽然不致力于提出一种新的理论,但它预示了一种新的美学理论的可能性,这种新的美学研究把对美的本质的抽象的追问,导向对审美活动的现象描述,让我们看看,在具体的审美活动中,或者说在做出审美判断时我们对“美”做了些什么。在维特根斯坦看来,就像面对你喜欢的东西不一定都要用语言表达出来,而是经常性做一些行为那样,美学所做的不是去追问美的本质,“与美学相关的最重要的东西是所谓的美学反应,即不满意、厌恶、不舒服。”22美学不是让人知道什么是美,而是指导人们怎么做才能给人更好地带来美的反应。如怎么排列某些音乐符号,而得到更好的效果。我们在具体的审美活动中,很多时候我们并不是做语言性的审美判断,说这是“好的”“美的”,而只是做出审美反应,摸摸肚子或发出感叹,“啊”。在进行诗歌或音乐欣赏时也是如此,我们不说“美的”“好的”,而是说“看着这个过渡”“他用的想像很准确”等,进行一些具体的评论。也就是说,在具体的审美活动中,人们不是做出语言性的审美判断,而是做出一些具体的行为动作。就像我觉得一件衣服好,表示对它赞美的方式就是“经常穿着它”,而不只是用语言赞美它一样。23这可以看作是一种“审美行动论”。从维特根斯坦对于美和审美的这些看法也足以看出,维特根斯坦的“语言游戏”说所导致的不只是反本质主义,他的反本质主义还有一种革命性的附加后果,那就是导向一种关注情境化的“审美行动”的美学。

三  “语言游戏”观与“审美规则习俗”论

维特根斯坦“语言游戏”观的第二个革命性后果是,它导向对于规则习俗的重视,反对心理主义的主体性的、内在性或私人性的美学。与谈论“语言游戏”时强调遵从规则相一致,维特根斯坦在谈论审美判断时也强调,要做出审美判断也应该学习规则。因为审美创造和审美判断作为一种活动像“语言游戏”一样,都是依据一定的规则来的。就像裁缝通过学习规则,知道一件外套应当是多长,袖子应当是多宽那样,人们也需要通过学习、通过训练,掌握一定的规则,以便更好地做出审美判断。他说:“他学习了规则——他受过训练——就像你在音乐中学会了和声和对位。”“另一方面,如果我并没有学习这些规则,我就不会作出审美判断。通过学习规则,你就得到了越来越精细的判断。”24但这里的审美规则“不像计算规则”。这里的规则不是外在的,也不是系统的,而是内在于活动之中的,是不自觉地被运用或遵守的。他说,“这里习得的不是一种技术;是在学习正确地判断。这里也有规则,但这些规则不构成系统,唯富有经验的人能够运用它们而已。”25也就是说,这种规则已经在人们反复的审美活动中内化为一种经验了。当我们运用规则时,已经感觉不到规则了。但规则却是存在的。这种规则作为经验的一部分,构成我们进行审美判断的知识背景,影响着我们的审美判断活动。审美判断不只是发出“噢,多棒啊”之类的感叹,还要真的知道你判断的东西,真的知道和根本不知道这个东西的人发出的审美判断是不一样的。正是由于规则的存在,才使得我们的审美判断成为可以表达、可以分享、可以交流的。

审美判断的表达问题,又是一个十分复杂的问题。在维特根斯坦看来,它不仅与规则有关,而且还受到文化的影响,而文化最终则是由我们的生活方式决定的。他说:“我们所谓的审美判断的表达,起着极为复杂的,但也是非常明确的作用,我们把它叫做一个时期的文化。要描述它们的用法,或者描述你所谓的文化趣味,你就要描述文化。我们现在所谓的文化趣味,在中世纪也许并不存在。不同的时代玩着截然不同的游戏。”“属于语言游戏的是整个文化。”26就像语言的用法规则最终要追溯到生活方式一样,在维特根斯坦那里,审美判断的规则最终也要追溯到生活方式。审美判断不仅受文化影响,而且最终受生活方式的决定。他说,“为了澄清审美语词,你必须得描述生活方式。”“我们认为我们必须谈论审美判断,比如像‘这是美的,但我们发现,如果我们必须谈论审美判断,我们就不会看到这些语词了,而只有像是手势这样的伴随着复杂活动的东西。”27一个主人会觉得一幅画是“美的”“好的”,每天给它掸灰,还要经常看看它,但它的仆人却可能觉得它是丑陋的,并想把它扔到火里去。这样的差别是由于他们各自的生活不同造成的。这也说明,就是对于审美判断,人们看不到什么统一的东西,固定的东西,学习过规则的和没学习过规则的,了解它的和不了解它的人的审美判断,不同文化趣味、不同生活方式的人的审美判断就像语言游戏一样,是有巨大差异的,它们只具“家族相似性”。他举例说:“譬如,布丰(Buffon)——一个可怕的人——论写作风格的著名演说;他作出了许多区分,而我只能模糊地理解,但他的意思并不模糊——所有各种细微差别,像是‘巨大的、‘有魅力的、‘好的等。”28因此,审美判断必须是在一个语境中,一个场合中,作为一种充满差异的行为,作为一种遵守规则的文化活动,作为一种独特的生活方式,来加以具体描述。

四  “语言游戏”观与“审美描述”论

与对规则习俗的强调相一致,维特根斯坦是反对心理主义美学的。在维特根斯坦看来,就像面对你喜欢的东西不一定都要用语言表达出来,而是经常性做一些行为那样(比如喜欢一件衣服就经常穿着它,喜欢一首歌曲就经常听它),美学所做的不是去追问美的本质,“与美学相关的最重要的东西是所谓的美学反应,即不满意、厌恶、不舒服。”29美学不是告诉我们什么是美的科学,而是指导人们怎么做才能更好地带来美的反应。如怎么排列某些音乐符号,而得到更好的效果。强调美学与审美效果、审美反应的关系,美学好像是与心理学相关的东西。但维特根斯坦指出,美学与心理学无关。他说,“人们仍然认为,心理学总有一天会解释我们所有的审美判断,他们是指实验心理学。这非常有趣”。而“在心理学家的工作与艺术作品的判断之间,似乎并不存在任何联系。 我们可以去考察我们所谓的对审美判断的解释究竟是一种什么东西”。“人们常常说,美学是心理学的分支。这种看法认为,一旦我们更为先进,一切东西——所有的艺术之神秘——就都可以为心理学实验所理解。这个看法简直太荒谬了,可它就是如此。”“美学问题与心理学实验毫无关系,它们是以完全不同的方式得到解答的。”“判断某个东西就是你心里所想的那个东西的标准,就在于我告诉了你,你就同意了。这并不是所谓的心理学实验。”30

维特根斯坦对美学的影响类似现象学,它也导向一种“公开性”或“公共性”的美学、可视的美学。这种美学关注的不是内在感觉,而是可以“看见”的部分。根据这种观点,美学是反对解释的,美是无法通过實验心理学得到解释的。美学不是对看不见的东西(心理)的解释,而是对看得见的行为和视觉印象的描述。他说:美学也不是一种因果解释,而是一种“对正确解释的全新描述”,“当人们对审美印象感到迷惑时所寻求的那种解释并不是一种因果解释,也不是由经验或关于人们如何反应的统计来确证的解释。”31在维特根斯坦看来,美学必须放弃解释代之以描述。但这种描述不是对内在感觉的描述,而是对审美行为的描述。内在感觉是看不见的,但审美反应、审美行为却是看得见的。“假如你要描述听众的体验——为什么不先描述他们所看见的东西?于是,也许是,他们先笑得浑身发抖,然后才说话。”32这就是说,描述的主要就是视觉印象,审美反应。

维特根斯坦以欣赏音乐、绘画与舞曲等等为例子,来具体说明如何进行审美描述。他说,“欣赏音乐是人类生活的一种表现形式。对于某些人我们将如何描述这一形式呢?现在,我想我们首先必须描述音乐,然后我们才能描述人对它是如何反应的。”33应该如何描述音乐呢?他说:“音乐中的情感表达(比如说)是某种手势,……‘很显然,你有某些肌肉运动的感觉。这就是向你指出某些肌肉运动的感觉。”你除非使用手势没法对它进行描述。34对于音乐来说,你描述的是手势。对于绘画来说,你描述的则是一幅图像。但音乐与绘画、与诗又不是隔绝的,理解诗或者绘画,有助于理解乐曲所包含的内容。但无论如何, 维特根斯坦语言分析导向的不是“解释的美学”,而是一种“描述的美学”。 维特根斯坦对艺术非常重视。在谈论审美判断时,经常谈到各类艺术。他的审美理论主要是一种艺术审美理论。他说:“如果我们谈到审美判断,我们在千万种东西中就会想到艺术。”美学要解决的美学难题,就是“关于艺术对我们产生影响的难题”。35“美学试图做的事情就是给出理由,例如,在一首诗歌中为什么在这个地方用这个词而不是那个词,或者在一段乐曲中为何在这个地方用这个乐句而不是那个乐句。”而所谓的“理由”,在美学中涉及“深入描述的性质”。36

维特根斯坦的“美学”之所以是这样一种美学,它意在改变人们的思维方式,改变人们对美、审美、艺术以及对于美学本身的思维方式。维特根斯坦说:“我们所做的许多事情是改变思维方式的问题。”“把美学看做是告诉我们什么是美的科学”是可笑的。37“我们的思考不可能是科学的思考”,“我们不会提出任何一种理论。在我们的思考中,必定没有任何假设的东西。我们必须拋弃一切解释,必须用描述取而代之。这种描述从哲学问题中得到光照,即得到目的:当然,这些问题不是经验性的问题;解决它们的办法是仔细研究我们语言的用法(the workings of our language),用这种办法使我们认识这些用法:尽管有一种误解它们的倾向。这些问题的解決不是由于给了新的知识而是通过安排我们已有的知识。哲学是以语言为手段对我们智性的蛊惑所做的斗争。”38维特根斯坦对于美学的思考,与他对于哲学的思考是完全一致的。美学要改变人的思维方式,也要通过语言分析对美学进行诊治,使美学研究走出抽象追问的形而上学的误区,走上在实践活动中对具体的审美行动加以描述的道路。

维特根斯坦的美学研究虽然不致力于提出一种新的理论,但它预示了一种新的实践行动美学的可能性,这种新的美学把对美的本质的抽象的追问,导向对审美行动、审美反应的现象描述,它不是让我们只是盯着那些“超级概念”想,而是要让我们在一定的情境中“看”,在具体的审美活动中,或者说在我们做出审美判断时对“美”做了些什么。这种美学不是让人知道“什么是美”,而是指导人们怎么做才能更好地带来美的反应。根据这种观点,审美是一种行为,一种活动,一种实践,而不是认识。审美不是表象性的,而是情境化的。审美获得的不是表象或意象,而是一种综合性的审美反应。你也不是进行想象,而是进入过程和世界之中。审美判断也不是一种私人感觉,而是一种遵循规则和习俗的活动,美学因此也不是私人性的、心理主义的,而是公共的、公开的。同时,由于语言规则习俗最终是在生活活动中形成的,维特根斯坦的“语言游戏”观,也是让美学和艺术重回生活世界的重要动因。对于维特根斯坦美学你或许不能全部都接受,但你却无法否认它所具有的革命性,他的理论对当今的美学重建具有重要的启示作用。

注释:

①Wittgenstein,Notebook 1914—1916, G. H. von Wright and G. E. M. Anscombe eds., Oxford:Basil Blackwell. 1961, p. 39e.

②详见赵奎英:《混沌的秩序:审美语言基本问题研究》,花城出版社2003年版,第56-57页。

③⑤⑦⑧141518212538[英]维特根斯坦:《哲学研究》,汤潮等译,三联书店1992年版,第7页,第11、19页,第45、46页,第172页,第28-29页,第59页, 第66页, 第66页, 第243页,第66页。

④⑩[英]维特根斯坦:《逻辑哲学论》,郭英译,商务印书馆1963年版,第30页,第29页。

⑥1112[英]维特根斯坦:《哲学语法》,载《维特根斯坦全集》第4卷,涂纪亮主编,江怡译,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54、68页,第88页, 第51页。

⑨192022232426272829303132343537[英]维特根斯坦:《关于美学、心理学和宗教信仰的讲演与谈话(1938—1946)》,载《维特根斯坦全集》第12卷,涂纪亮主编,江怡译,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324页,第335、323页, 第324-325、330页,第337页,第336页, 第360-361页,第328页,第331页,第334页,第331页,第337页,第345、342页,第343、346页,第365页,第329、355-356页,第355、335页。

13[英]维特根斯坦:《哲学评论》,载《维特根斯坦全集》第3卷,涂纪亮主编,江怡译,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44页。

16[美]沃特伯格:《什么是艺术》,李奉栖等译,重庆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93页。

17王峰:《美学是一门错误的学科》,《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4期。

33[英]维特根斯坦:《文化与价值》,黄正东、唐少杰译,清华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102页。

36“Wittgensteins Lectures in 1930一33”, G. E. Moore, Philosohical Papers, London:George Allen & Unwin, 1959, pp.314-315.

(作者單位:南京大学艺术学院。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科重点研究基地重大项目“美学基本理论的分析与重建”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13JJD750011)

责任编辑:刘小波

猜你喜欢

维特根斯坦
别样天才哲学家维特根斯坦及其语言哲学
99分的答辩论文
99分的答辩论文
99分的答辩论文
8卷本《维特根斯坦文集》面世
狂人哲学家:维特根斯坦
漫画
没有问题的问题
问题
锁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