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在者说:阿来创作论
2020-03-20吴景明王凯凯
吴景明 王凯凯
摘要:1980年代以来,阿来在文坛崭露头角,诗歌、小说、散文众体兼备,都在各自领域取得了实绩。虽然这几门文学体裁呈现方式不同,但在阿来手中却有了互补的可能。彼时中国文学进入了“多元”并置的众声喧哗时代,前卫姿态愈发明显,多数作家都在发出新声,但阿来却选择了规避风潮,从建构“自我”出发,以“他者”为比照对象,来描画“嘉绒大地”。其间,虚构与非虚构辩证互动,歌颂与反思复调重现,成为阿来独特的言说方式。
关键词:阿来;自我;他者;身份
萨义德认为:“每一文化的发展和维护都需要一种与其相异质并且与其相竞争的另一个自我(alter ego)的存在。自我身份的建构……牵涉到与自己相反的‘他者身份的建构,而且总是牵涉到对与‘我们不同的特质的不断阐释和再阐释。每一时代和社会都重新创造自己的‘他者。”①实际上,小到个人,大至文化,其存在都是以“他者”比照生成的,作家更是如此。展开文学画卷,各时代作家个性鲜明的艺术独创性必然涉及自我与他者、我们与他们、个体与群体之间的阐释与再阐释。而他们所营造的艺术世界——沈从文的“湘西世界”、阎连科的“耙耧山脉”等——也都指向了现实社会中不同的机构与个体。自1982年步入文坛,阿来就以“他者”(自然或社会常态)为参照系,规避时代主潮的“喧嚣与冲撞”,走向了宽广的嘉绒大地。与其他作家相比,阿来的诗歌、小说、散文创作在当代作家中独具一格。
一 诗歌:群山与自己的歌者
1.双语人生的诗化创造:异域想象与情感经验的互动,双重语言与多重身份的张力
“从地域文化的角度来考察中国当代文学版图,一九八〇年代是西藏‘被文学书写填充的关键期。中国文学一夜之间好像忽然发现了‘西藏,西藏成为寻根文学和先锋文学想象的渊薮。”②扎西达娃、马原等作家以“隐秘”“诱惑”为出发点,构撰异域西藏。与上述西藏书写者艺术选取视角不同,阿来的西藏想象/陈述是以诗歌为肇始的,“诗是我文学的开始”③,阿来如是说。1959年,阿来出生在“遥远”“神秘”的嘉绒藏区。同年,西藏民主改革拉开序幕,“斗爭”是当时除旧布新的基本策略:“住进寨子的工作组把人分成了不同的等级,让他们加深对彼此的仇恨。”④自幼目睹“人跟人的关系”紧张、负面效应,阿来另寻出路,以“更强大的存在”——自然的和谐与现实的“斗争”相抵抗,反形成了与“斗争美学”大相径庭的,渴望良善、温厚淳朴的审美品格,及对“西藏天空”的偏爱。
“嘉绒”作为地理和文化的界标,是诗人肉体与精神的双重故乡,也是汉藏文化的交汇点。“异质”“碰撞”便成为阿来感知世界的主色调,获知命运感和历史感的不二法门。随着普通话的推广,藏文教育日渐式微,诗人觉醒了“异民族”的边缘身份意识,但因语言障碍,丧失了与本民族直接对话的机会。对此,阿来自陈:他是“穿行于异质文化之间”的“流浪者”。因此,探寻山川,丈量土地就成为阿来颂赞自然风景、感知生命延展、寻根历史文明的诗学途径:对嘉绒大地的低浅咏唱,对天地间“鲜明的接点”的热切呼唤;对“部落的历史,家族的历史”的瞻仰追寻……阔大而优美,轻盈而浪漫,展现出一个现代知识分子向往童年“沃土”的艺术偏好。在阿来看来,他借重“更雄伟的存在”为发现西藏的“常”与“变”作出阐明,而这必然涉及到作家的文化记忆与身份认同,引发自我与语言、生命与文学、诗歌与世界之间的辩证关系,促使作者重新审视生命与存在。
作为一个“用汉语写作的藏族作家”,一个漫游原乡的行吟诗人,阿来另创典范,展现双语人生中的诗化创造。相较于多数作家记述的“概念化的西藏”“形容词化的神秘的西藏”,阿来所呈现的是“真实的西藏”“明白的西藏”“名词性的西藏”。⑤据此,他摩挲文字与语言间的相生相克关系,在漫游中撰写了以西藏日常存在为背景的诗歌。“就是这样/跋涉于奇异花木的故土/醇香牛奶与麦酒的故土/纯净白雪与宝石的故土/舌头上失落言辞/眼睛诞生敬畏/诞生沉默……”(《故土》)拾级而上,阿来见证了自然的雄奇伟丽、藏地的风土人情、族群的历史变迁。但他也坦言:“我的困境就是用汉语来写汉语尚未获得经验来表达的青藏高原的藏人的生活。”⑥应该说,这是作家面对的困境,又是新径。作为“用汉语写作”藏区的少数民族作家,告别语言障壁,建立与世界的直接联系,成为阿来构思诗歌的基点。但在“祛魅”过程中,“在场”(汉语)与“去蔽”(藏语)完成了剥离,致使阿来以“异质感和疏离感”作悖论演示;可也凭借于此,他和文坛拉开了距离。此间体现了阿来在转述/翻译异质经验(藏族生活的汉语呈现)与普遍感受(藏民族的真实生活)过程中,他本人的主体选择(我自己也是个“译者”)及对“他者”位置的拒斥。然而,其诗歌的情景表述在标记阿来“异质”“特殊性”的同时,也不可避免地将语境汉语化了。正是在异域想象与情感经验的多向互动,双重语言与多重身份的矛盾张力中,阿来诗歌的独特面貌得以凸显。
2.另一诗歌范式的选择:地域、民族、历史与叙事、抒情、个人
诗歌是指涉社会愿景、抒发诗人情思的文类。而其艺术冲动询唤、印证着自我与他者、现实与历史之间的互文性。因此,把握历史语境,回溯文学史现场,就为解读诗歌做了有效补充。在阿来看来,诗歌源于“自由抒发的冲动”,在于“分行的表达”:
那时,有这样的音乐(孤独时的音乐——引者注)作着背景,我在阅读中的感动,感动之余也想自由抒发的冲动,都是从诗歌开始的。我很有幸,当大多数人都在听邓丽君的时候,我遭逢了贝多芬,我也很庆幸,在当时中国很畅销的中国诗歌杂志在为朦胧诗争论得面红耳赤的时候,我从辛弃疾、从聂鲁达、从惠特曼开始。由这些诗人打开了诗歌王国金色的大门。⑦
在此,阿来陈说了诗情缘起。他以时代“流行”为参照系,主动规避流行音乐和朦胧诗,以契合精神气质、思想内核的贝多芬、辛弃疾、聂鲁达、惠特曼等人为仿效对象、示范“教材”。其“他者”阐释不离中/西、传统/现代的思维框架。新时期以来,朦胧诗潮、新锐探索此起彼伏,可种种诗歌潮流与阿来主体选择无涉。彼时阿来远离诗坛交锋中心,尚处于自身文学创建阶段,却也有意回避以“反叛”为己任的诗歌主潮,如此,他自创机杼,以抒发情感作为凭仗,对现实生活和心灵世界作个人化的感知与发现:不从政治附庸的角度来反思成规律令,也不从群体意识的角度来重建诗歌秩序,他站在这两者之外,取的是地域的、民族的历史文化态度,由自然、生命的流注来查核个体存在、民族及历史文明的演变。
二 小说:存在与时间
1.存在与时间的现代性焦虑:把握时代“精神”,展现国别、藏地、族群、个体
20世纪80年代中期以降,为了“更自由更充分表达”,阿来涉足小说领域及其他不分行文字。与同代作家步武西方现代派文学,尤其是寻根文学、先锋文学不同,阿来所构筑的小说世界显现出疏离“共鸣”的倾向:不以“民族文化的探寻”为旨趣,也不以“解构现实”和放弃“历史乌托邦想象”为标的,所持的是“解构历史”的立足点。因此,把握时代“精神”,展现国别、藏地、族群、个体就成了阿来小说的写作面向。综观他的创作历程,执著地撰写原乡故地绵延始终。《尘埃落定》以土司制度灭亡作结;《空山》以机村破碎收尾;《格萨尔王》重述英雄史诗;《瞻对》诉诸有清一朝……无不钩沉藏区的衰败兴荣。
由此观之,阿来的创作因应属于“新历史小说”序列,其创作范式是以“欲望史”取替“阶级史”,以“人间”英雄取代“天堂”英雄,以“虚构叙事”替代“再现历史”,从而“叙说一个真实的,可触摸的,过往的人的生活”⑧。在嘉绒大地中,阶级世仇退居幕后,欲望冲突被拉回前台,成了“一道布景”,但与一般新历史小说描写暴力、死亡、爱欲等肆意宣泄不同,阿来状写的多是人性异化后的复苏。吊诡的是,这些人物大多身份奇异,却又以“共同人性”的面目出现在世人面前。《空山》讲述的“是一个村庄或是事物存在和即将消失的故事……我们既可以感受到人的生存和人性的状况,体味到生命沉重的力量,内心的坚韧和羸弱,以及文化的兴衰,又可以感受到来自村落外部和内部两方面力量的汇集和冲撞……阿来试图在表现人类整体的一种存在形态,表达人类在面对世界、面对自然也面对自己的时候,他的茫然、冲动、甚至乖戾、嚣张、孤独和绝望,以此揭示深层次的人类的孤独感”⑨,显露嘉绒时空中的繁复人生、普遍人性。在长篇小说创作中,进行田野调查,收集历史资料,成为阿来写作前的惯例。如此,非虚构便成了阿来小说叙事的底色,但其拆解、拼贴处,已然显现了作家“虚构叙事”的可能。荣获非虚构大奖的《瞻对》似是例外,但通篇溢出的民间传说、主观叙述等因子,却处处显现了阿来的“叙事”想象。在小说中,存在与时间是作家关注的焦点。
这个时代的作家应该在处理特别的题材时,也有一种普遍的眼光,普遍的历史感,普遍的人性指向。特别的题材,特别的视角,特别的手法,都不是为了特别而特别。在这一点上,阿来并不无条件地同意越是民族的便越是世界的这种笼统的说法。他在写作过程中,努力追求一种普遍的意义,追求一点寓言般的效果。⑩
由此,对照、对比成为阿来思想建构的文学/哲学方程式。阿来以“特殊性”/“普遍性”“民族的”/“世界的”作蓝本来对标“他者”存在,此后,这便构成了作家小说方法与叙事的可能。然而对阿来而言,他看重的向来是后者,而非前者。或者说,他追求的是“特殊性与普遍性的统一”“民族的与世界的统一”。新时期伊始,“走向世界”一度成为中国学界的热门话题,而依托“异域、异族题材”,饰以寓言、细节或隐喻来追求普遍意义,“用故事与世界沟通”(阿来语)也便成为时尚。同是藏区作家,扎西达娃执著于民族性与神性讲述“隐秘的岁月”,而阿来则着眼于普遍性与人性述说“落不定的尘埃”。对作家而言,藏区的社会存在状态,已为自我/他者、现代/传统、个体/集体、中国/世界的关联提供了新的生发点。
在阿来眼中,时间是历史的同义词,“普遍的人性指向”是展露存在的精神指证,因此,演绎历史与存在就成为阿来小说创作的重要视景。作家认同意大利学者克罗齐“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的立论,认为长篇小说就是把“当下历史进程中的总体感觉放在故事的书写中”;而中短篇章则指称那些“情感储备”溢满、长篇未达的吉光片羽,其发生“是出于表达情感的自然要求”。11据此,阿来不断在历史与现实之间折冲,由此产生的暴力与欲望、文明与焦虑、反抗与压迫,成为作家讲述世界律动的重心所在。由此观之,阿来叙述中的中国是他对“当代史”的映照与省思。得自于世界观的思辨特质,他不认为“旧的都是坏的”,也不肯定“新的都是好的”,而是探寻身份置换/忽略后的人伦悲剧,现代性冲击下的民间生活。现代性焦虑历来是阿来搬演的主题,其书写的种种可能,成为作家對现代性的个体独特诠释。
2.被压抑的民间:以精神真实为尊,以民间传统为尚,探寻世界本质与人生究竟
对《尘埃落定》的“经典化”追认已成为当代文学界的研究热点。“然而一个令人遗憾的情况是,一方面西藏的自然界和藏文化被视为世界性的话题,但在具体的研究中,真正的民族民间文化却很难进入批评界的视野。《尘埃落定》从人物形象与文体两方面所受到的民间文化影响被长久地忽略了。”12在此自述中,阿来一再申明民间文化受忽视的事实,但他也忧虑研究者会奉“有了民间文化便有了一切”为金科玉律。作家的这种叙述在现实层面被“强势文化”所遮蔽,这无疑有悖于阿来的创作理路。对此,作家援引萨义德的话来指认“民族的”与“世界的”这一话题:
所有文化都能延伸出关于自己和他人的辩证关系,主语“我”是本土的,真实的,熟悉的,而宾语“它”或“你”则是外来的或许危险的,不同的,陌生的……以我的理解……“我”是民族的,内部的,“它”或“你”是外部的,也就是世界的。如果“它”和“你”,不是全部的外部世界,那也是外部世界的一个部分,“我”通过“它”和“你”,揣度“它”和“你”,最后的目的是要达到整个世界。这是一个作家的野心,也是任何一个文化在当今世界的生存、发展,甚至是消亡之道。13
面对“世界扑面而来”,阿来对自我、他人、世界、民族、批评界等都作了省思。在他看来,批评声音大都聚焦在主流文学的脉络下,而对民间文学的创新论述还没有浮出历史地表。从某种意义来说,这源于“汉语批评”与阿来/藏文化之间的错位与隔膜。在其小说中,遍及主体与他者之间的对立,大至英国归来的姐姐遭遇本邦傻子的历史文化隐喻,小到机村村民仇视格拉及其母桑丹的现实社会映像,都表明作家是以“他者”眼光来反观主体存在的,但这一艺术发现却没有引起足够重视,因而,这便成为阿来阐释与再阐释的视界分野。
为“新的人物形象”造像和追求“文体创新”,是阿来认为创作好小说的标准,也是他一贯的美学追求。“傻子”作为“一种面具”,集癫狂与文明、愚钝与先知于一体,是虚假他人的反面生存镜像,已成人物形象画廊中的典范。因而,学界持续关注这一“诗学形象”:或看作班吉的延续,或视为吉姆佩尔的影像,或归于哈姆雷特行列等。14但依阿来所见,他塑造的傻子形象是受西藏民间智者阿古顿巴的濡染,这标示了作家对民间资源的吸纳。此外,研究者阐述与作家自述的反差,也暗含了阿来对中/西、传统/现代、作家/批评家等主体及“他者”批评范式的认知与再阐释:重西方而轻传统,重理论而轻文本,正是当下文学批评饱受诟病的原因之一。
文体创新是阿来的执念,在他看来,文体是指“讲述故事的方式”15。但自新文学发生,特别是20世纪50年代以来,在“现实”“时代”等议题的规约下,文学界以“现实主义”为创作正宗,形成审美的偏执,导致真实压抑了想象、集体收编了个人,以致作家虚构小说放不开手脚,反映现实却又顾左右而言他,唯恐不符创作方法的规范,这严重阻碍了文学的创新发展。对此,新时期以来,作家们借助民间等文化资源,在现实与幻想的两峰间,架起一座勾连自在与他在、过去与未来的桥梁。一如阿来所说:“民间传统帮助我们复活想象”,“民间传说那种在现实世界与幻想世界之间自由穿越的方式,给了我启发,给了我自由,给了我无限的表达空间。”16作家以精神真实为尊,以民间传统为尚,探寻世界本质与人生究竟。2005年,杰米·拜恩发起“重述神话”活动,阿来以重述《格萨尔王》予以回应。同藏族民间口头文学《格萨尔王传》相比,阿来从民间传统中取得借鉴,以“现实—历史”“实—虚”为时空坐标,在“世界—民族”“普遍—特殊”的维度上造境,据此陈说主体形象和他者身份。在小说中,晋美(“晋美就是我”,阿来语)参与了格萨尔的叙事构成,而另一主体民族文化也走向了世界文化的版图中,在这多重叙事的张力中,展露了“全球化”语境中作家倾注的现代性品格,也昭示了阿来的历史追问与文化寻根倾向。
三 散文:大地阶梯的行者
关于散文,阿来曾说,他无法界定这一文类概念的所属(“在诗歌与小说之间”),也不同于当前流俗的看法:其散文以“足够真切的自我体验”为基准,以“语自在”的抒情向度为崇尚,努力建构艺术个性,一抒“日益丰盈”的“看见”的创作美学:
我希望自己的“看见”是经过自己主动选择的。而所有经历过,打量过,思虑过的生活与事物,要很老派地在自己的记忆库中储藏,在自己的情感中发酵,一切经历,大量和思虑的所有意味,要像一头反刍动物一样,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从记忆库中打捞出来细细咀嚼。17
阿来的“看见”是以“被动的”“匆忙的”“迅速遗忘”的“看见”为参照物的。它是一种灌注了主观情思的认识,其矛头直指缺乏内省的消费时代。在世界中,相较于多数人经由相机等媒质来储存记忆,阿来更喜欢景深镜头下呈现的物象:自然、植物、环境、传说故事等尽收眼底。于是,他或写神山嘉木莫尔多,或述城市中“草木的理想国”,或作“赛先生”的美文宣传……大千世界,林林总总,其目力所及,皆显示出阿来的特色。然而,他的散文也负载着沉重的现代问题:生态环境的破坏、人际关系的隔膜……同样表明了阿来对社会生活的忧思:“他(阿来)的精神世界的深处,一定有一个巨大的隐秘……他期待文字之外,存在着一个没有因时代的过度递进和变迁的人的安详、坦然和平静……他所渴望的,一定是生机处处的美丽的植物的冠冕,而不是被现代挖掘机械践踏过的、被无序补缀过的人工丘陵。”18
2000年,阿来应邀参加“走进西藏”丛书的行走与写作活动,尔后创作了发现、回忆“湖山故事”的散文集《大地的阶梯》,于是,“行走文学”的称号不胫而走。行走作为阿来写作的根底,影响所及,已渗入生命形态中,简言之,阿来成了一个攀援于大地阶梯上的行者。在他看来,“地理从来与文化有关,复杂多变的地理往往预示着别样的生存方式、别样的人生所构成的多姿多变的文化。”“意味着一种新的精神启示与引领。”19从某种意义上讲,西藏作为地理与文化的实存主体,是基于“想象”而人为建立起来的。面对“他者”视阈下的文化错位,阿来为重构西藏的“发现与存在”做出不懈努力。因此,地理与文化的对话与交流就成了阿来的关注点。以此为引导,他顺着大地的阶梯,穿越阿须草原、寻访龚垭古堡……这激发了作家的记忆及诗文联想,彰显了阿来孜孜找寻的在地理背后“最悠久、最伟大”的历史文化传统。“藏文化背景”、传统是阿来撰写散文的标识,也是其艺术风致、独创性的体现。阿来的散文,字里行间弥散着对自然生命的思忖,充溢着勘破历史迷思与现实症结的人文关怀。
1980年代中期以后,因写作才华,阿来被阿坝州文化局发掘,调任下属文学杂志《新草地》。此后,他创作了享誉世界的《尘埃落定》。但这部小说出版时的受挫,也让阿来陷入了尴尬的境地,导致了他日后做杂志的决心。
阿来惯用对比、联想来展现自我与他人的不同。从作家到编辑,从文本到杂志,阿来以文学之眼运筹帷幄,在感性认识与科学逻辑之间来回切换、变动,而不变的是作家向他人投注内心情思、传达心灵感受,于是,“传递”“分享”就成为“编辑”阿来的思辨方式。这一身份使阿来的文学视点较常人有所不同:他多以文化间的生成机制为题,惟知识“分享”是赖。因此,倡导、编辑“科学美文”、分享草木美学便成为题中应有之义。阿来从文学、文化的视域出发,旁征博引,娓娓道来,分享他对现实生活的点滴感悟。
结 语
新时期以来,对于旨在偏离、反叛传统文学规范的潮流而言,“否定”成为它们前行的动力,一时间,各种主义、流派蜂起。文学界或宣扬“朦胧”、或主张“寻根”、或标榜“先锋”,无不体现出反抗、革新的时代精神。面对这些社会风尚,阿来没有盲从,而是立足于嘉绒时大地,以“他者”为比照对象,沿着大地的梯级、历史的脉络,探勘“普遍的历史感”“普遍的人性指向”。一如达尼埃爾·亨利·巴柔所说:“‘我注视他者,而他者形象同时也传递了‘我这个注视者、言说者、书写者的某种形象。在个人(一个作家)、集体(一个社会、国家、民族)、半集体(一种思想流派、意见、文学)的层面上,他者形象都无可避免地表现为对他者的否定,对‘我及其空间的补充和延长。”20与阿来独特艺术选择相对立的,是众多“他者”(文化、集体、个体等)的存在。阿来的这种拒绝姿态,显露了作家的反叛性和异质性,同时也彰显了自身的独特性与民族性。阿来如此,其他作家亦然,他们共同呈现了丰富、立体、多元的中国当代文学景观。
注释:
①[美]爱德华·W·萨义德著:《东方学》,王宇根译,三联书店1999年版,第426页。
②何平:《山已空,尘埃何曾落定?——阿来及其相关的问题》,《当代作家评论》2009年第1期。
③阿来:《就这样日益丰盈》,解放军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3页。
④阿来:《遥远的温泉》,四川民族出版社2005年版,第11页。
⑤阿来:《西藏是一个形容词》,《青年作家》2011年第1期。
⑥13阿来:《我只感到世界扑面而来——在渤海大学“小说家讲坛”上的讲演》,《当代作家评论》2009年第1期。
⑦阿来:《阿来的诗》,四川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第6页。
⑧吴景明:《论新历史主义小说对传统历史小说的反拨》,《长春师范学院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1期。
⑨张学昕:《孤独“机村”的存在维度——阿来<空山>论》,《当代文坛》2012年第2期。
⑩17阿来:《看见》,湖南文艺出版社2011年版,第221页,第2页。
11梁海:《“小说是这样一种庄重典雅的精神建筑”——作家阿来访谈录》,《当代文坛》2010年第2期。
121516阿来:《文学表达的民间资源》,《民族文学研究》2001年第3期。
14徐其超:《<尘埃落定>“圆形研究”》,《民族文学研究》2004年第2期。
18张学昕:《阿来的植物学》,《文艺评论》2012年第1期。
19阿来:《大地的阶梯》,南海出版公司2008年版,第6-7页。
20[法]达尼埃尔·亨利·巴柔:《总体文学与比较文学》,转引自孟华主编:《比较文学形象学》,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157页。
(作者单位:吴景明,东北师范大学文学院;王凯凯,北华大学文学院)
责任编辑:刘小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