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打的桐城
2020-03-20李成
李成
明末,大半个中国都陷入农民战争的烽火之中。地处长江北岸的一座小县城桐城,自然也不可避免地遭受战火的侵袭。自崇祯八年(1635)至十五年(1642)的八年中,张献忠领导的农民军纵横驰骋于楚豫江淮之间,中国的腹心地带为之糜烂。农民军一直想攻克桐城县城,从而为直捣安庆打开通道,所以屡兴大兵来攻,来回拉锯,严重时四野皆“贼”。但是桐城始终如波涛汹涌中的一座岛屿,未被狂澜淹没,因而获“铁打的桐城”之誉。这当然是得力于桐城居民的顽强抗击,同时也与先后两任县令——杨尔铭、张利民调度、处置有方分不开。
据戴名世所著《孑遗录》称,杨尔铭是四川筠连人,以进士分发桐城为县令,时在崇祯七年。他“年少有奇才,为桐七年,民爱之如父母,御寇治兵皆有法度”。表现在哪里呢?那就是紧密与军民合作,积极战守。敌寇来攻,他“与县士夫谋设守,每陴十悬高灯一,二十火毬一,五十置一小炮,百一大炮,谯楼下各贮火器,招募勇士百余人助潘可大守城”。效果还是很明显的。敌军稍却后,他又与驻军统领史可法谋久远之计,“于是公议三策行之:一立桐标营,立官主之,贼去则侦,贼来则守;一筑拦马墙,绕城外筑土墙,使避难之民居之,内以护城,外以防贼;一立堡寨……乃相视险隘筑堡立寨,立长主之,贼去则耕,贼来则守,而于城四隅各筑炮台”。两军对峙、鏖战,“(官军)深入贼围,大战不决,军中食尽,杨尔铭使人呼于市曰:‘官兵围贼,贼且败矣。军中不暇作食,县人当速济之!于是人家各炊熟米麦数百车,募壮士强弓劲弩护入军中”。形势稍缓之后,桐城又有“征粮之扰”。杨尔铭没有为考虑“政绩”或讨好上司而搜刮民众,而是以“民死亡过半”为由请户部主事方煜“少缓之”。可是“方煜不从。一日,爾铭方坐公堂,方煜之从者直上扑尔铭于地而手格之。百姓皆忿,噪于方煜署门外。方煜疑变,逾墙走,至诸生王雯耀家,百姓患方煜出城引兵入也,环王生宅。王生出教尔铭谕众使退”。可见杨尔铭于战况紧急、血雨腥风中还是有一颗体恤百姓之心。所以,当他后来“以卓异征入京师,授御史。桐人攀挽涕泣,祀尔铭于浮屠老子之宫”。就是做了御史,他还应县人之请,为桐城守军将领黄得功上疏,洗白其“擅杀桐将张宝山”之冤,使得黄被崇祯帝授为“都督兼宫保,予禁兵三千,用兵江淮、豫楚之间”,为取得“桐城保卫战”的胜利立下了很大的功劳。
或许正是因为杨尔铭年少英俊,被人们视为奇才,所以在民间逐渐有了传奇色彩,并且愈传愈奇,因此有了一种说法,就是杨可能是一位女扮男装的“花木兰”。清末大学者俞樾的《春在堂随笔》中有一条云:
定远方浚颐《梦园丛说》云:“叔平言吾邑(按:谓桐城)地当孔道,明季张献忠八次来犯,不能破。良由官民戮力,众志成城故也。时邑侯为直隶进士杨公尔铭,年甫弱冠,丰姿玉英,貌如处子。而折狱明决,善治军事,赏罚无私,兵民皆严惮之。每出巡城,著小靴,长不及六寸,扶仆从肩,缓缓而行。人多疑为女子,即《聊斋》所志易钗而弁之颜氏也。大约颜、杨音近而讹传之耳。又得凤阳巡抚史可法、庐州守将靖南伯黄得功为外援,献贼相戒不再犯桐城。邑侯杨公以行取入都。代者为张公,忘其名,办善后,亦极有法。今杨公、张公、史公、黄公皆各有专祠。”按《聊斋》所记颜氏事,初以为小说家装点语耳,今乃知其力守危城,身当大敌,至今犹庙食一方,洵奇女子哉。
我读到这条笔记,便于案头取《聊斋》一阅。《颜氏》一开头便说:
顺天某生,家贫,值岁饥,从父之洛。性钝,年十七,裁能成幅。而丰仪秀美,能雅谑,善尺牍。见者不知其中之无有也。无何,父母继殁,孑然一身,授童蒙于洛汭,时村中颜氏有孤女,名士裔也。少慧。父在时尝教之读,一过辄记不忘。十数岁,学父吟咏。父曰:“吾家有女学士,惜不弁耳。”钟爱之,期择贵婿。父卒,母执此志,三年不遂,而母又卒。
颜氏也成了孤女,后经邻妇的穿针引线,与这个“顺天某生”结为夫妇。“朝夕劝生研读”,并亲为表率,无奈丈夫终不开窍,“再试再黜”。日子也过得艰难。颜氏出言责备,丈夫反唇相讥:要是你,恐怕也不过如此。颜氏于是有意“易装相代”;怕为人视破,便与丈夫一起返回顺天,以兄弟相称,连丈夫的亲哥哥亦不能看出其中有什么蹊跷。结果颜氏“中顺天第四,明年成进士;授桐城令,有吏治;寻迁河南道掌印御史,富埒王侯。因托疾乞骸骨,赐归田里”。大致情节如此。这里只有颜氏为官的履历确与杨尔铭相同:“授桐城令”,“掌河南道御史”,而绝不提在战乱中如何守桐城一语。据我判断,杨公即为“颜氏”的可能性几乎没有,试想在这种动荡危急,需亲冒矢石、指挥战守的极其艰难困苦的境况下,杨公果真是一个女儿身的话,要想不露出破绽是绝无可能的。话再说回来,蒲松龄如知有守桐城之如此壮烈残酷的一幕,也不会不写入文中的。
以张献忠之凶悍狡黠,八年间屡屡侵犯桐城,而桐城以一蕞尔小城竟能固若金汤,岿然不动,这倒确实是奇迹一桩。这奇迹的创造,乃得之于各方“合力”即所谓“众志成城”。这一结果,使得张献忠之“誓必破桐”豪言成空,甚至只得在野外而不是在城里搭台庆祝他的三十四岁生辰。据说这是崇祯十三年(1640)九月十日的事,其时张所部各营将领云集,“碗酒大肉席地”称上寿,并有梨园子弟演出《过五关斩六将》、《韩世忠擒王》、《尉迟公三鞭换二锏》三出戏。堂上还挂着大幅寿联:“上天命明君,曾见黄河清此日;人间寿新主,争似嵩岳祝千秋。”“辟江左以奠基,欢同万国;跨海内而定鼎,寿祝千秋。”口气是很豪壮的,这样的对联可谓堂皇至极,然而连一个小小的桐城也进不去,却堂而皇之地称“明君”、“新主”,道“奠基”、“定鼎”,岂不令人齿冷!或许这时他还想不到两年后,他仍然要在桐城碰一个大大的钉子,《孑遗录》中有一节文字记录此事甚详:
黄(得功)将军至城下,献忠已走数里矣。将军追及之,献忠呼曰:“黄将军,何相扼也!吾为将军取公侯,留献忠勿杀,不亦可乎?”得功曰:“吾第欲得汝头耳,何公侯为也!”急击之,贼大败,献忠走,黄将军纵马追之,而贼以辎重马牛遗民男女塞道,追少缓,逸走。
而这在张献忠已是故伎重施,上一次他差一点就被这位黄得功将军俘获,也是“多弃牛马于隘以塞道”,方得逃脱。看来,他在桐城的“运气”真是不佳。而桐城这样一座素来以“文风很盛”闻名遐迩的小城,却经受住了战火的考验,简直出人意料,无怪至今为乡里所艳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