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信的“小园”之思
2020-03-20伍亚芬
伍亚芬
庾信出生于一个“七世举秀才”、“五代有文集”的文学大家族,深厚的家学渊源及其“幼而俊迈,聪敏绝伦”的过人天资,使其成为“绮年而播华誉,龆岁而有俊名”的当世文杰。庾信与徐陵“文并绮艳”,“当时后进竞相模范,每有一文,都下莫不传诵”。
而经历了出使西魏、流寓北方的巨大人生变故之后,庾信一改在南朝时轻绮浮艳的文风,情感更为深切沉郁,笔调转为劲健苍凉。不论是杜甫“庾信生平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的评价,还是纪昀“华实相扶,情文兼至”的赞语,无不是对庾信后期作品的认可。
《小园赋》作为庾信后期的代表性作品之一,寄寓了作者浮沉辗转的幽微心绪。倪璠评价庾信这篇抒情小赋时说:“《小园赋》者,伤其屈体魏、周,愿为隐居而不可得也。其文既异潘岳之《闲居》,亦非仲长之乐志,以乡关之思,发为哀怨之辞者也。”可谓一语中的。笔者以为,从“乡关之思”、“哀怨之辞”入手,便可窥得解读此赋的门径,进而深入理解庾信笔下的小园意象和他心中的“小园”情结。
一、理想的避所
梁元帝承圣三年(554),庾信奉梁主之命出使西魏,不意却逢西魏灭梁,庾信被迫羁留长安,自此家国永诀。因文名显著,庾信被北朝赐爵延揽,更背负了失节贰臣的污名。
君子坦荡、俯仰天地无愧于心的人格自信,从来都是传统士大夫的精神支柱与立身之本。而作为“家有直道,人多全节”的庾氏子弟,庾信所受的“训子见于纯深,事君彰于义烈”的家族教育,更让他对自己屈节事敌的行为深感羞愧。但侯景之乱的动荡余波犹在,梁朝覆灭的家国惨剧未远,“五十年中,江表无事”的幻梦早已被“千里绝烟,人迹罕见,白骨成聚,如丘垅焉”的严酷现实戳破。猛然从悠游宗室的当朝显贵沦落为囚于别馆的阶下之臣,六朝文人强烈的生命意识在庾信身上觉醒了。现实的生存欲求压过了理想的人格尊严,庾信最终接受了北朝赐予的官职。
虽然庾信因文学出众而特蒙恩礼,甚至位通望显,但他毕竟是南朝降臣,脱离旧国之后,性命更加难以自主。况且“金性虽质,处剑即凶;水德虽平,经风即险”,世事变幻无人可测,难免时时心生自危之感。也正因此,才有庾信筆下小园形象的存在。
在庾信眼中,“小园”是自己理想中的避世之所。《小园赋》开篇便以《高士传》中的隐者巢父与《神仙传》中的仙者壶公故事作比,希望自己能像他们那般有安巢之所、容身之地,不必受风霜相逼。而“寂寞人外”的“数亩敝庐”,给了他一方避世的空间。“黄鹤戒露,非有意于轮轩;爰居避风,本无情于钟鼓”,庾信借用黄鹤与爰居的典故以示心迹,委婉表达自己本无心于北朝的高官厚禄,只愿偏安一隅、全身远害的心态。
而作为庾信避世寄托的小园,也确实给了庾信一定的心理安慰。徜徉于小园之中,庾信所见是“蝉有翳兮不惊,雉无罗兮何惧”,鸣蝉有树叶做遮蔽荫护,野雉没有罗网捕捉的威胁。明写蝉与雉的悠闲,暗写自己在小园中获得的安全感。在庾信笔下,小园仿佛一道隔绝外界的屏障,可以让他暂时忘却人世风波,不再心怀忧惧。
二、精神的憩园
庾信虽因生存所迫归降西魏,但眷恋旧国的情感未泯,事君忠诚的价值观仍存。因此在与北朝公卿的交游中,常常生发“其面虽可热,其心常自寒”的悲哀。然而他既无力改变现状,又无法产生自我认同,只能在夹缝之中苦苦挣扎。小园的存在,就成为他寻求灵魂解脱与精神休憩的乐园。
古来贤者,“或隐居以求其志,或回避以全其道,或静己以镇其躁,或去危以图其安,或垢俗以动其概,或疵物以激其清”。到庾信所在的南北朝之时,隐逸风气早已大行其道。而庾信坎坷的人生经历,难免会让他产生人生无常的慨叹,进而生发归隐之念。“魂兮远矣,何去何依?望思无望,归来不归”,这种凄凉与无奈促使庾信把“小园”想象成自己归隐之处,以期从中获得心灵的安宁。
在想象的小园里,庾信是如陶渊明一般高蹈世外的隐士。“怀抱独昏昏,平生何所论?由来千种意,并是桃花源。”庾信在《拟咏怀》中表露的对桃花源式的隐居生活的向往,经由《小园赋》中对陶渊明诗语的化用而显得更加明晰。陶渊明有“弊庐何必广,取足蔽床席”的平淡质朴,庾信便有“管宁藜床,虽穿而可坐;嵇康锻灶,既暖而堪眠。岂必连闼洞房,南阳樊重之第;绿墀青琐,西汉王根之宅”的庄丽婉曲;陶渊明有“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的简净自然,庾信便有“敧侧八九丈,纵横数十步,榆柳两三行,梨桃百余树”的疏淡本色;陶渊明有“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长关”的恬淡闲适,庾信便有“虽有门而长闭,实无水而恒沉”的心平气和。
在宁静清幽的小园里,庾信听桐间露落,观柳下风来,钓一寸二寸游鱼,植三竿两竿翠竹,三春负锄,五月披裘,访药问卜,与同隐者偕游,似乎真的已经忘却烦忧超然世外了。
但庾信毕竟与陶渊明不同。陶渊明可以真正做到抱朴归真守志不阿,庾信却难以忘却昔日的荣光与今日的潦倒。小园固然可以让他暂时从失意苦闷之中脱身,却无法让他的精神与灵魂得到真正的安宁。
三、心灵的茧缚
庾信笔下的小园景致,平实朴拙之中间有清新明丽。但庾信身处其中,却仍然难以摆脱突然袭来的悲哀情绪。这悲哀强有力地影响着他的审美目光,甚至连原本欢欣明快的景象,都能瞬间蒙上凄寒的色彩,渗透着低回哀伤的情绪。
在鸟儿悠闲翻飞、花随四时开落的小园里,庾信却心如枯木寂然无绪,发如乱丝蓬白不堪,心中畏惧悲凉,不复知其所乐。安卧林下,弃仕远退,这般隐居生活原是恬淡无争的,庾信却发出了“草无忘忧之意,花无长乐之心。鸟何事而逐酒,鱼何情而听琴”的悲叹。在他眼中,花草皆含忧寡欢,鸟鱼亦不能保有本性。突然的悲哀恍如幽灵乍隐乍现,前后异调、波澜陡生的情感变化,暴露出庾信内心的焦灼不安。
小园并没有让庾信获得真正的平静,潜心营造的恬静表象被打破,小园明丽的色彩倏然褪去,露出了阴沉的底色。“风骚骚而树急,天惨惨而云低。聚空仓而雀噪,惊懒妇而蝉嘶”,自然环境已经如此恶劣,他还要忍受饥寒交迫的窘境。存身艰难潦倒至此,他不由再次回忆起昔日“门有通德,家承赐书”的光景。
但逝去的已经永远不再回来。“不雪雁门之踦,先念鸿陆之远”,家国覆灭,旧乡永隔,而他耻辱难雪,又滞留不返,只能在“寒暑异令,乖违德性”的关山陇头,惶恐而凄然地怀念着早已远去的故国。“不暴骨于龙门,终低头于马坂”,寒水之悲、秋风之别的彷徨已然使他精神昏聩,而未能以身殉节、终究屈辱难言的现状更使他痛苦不已。狂乱之中,欲哭无泪,欲歌无声,北方的酷寒与生命的悲哀交叠,衰败的物象与精神的冲突相加,小园笼罩在一片阴沉死寂之中,只余天道昏昧、人事浑茫的无声哀叹。
至此,庾信的小园,与他最初勾画之时的美好愿景已经相去甚远,它不再是避患安身之所,也不再是闲居休憩之园。长久的苦闷郁结如同纷乱的蚕丝纠缠,庾信费心营造的这座小园,终于成为他自作的茧缚,而他最终被牢牢包裹,不得解脱。
生命的不安定引起了庾信对平静安宁生活的渴望,滞留不返的愁苦触动了庾信深沉的故国之思,而屈节别仕的耻辱激发了庾信严重的道德焦虑,重重重压之下,庾信为自己构筑了一座理想的小园,以期自我慰藉,安放身心。虽然这座幻想的小园最终没能成为庾信的精神憩园,但庾信对于人生纯然苦痛的个人体验,却成就了庾信的凌云健笔,以及《小园赋》这篇意态摇曳的老成之作的千古文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