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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语理据研究的学科定位探索

2020-03-19李二占

关键词:任意性理据语言学

李二占

(盐城师范学院 外国语学院,盐城 224002)

一、 引 言

词与物以及词语的能指和所指之间,是否存在可论证性的问题,一直或明或暗、或多或少地影响着古今中外的语言研究。索绪尔在《普通语言学教程》中首次系统地对此进行了探索并给出否定的答案,从而使语言任意性研究走上著作化、科学化、现代化的道路。索绪尔的语言任意论虽然使理据探求长期遇冷,但也开启着后者的现代化之路,因为索绪尔讨论语言符号的性质时,始终沿着明暗两条线索。明线是任意性,暗线则为理据性。理据性有时充当任意性的参照,有时作为任意性的否定面,有时是无法避开的衍生物,有时为有意涉及的研究体。虽然理据在总体上被索绪尔纳入“负向”(negative)的论证范畴,[1]作为激进任意论者的他,甚至不惜冒理论风险将相对理据性(relative motivation)等同于相对任意性,但理据性这条暗线一直发挥着作用,只是与明线任意性相比,不受人重视而已。更重要的是,索绪尔提出的“理据性”(motivation)概念,有幸被他之后的语言学界认同、继承、发展,并日益成长为当代语言学里的核心术语。例如,科瓦莱夫斯基(Kowalewski)说,索绪尔的理据研究贡献被人有所遗忘,但其曾对语言理据课题提供了颇有价值的见地。[2]约瑟夫(Joseph)挖掘索绪尔语言学著作中的像似性思想,认为它与语符的任意性并不矛盾。[3]近年来,随着理据语料的丰富、理据的工具扩展(1)词的理据,当被理解为事物或世界的特征通过认知机制而出场并映射于语言符号时,它具有对象语言(the object language)的性质,例如“日食”中的“天狗食日”;而当把它理解为使词语本身明达起来的语言自救途径时,它即具备工具语言(the meta-language)的属性,例如汉语外来词“盘尼西林”最终被“青霉素”所取代。、词源学的成熟、像似论的兴起以及当代语言学的推进,理据研究迫切要求学科定位,否则它只是任意论的参照物,难以实现自身的应然价值。[4]因此,我们从前人理论、研究对象、语料积累、核心术语、操作方法等角度,探讨词语理据学的界定、框架、路径等议题,希望最终将之建成语言学大家庭里的一个新分支和元理论。

二、 定 义

词语理据学是围绕词语的音(和/或形)义结合的过程、性质、变化、影响等方面进行溯源性综合研究的、隶属认知功能语言学并且处于现在进行时阶段的一门新学科。需要说明的是:

第一,“词语”包括词和语。词大致相当于英语的word,即能独立运用的最小语言单位。语指词组、成语等比词大一些的构式。词、语并置的“一锅煮”式做法,客观上是因为二者皆为语言符号的原型,具有形式和意义结合的稳固性,而主观上是迫于无法精确划清它们之间的界限。请看正反两个权威例证。一是《现代汉语词典》中《1978年第1版前言》以及《2005年第5版说明》里所云:“词典中所收条目,包括字、词、词组、熟语、成语等,共约五万六千条”,“现代汉语中,区分词与非词,划分词类,是很繁难的工作,很多情况下难以做到‘一刀切’”。[5]二是当代认知功能语言学坚持词素、词、词组等语言单位之间的连续性,例如泰勒(Taylor)认为认知语法视野下的语言符号范围比索绪尔基于词的语言符号畛域大得多,譬如固定表达、成语、程式语等。[6]再如韩礼德(Halliday)与麦蒂森(Matthiessen)“词汇语法”(lexicogrammar)的提法,[7]也说明语言单位切分的复杂性。

第三,“过程”指词语的音(形)和义如何生成、结合并沿着时间轴而铺开,它是可以被人们所直接观察或间接体验到的认知经历。例如“借箸”为何指“代人谋划”?据《汉书·张良传》,“良从外来谒汉王。汉王方食,曰:‘客有为我计挠楚权者。’……良曰:‘请借前箸以筹之’”。张良借刘邦面前的筷子来指画当时的形势,即“借箸代筹”。该词语的生成展示了理据的运作流程与要件:“借”“箸”等语言符号的组合可能,隐喻关联等认知机制的思维保障,重要人物在“王者制名”中的领导作用,文字记载的原型效应与扩散功能,等等。尽管许多词语的产生没被记录下来,但相当一部分词汇的创制过程的可知性,不但确保了理据研究的可行性,而且具有发生学意义上的实践功用与理论价值。

第四,“性质”是对词语音(形)义结合过程所做出的定性判断。如果认为其是偶然约定,即为任意论者,反之则是理据论者。仍以“借箸”为例:施事者可以是萧何、陈平等他人,谓语可以是拿、持、凭等动词,受事也可以是剑、碗等他物,此为任意性的前提作用。但是再广阔的选择域,也要最终落实在具象支点上,即理据性的管约限制。可见,两种理论的分歧在于视角的不同:任意论着眼词语产生的可能条件,围绕假设的立场;理据论关注词语产生的具体动因,采取现实的态度。无论何种“性质”,它都决定着词语音(形)义及其关系的“变化”。因为任意性与理据性对立而统一、和谐亦冲突,在它们造就的张力与矛盾中,语言得以产生、发展、调节、有序,因此当代语言学认为:任意性和理据性都是支撑语言自组织系统的杠杆,尽管有的研究以任意论为前提,有的以理据论为前提,有的则以两者共为前提。

第五,“影响”指音(形)义结合过程及其性质对词语相关面所产生的制约作用,包含词义透明与否、词结构能否分析等子问题。例如《牛津袖珍英语词典》《新华词典》等在解释词语时,将理据或明确嵌于释义,或与关键语素相挂钩,或弃置而未标注。Passion flower(西番莲)的释义“a climbing plantwith a flower whose parts are said to suggest objects associated with Jesus’s death on the cross”(一种攀缘植物,其花的形状据说使人联想到耶稣死于十字架时的一些物件)的划线部分即其理据。Password(口令)的释义“a secret word or phrase used toentera place orusea computer”(用于进入某处或使用电脑的一个秘密词语)的划线词语,实为揭示理据的关键语素。Monkey puzzle(猴谜树)的释义“a coniferous tree with branches covered in spirals of tough spiny leaves”(一种针叶树,其枝上螺旋排列着坚硬而有刺的叶子)则无法显示其理据。再如有学者说西方语言是形合型而汉语为意合型,[8]两者的差异源于它们理据化机制的不同。西方语言是组合理据驱动,汉语为成分理据主导。组合理据型语言不一定有成分理据,但成分理据型语言一定有组合理据。[9]英语句法理据显著,而汉语词汇理据突出,这可能就是组合理据与成分理据之间的差别所致。总之,“影响”是词语理据和语法理据的接口,是从本体论意义上的词语语义理据到方法论意义上的语篇语用理据的扩展,体现了词语理据的溢出效应。

第六,“溯源性”即动因、可证性或理据,指驱使词语音(形)义结合的社会心理、文化习惯、语言机制等各种规约性因素。人们据此获得用于解释词语产生与发展的合情缘由。注意,它(理据)“不是规则,只是对某种趋势或动因的描述。有无动因的判断和概率论,对是否随机的判断相似,只要某个分布高于统计上有意义(statistically significant)的某个值,它就是有动因的,举出再多例外现象都不能否证‘有动因’的判断”。[10]可见,理据及其理论没有最好,只有更好,但在找到更好的之前,已有的就是可信的,尽管它还需要证伪机制的核查。

第八,“隶属认知功能语言学”(4)认知语言学与功能语言学之间的相似点甚多。例如,王寅(《认知语言学与语篇分析——Langacker的语言分析观》,载《外语教学与研究》,2003年第2期)认为它们的侧重点虽有差异,但主要观点、原则和方法基本一致。认知语言学派的兰艾克(Langacker)也持两者互补的观点。莱考夫(Lakoff)等则断言功能语言学是认知语言学的一个分支。再如,韩礼德和麦蒂森的《通过意义识解经验——基于语言而研究认知》(Construing Experience through Meaning: A Language-Based Approach to Cognition),是第一部从系统功能语言学角度探讨语言和认知关系的著作,同样反映了功能语言学对认知范式的接受。因此我们将两者合称为“认知功能语言学”(the cognitive-functional linguistics)。事实上,“认知功能语言学”等术语早已频现于各类文献。首先指理据也是当代认知功能语言学的重点研究对象。认知语言学坚持语言是构式组成的理据性符号系统的观点,[12]这已成为该学派的基本理念,代表着它与传统语言学的重要分歧。[13]功能语言学特别是系统功能语言学,主张从社会交际角度研究语言理据。纽迈尔(Newmeyer)说功能学派研究的一大主题就是语言形式的像似理据:一个语言表达式的形式、长度、复杂性或者其构成成分之间的关系,反映着它所编码的概念、经验或交际策略的形式、长度、复杂性或者其构成成分之间的关系。[14]胡壮麟断言系统功能语法和功能语义学都立足社会理据来描写和解释语言问题。[15]韩礼德和麦蒂森认为语言内容层(语义和词汇语法)与表达层(音系和语音)之间是自然而非约定的关系,这种关系尽管随词汇语法隐喻的发展而变得不甚透明,但本质上依旧是自然的而非任意性的[7];这里的自然性显然指理据性。罗仁地总结道,人是有理智的动物,因此其行为具有目的性,而且我们可以推测其目的,进而知其所以然。从语言的功能进行解释,涵盖了认知因素、社会学因素、文化因素,即主要以语言形式以外的因素,来解释为什么说话者采取该交际行为(包括语言形式)。[11]理据与系统功能语言学的关系,正成为一个颇具研究价值的新课题。其次,词语理据是认知的结果,而词语形式和内容的匹配以及词项的选择运用,同时也受到语言功能的制约,故词语理据与认知功能语言学天然即紧密关联。例如不说“女包”“樱桃”“荔枝”而说“坤包”“车厘子”“妃子笑”的言语行为,是社会交际功能的必然产物,体现着词项选择的神秘感与陌生化价值,因此既是理据形成的原因也是理据运作的结果。功能与认知协同而行,致使词语的产生与使用始终离不开理据机制的驱动。

第九,“现在进行时阶段”一方面指词语理据学尚未建立,其最明显的证据是:它迄今无正式的英语名称(我们姑且命名为lexical motivatology或lexical motivation studies),而“词语理据学”的汉语名也仅见于少量文献。另一方面则要看到它正处于学科创建的初始阶段,理由至少有:首先理论上,人们突破语言是封闭结构的认识藩篱,坚持“现实—认知—语言”的研究原则,认为词语的“理据性”(motivation)虽然争议不断,以致几乎演变为一种“难以证明”(unprovable)的研究“信仰”(faith),[16]但只要时机成熟,关于词语理据这一自古存在的语言现象的学理建构,必将完善为具备当代语言研究气质的新理论。再次是实践上产生了大批研究成果,其中既有语料的厚积,更有拓展和应用。例如原本始于词语领域的理据概念,目前扩展至形态、句法、语篇等层面,形成丰富的语言理据方法论,进而反哺词语理据的深入探求。最后是它的姊妹学科词源学,早已存在有日,正如维基百科(Wikipedia)的“etymology”词条所示。

第十,“新学科”的意思是:理据研究虽源远流长,但从研究对象是否明确、研究理论是否先进、研究资源是否整合等学科意识的角度看,以往的研究存在内容杂乱、方法随机、理论滞后等不足,譬如未全面接受当代最新语言学理论——认知功能语言学的指导。因此,它今后将坚持为词语理据而研究词语理据的本体论,反对仅仅将自己作为其他学科附庸的工具论。

三、 学科框架

一门新学科的建立,大致需要理论酝酿、研究对象和语料准备、核心术语、学科性质、研究方法、研究思路等构件(5)例如钱冠连提出“言语学猜想”时,即采用类似判别标准。参见钱冠连:《言语学猜想》,载《外语学刊》,2006年第2期。,而最核心的是第一、第二和第五条,词语理据学建设也同样遵循这样的脉络。

1. 理论酝酿

词语理据问题始于古典时期词与物关系的哲学阐释。例如,中西方早期语言研究都直面语源探求和名实之争;[17]早期印度语言学也讨论词的拟声现象以及形式和意义之间的任意性约定。[18]这一共同点既支持“把欧洲语言学史作为整个语言学史的基础是合情合理的”的论断[18],也使我们能以肇于古希腊的词语理据思想为重点,同时结合中国语言学的有关内容而参较之。

西方的词语理据研究历经古代语文学时期的萌芽、现代结构主义语言学时期的拒斥、当代认知语言学时期的发展。古典期的自然派例如柏拉图等人认为,词语天然表征其所指事物,词的来源可以根据词形等元素来追溯,但惯例派持完全对立的观点。两者都能找到事实支持故而相争不下,可是自然派提出的词源问题,实为词语理据研究之前身,尽管缺乏足够的科学性和实证性。洛克(Locke)、惠特尼(Whitney)等继承并深化了惯例派的主张,首次明确地在语言界面内反对词语的有理性。然而现代语言符号学意义上的任意性与理据性研究,则源自索绪尔的《普通语言学教程》(1916年)。索绪尔一方面认为词语的意义、价值、变化等要素无不受任意性原则的驱动,进而树立了语言任意论范式,理据问题因此淹没于前者的巨大影响之中。另一方面,索绪尔其实也讨论过非单纯语言符号所受到的管约,即它们的组合聚合理据、理据的类型学差异、理据性与任意性的关系等。一言蔽之,索绪尔既从反面指出词语理据研究的局限,更从正面触发词语理据研究的可能。果然,20世纪50年代起,鲍林杰(Bolinger)、乌尔曼(Ullmann)、雅柯布森(Jakobson)、海曼(Haiman)等语言功能论者既借鉴美国哲学家皮尔斯(Peirce)的像似(iconicity)符号观来修正任意论的不足,又重新解释并扩展索绪尔词语理据思想,因为像似性与理据性的内涵基本相同,都专指语符的非任意性。20世纪90年代初成形的认知语言学更将词语理据吸收利用,使之逐渐成为当代语言学的重点关注场域。现在国外像似性研究的主流是题为“语言文学中的像似性”(iconicity in language & literature)的十余届国际会议及其文集,广大学者多角度地展析语音、语义、语法、语篇的像似理据,而最近一届于2019年5月在瑞典的隆德大学召开。国外理据研究最有影响的是凯肯斯(Cuyckens)、拉顿(Radden)及潘瑟(Panther)等分别主编的MotivationinLanguage(2003年)、StudiesinLinguisticMotivation(2004年)和MotivationinGrammarandtheLexicon(2011年)三部文集,以及科瓦莱夫斯基(Kowalewski)的专著MotivatingtheSymbolic:TowardsaCognitiveTheoryoftheLinguisticSign(2016年),它们讨论了词义理据、语法理据、交际理据等工具概念及其应用案例。

国内词语理据研究大致经历古代语文学时期的非自觉探索、西学东渐时期的遗忘与否定、当代语言学时期的重建和扩展。中国传统语文学尤其是训诂部分,与生俱来地富有造词动因分析,形成深厚的词源研究范型,延续至今,尽管有材料分散、理念朦胧、范围狭隘等缺陷。中国现代语言学创立时期,索绪尔任意论被全面引入,原有的词语训释传统受到影响,但任意论与词源论的碰撞交锋,倒也从正反两面展现出后者的受限性与可为性,从而生成新的探究领域:词语理据。20世纪80年代起,词源议题、语言像似和词语理据三者得到整合研究,于世纪之交取得颇具中国特色的成果。本体论方面,齐冲天的《声韵语源字典》(1997年)、王艾录的《现代汉语词名探源词典》(2000年)等考释整理词语理据信息并形成系统语料。认识论方面,王寅的《论语言符号象似性——对索绪尔任意说的挑战与补充》(1999年)、王艾录和司富珍的《语言理据研究》(2002年)等初步构想语言像似学或理据学架构。方法论方面,有盛九畴的《训诂与文言文教学》(1994年)中的词源探求法,王宁的《训诂学原理》(1996年)里的同源词系联法,张志毅和张庆云的《理论词典学》(2015年)提出的同根词比较法,等等。今天,随着语言研究的认知功能转向和后语言哲学时代的到来,中国原生的理据源流与西方的任意性范式及其衍题像似论,或互补或融合,处于多元共存的新常态阶段。它包括两条并行主线:一是从传统语文学到汉语词源学再到汉语音义学直至词语理据学,代表成果有任继昉的《汉语语源学》(2004年)、万献初的《汉语音义学论稿》(2012年)等。另一条则是英语像似性研究及其和汉语汉字的对比,代表作有何南林等的《汉英象似性对比研究》(2013年)、赵宏的《英汉词汇理据对比研究》(2013年)、陈晦的《英汉植物词汇词义特征及其文化理据对比研究)(2016年)等。

要之,词语理据研究的起源与发展可概括为“三转向”“两范式”和“一归宿”。“三转向”指以索绪尔为代表的内指性转向、以皮尔斯为代表的像似性转向、以兰艾克和莱考夫等为代表的认知功能性转向。“两范式”指西方语言学家从共时角度对以希腊字母为原始型的印欧语研究从而揭示出的语言任意性原则以及中国语言学家从历时出发对汉语探索从而确定的语言理据性特征。“一归宿”指中西学界当前均认为理据性与任意性形成“中道式”的轭生关系,而不再像过去那样拘泥于“两者择一”的矛盾斗争思维。英汉词语理据研究如今方兴未艾,但统一的理论框架依然阙如;当代学科视角考察时机成熟,而深入的整合工作远远不足。不过最显著的趋势则是:理据已成为一个被当代语言学所接受的核心术语,富有解释力的理论工具以及跨学科、多领域的崭新概念。例如,在中国知网“篇名”检索项中输入“理据”的关键词,可获得“造词理据、语义理据、修辞理据、认知理据、功能理据、美学理据、符号学理据、文化理据、历史理据、哲学理据、图式理据、模因理据”等无数的“XX理据”表达式。它目前从微观词语层扩散到形态、语法、语义、语篇、修辞等多个维度,从单纯的词义学扩张到语用学、社会语言学甚至功能语言学等多科领域,从英语、德语等主要西方语言扩大到汉语、日语等多种语料。它甚至超越语言界限,遍及文化、符号、交际等宏观范围。这些充分说明,词语理据的学科化具备了必要条件和可能条件。

2. 研究对象和语料准备

词的理据具有隐含性与非物质性,例如white feather(懦弱)的背后潜藏着“斗鸡尾部长有白色羽毛,因不善斗,旧时被视为劣种”的动因,所以理据要像词的意义那样,最终借助语言形式这样的出口,现身为物化而明晰的研究对象。换言之,正如词典所用的编写策略,将属于意念范畴的词语压缩包解码为一目了然的可进入语言流通域的意义字符串,理据也需要以类似的程序,转换生成为语言表征式,进而实现认知、使用或研究维度上的操作性。当然,理据的语言表征的方法、限度、目标等和它的特征(例如易逝性)、丧失、考证等方面天然地关联,所以它们共同作为理据这一虚体的含项,一起充任词语理据学的研究对象群。

对象群中最重要的是词语理据的语言表征,简称“理据义”,它构成词语理据学的语料基础。现时,词语理据的语料积累已初具规模,依据可及度,分为五大类。一是“互联网+”提供的鲜活理据信息,它们深度介入现实语言生活,具有开放、互动、百科的特点,即任何一位语言使用者,皆可给出其所知晓的理据解释,为专家和大众研究或使用。例如2017年度国内十大流行语之一的“打call”,根据网络信息,来自日语(call的日语写法是コール),是“应援文化”的产物,即粉丝以规律性呼喊、跟节奏挥荧光棒、点亮手机等方式,表达对台上偶像的支持。二是专业性词源词典和理据词典,例如《牛津英语词源词典》(1966年)、《英语词汇神话语义理据研究》(2011年)、《汉语理据词典》(2014年)、《英语词汇系统词典》(2018年)等,它们含有大量的理据义(词源和理据既有共性亦有差异,详见下节)。例如kidnapper(绑架者),依据《牛津英语词源词典》,原指偷盗儿童并送给美国种植园作奴仆和劳力的人。三是更为严式的解名释源类书籍,如从古代的《释名》到现代的《汉语动物命名研究》(2002年)、《中国地名辞源》(2005年)等。例如“上海”,据《弘治上海志》载,因“地居海之上洋故也”。四是部分新词新语词典,它们大多收录共时语言状态下的非原生词,其理据较为易求,如《现代汉语新词词典》(1994年)、《100年汉语新词新语大辞典》(2014年)等。事实上,这些词典有时会明确标注一些难解词的理据。例如“计程车”,又称“的士”,因为按照里程计算车费,故名。五是《牛津简明英语词典》(2016年)、《牛津高阶英语词典》(第9版)、《新华词典》(第4版)、《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现代汉语规范词典》(第3版)等通用型语文词典。它们不但以“from”(源于)、“因为”等元语言明确地标释理据,而且以形态、聚合、释义、自明、激活、推求等多种或明或暗的方式,含有巨量的理据资讯,部分、附带、暂时地承担着理据词典的职能,建立了融理据信息于语文词典的“二合一”新范式,[19]可惜这一点常遭遮蔽,不被重视。例如OxfordSchoolDictionary(2016年)的word origin(词源)版块,即含有不少理据义:ostracize(放逐)源于希腊语的ostrakon(陶片),因为人们以写名字于陶片上的方式,来投票决定流放某人;red tape(繁文缛节)源于以红色或粉色带子捆扎官方文书的做法。

3. 核心术语

词语理据学的术语群中,最核心的有三大类。第一类与理据关联,包括词源、理据、理据义、理据性(像似性)、理据学(像似说)等。词源可定义为:如果词语B源于A,A可以是词语、词语的音形义构件、认知经验域等,则B以A为词源。理据的界定基于词源:如果词语B源于A,A是词语、词语的音形义构件、认知经验域等并且满足B的动因解释的最小阈值,B的语义或语法结构因此透明而可证,则B以A为理据。显然,词源与理据既有共性:都寻求词语生成的本原性;也不乏差异:词源探究共时语言系统中的词语的原初音义及其结合状态,遵循着由此及往的路径,着眼的是过去,而理据关心原初音义及其结合状态对共时语言系统中的词语的解释或影响,恪守由往及此的方向,落脚的是现在。理据是词源的逆运算,但两者总体上能够互利互助。理据义即上节所谓的理据之语言表征式,也叫理据信息。例如《文馨当代英汉词典》(WenShin’sNewEnglish-ChineseDictionary,2001年)中“green card”词条的释义,“(美国政府发给外籍人士的)工作许可证(原为绿色)”,即附带给出了理据义:原为绿色(卡片)。理据性是对语符的理据及其表征的属性判断,与任意性对立。理据性有时也被称为可论证性、有理性等,与广义像似性等值,即“识解的方法(即‘语义’)与对其予以语言编码的方法(即承载‘语义’的‘形态’)之间存在着所谓‘像似性’的对应关系”。[20]理据学或像似说,指从社会、交际、文化等认知因子角度,解释语言现象发生及演化动因的系统理论。例如,皮尔斯符号理论涉及的理据性包括像似符及指示符,[21]他认为语言文字既有规约性又有像似性,两者呈交错关系。皮尔斯的普遍理据观已成为语言像似学的立论基石。

第二类与词语关涉,包括原生词、继生词、单纯词、合成词、词组(短语)、聚合词等。原生词指以拟声等初始形式而产生的无内部形式的单纯词。继生词源自原生词,分单纯继生词和合成继生词。单纯词由一个语素构成,无内部形式。合成词由至少两个语素构成,有内部形式。词组(短语)指由两个以上词语所组成的稳固构式。聚合词在狭义上指围绕某核心词素而形成的词语,例如基于main(主要)的mainboard(主板)、mainmast(主桅杆)、mainstay(支柱)、mainstream(主流)等;广义上则指“语言中的一些词因为具有同义、近义、类义、反义等关系而聚合成群”。[22]原生词理据多已湮没丧失,其以叫喊、摹声等自然得音为特征的直接考证法备受质疑。继生词与单纯词的交集部分有明显的派生孳乳式隐喻理据。非单纯继生词、合成词、词组(短语)、聚合词等的理据,因为借助语法及语义结构提供的线索,往往透明可证。原生词到聚合词的演化,实为语言从依赖独体符号的内部音义趋于侧重合体符号的外部关联,即由“衍词理据”到“构词理据”的转向。[22]

第三类主要有隐喻、转喻和内部形式。隐喻涉及词语的源域与靶域之间的相似性,属像似理据。转喻基于词语源域和靶域之间的相关性,是关联理据。内部形式约等于语法结构与语义结构之和,例如,well bred的语法结构是偏正式,语义结构是教养好;snowfall的语法结构是主谓式,语义结构是降雪。内部形式是词语理据考求的物质基础和可靠保障,尤其是对非单纯词而言。

4. 学科性质

理据有广义狭义之分,而“最为广义的理据指语言系统自组织过程中促动或激发某一语言现象、语言实体产生、发展或消亡的动因,其涉及范围可以包括语言各级单位以及篇章、文字等各个层面”。[23]与此相应,围绕广义理据而建设的学科应叫“语言理据学”或“理据语言学”,它是“人们未曾正面研究过的崭新学科”。[24]这种从理据视角看待语言及其研究的尝试,类似于维索尔伦的“语用综观论”(6)语用学不与语音学、形态学、句法学等并列,它涉及“语言性行为(linguistic behavior)的全部复杂现象”。参见耶夫·维索尔伦:《语用学诠释》,钱冠连、霍永寿译,清华大学出版社, 2003年,第Ⅷ-Ⅸ页。,已有学者初步讨论过。例如,贺川生从任意性和像似性的学理辩证关系出发,论述音义学这门学科的哲学基础、历史渊源、研究对象、理论意义、实践价值等,认为它是研究语言符号音义之间紧密关系的一门边缘性分支学科,[25]而音义学基本等同理据学。石毓智认为当代语言学关心的一个核心问题就是语言的理据性[26],例如认知语言学在寻找语言结构、认知结构与世界图式之间的像似动因。[27]王艾录、司富珍说“理据学属于语义哲学范畴”,它对“语言不做词类、句法成分、句型等的描写,而是以挖掘和阐述促动语言从无序到有序的自组织规律运转的动因——理据为己任”。[24]当代语言学也赞成这样的研究,即“语言在其出现和变化过程中所形成的各种现象总体来说是有理据的,虽然不一定能预测,但是有可能通过反溯作出解释,其方法论的本质是以溯因法 (abduction) 思考其特定的因果关系”[28]。

狭义理据即语言的子理据,“是广义理据中的某一层面的理据,如音位理据、语词理据、句法理据、语义理据、形态理据以及造字理据等等”[23]。目前所见的涉及狭义理据的研究,如同索绪尔对任意性的论述一样,大多限于词语层面,即词语理据范畴。词语理据指语言自组织过程中词语发生、发展的动因,所以词语理据学属于词汇学辖域,但与词源学(7)从历史渊源看,词源学是理据学的母体,因为后者脱胎于前者;而从现存状态看,词源学是理据学的姊妹,因为两者并行不悖、各有分工。、语义学、词典学、文字学、语言规划、跨文化交流学、符号学等学科密切关联。它在学术流派上隶属认知功能语言学,而在价值取向上更和解释语言学相一致。

5. 研究方法

波普尔认为科学理论是我们大胆提出来并准备试探的猜想。[29]同样,词语理据学的研究方法首推猜想,即先假设词语有理可据,然后再去逐一考求并以考求结果证实或证伪猜想与假设。例如,陆丙甫和郭中认为,应该假设所讨论的现象都是可释的和有理的,因为语言符号理据性观点激励人们去探求语言世界背后隐藏着的规律,甚至即使是某些尚未得到充分证实的解释,也总比完全没有解释好。[30]石毓智依据语言理据假说,重新定义当代三足鼎立的生成语言学、认知语言学、功能语言学的研究任务:前者在生物语言学视角下寻找动因,而后两者从人的具体认知能力中探求缘由。[26]换言之,三者具有互补性,即形式、内容和功能的分野,只是从不同角度挖掘语法现象理据的分工。[31]总之,看似对立的三派,却都以寻求语言理据为皈依,彰显了解释语言学的新时代精神。同时,更有研究者将猜想之法付诸实践,成就斐然。华裔学者戴淮清辑录了成千上万条例证,用以支持他提出的汉语音转理据说,例如:“果”guo转an则为“敢”gan,故果敢之“果”亦犹“敢”也;“果”guo转ou则为“苟”gou,故“如果”即“苟”之谓也;“果”guo变in则为客话之“竟”gin,故“果然”犹言“竟”也。[32]无独有偶,玛格纳斯(Magnus)坚持音义学(phonosemantics)假说,她通过一系列实验来证明语音的语义像似理据,代表性成果有What’sinaWord?StudiesinPhonosemantics(2001年)、GodsoftheWord:ArchetypesintheConsonants(2009年)等。海曼(Haiman)以同构(isomorphism)和理据(motivation)为信念,分析多种语言的词法与句法的像似性,[33]从而实证化了语言像似说。要之,戴淮清和玛格纳斯的音转学与音义学重在挖掘独体符号的生成理据,而海曼的像似学旨在以结构分析而探求合体以及组合符号的构形理据。两者分工互补,基本能够解释除原生词以外的语言符号的理据性。

其次,词语理据学需要考证法,即用确凿的语料来证明理据义的客观存在。例如,董秀芳发现,英语中很多词的语源义不被一般人所了解,但大部分汉语双音词的造词理据一目了然。[34]曹炜认为,虽然也有一部分词的理据比较隐晦,但现代汉语合成词的词义一般均具理据性。[35]那么如何证实现代汉语词汇理据比较透明的论断呢?一是凭借语文词典。《实用汉语词典》(贾培诚,1992年)、《汉语水平考试词典》(邵敬敏,2000年)、《现代汉语用法词典》(冯志纯,2010年)等,都展析了所收词条的内部形式,从中可以窥测出它们的理据信息。譬如“尽职”的语法结构是支配式(动+名),语义结构是尽力做好本职工作;“盛会”的语法结构是偏正式(形+名),语义结构是盛大的集会。我们甚至应该基于这些珍贵资料,编写出更加专业的《现代汉语理据词典》。二是来自专题研究的证据。例如:许光烈的《汉语造词理据模式研究》(2005年)对中医术语的理据分析,马清华的《系统原理下的语言问题》(2012年)中的汉语乘用理据系统运筹研究,曹炜、王丹(2013年)以《现代汉语词典》(第6版)收录的家具词为例的“汉语家具词造词理据探析”等。三是借助汉字理据与汉语句法理据的旁证。汉语与汉字具有语言和文字间的理据性和对应性,[8]故汉字的拟像理据、结构理据、形声理据等,无不间接地支撑着汉语词汇的理据考证。汉语句法在时序、距离、数量等方面的像似理据,也给汉语合成词的理据分析提供参照借鉴。

最后,词语理据学多用比较法。索绪尔提出语言理据的类型学问题,他说各类语言都包含绝对任意的和相对可论证的两类要素,但比例不同,这是语言分类要考虑的一个要点。任意性的语言着重词汇而理据性的语言着重语法。[36]这些观点可概括为词语理据与语法理据或者成分理据和组合理据之间的差异。索绪尔据此认为,英语的词汇理据模糊而德语的词汇理据突显,汉语的词汇理据含混(因为索绪尔当时接触到的是单纯词丰富的古汉语),而印欧语及梵语的语法理据澄明,法语的词汇理据比拉丁语的更加模糊甚至丧失。索绪尔开创的词语理据比较法近年来广受重视并被广泛应用。例如,在英汉语言理据比较领域:王寅的《中西语义理论对比研究初探》(2007年)互较中西学者的唯名论与唯实论思想;徐通锵的《汉语字本位语法导论》(2008年)认为汉语词汇的成分理据发达而英语词汇的组合理据明显;尚杰的《中西:语言与思想制度》(2010年)断言,中西语言的任意性和理据性机制绝不相同。甚至不少词汇研究者将汉语的“因声求义”“以形求义”训释法移用于英语词汇的分析,进而编纂出名曰“英语说文解字”之类的畅销图书。

6. 研究思路

从历史发展来看,语言理据研究遵循着先由外而内、后由内而外的嬗变路径,即从古典时期词与物的外部关系,到现代语言学时期词语音(和/或形)义的内部关系,再到当代语言学阶段的语符之间的结构关系,但词语始终是该研究范式的核心。一言蔽之,这是一条围绕词语是否具有理据性而或臧否或增减的道路。从现实逻辑观之,语言理据研究作为一门学科,必须依靠物化和恒定的有形之物,才能进行实践实证的操作,否则容易陷入空想争辩而无法自处。这就是以语言为载体的词语理据的显化。历史和现实告诉我们,研究词语理据要坚持八字方针:抓住根本、适当溢出。“根本”指围绕词语的创制与演化,将内隐的理据物化为具体而微的语言表达式——理据义,它属于“生成理据”或“初度理据”,[21]是语言理据研究的原点和本体论。“溢出”指词语进入句法、篇章等环境后,受到自组织动因制约,隶属“符用理据”[37],是语言理据研究的衍生和实践论。本体论构成语料事实和核心,实践论旨在辅助验证与扩容,两者互促循环,共同构建一体两面的词语理据学和语言理据学。受制于研究水平,词语理据学尚处于初建阶段,但随着探究的深入,未来很有可能建成丰富而完善的语言理据学,进而促进解释语言学的大力发展。

四、 结 语

词语理据是一种客观的存在,古典时期的希腊、中国、印度等,都曾不约而同地讨论过它。现在,词语理据研究日趋深入成熟,取得前所未有的成绩,例如,不论是源于西方的认知语言学,还是中国本土化的体认语言学(Embodied-Cognitive Linguistics),皆认为语言是人们在对世界进行互动体验和认知加工之上而形成的,因此必然得出语言具有像似性也即理据性的结论,尤其是21世纪初以来,词语理据探求更成为语言类型学领域的一个中心话题。然而,词语理据研究发展迅猛,难免出现语料杂散、概念含混、理论延滞、实践盲目等问题。这些来自正反两方面的情况均说明:目前已有可能和必要,对词语理据研究进行系统的整合与构建,进而钩沉出一门语言学大家庭里的新学科“词语理据学”。

不过,理据既然作为语言的一种遗传基因,不少时候总在潜隐地影响词语的历时和共时,特别是管约着词语的产生与变化。可见,理据是一只“看不见的手”,故而要了解和揭示它所具有的内在动因机制,最有效的途径应该是:在作为其语言表征即理据义的基础上,围绕前期成果、语料事实、个性术语、研究对象、操作方法等主要方面,设法构建起词语理据学,以便更有效地加深对词语这一语言符号的原型的深层次认知,从而在后现代语言哲学的引领下,将之建成隶属于认知功能语言学以及解释语言学的一门崭新学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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