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普照无处躲藏的困境
2020-03-18双桨
双桨
欲望的讨论,台湾导演钟孟宏在新片《阳光普照》里描绘一个工薪家庭的众生相及命运流转。影片初始,阿和与兄弟菜头在暴雨夜骑上偷来的机车,意图吓唬霸凌阿和的黑轮,但菜头挥下开山刀砍掉黑轮的手。那只肉手掉进热汤里筋缩,没了用处。阿和被送进少年辅育院。以长子阿豪跳楼自杀、次子阿和出辅育院为转折,后半段阿和改过自新与父亲阿文表面和解,俗套之外隐藏着家庭中阴冷的秘密。
在导演广告、短片后年过40的钟孟宏开拍电影,除2006年首部纪录片外,剧情片常类型杂糅,怪诞又失控,这部自编自导的第五部剧情长片依然在黑色幽默与荒谬视角下冷静呈现东方式家庭的面貌。相比同样讨论家庭与社会的杨德昌、是枝裕和,钟孟宏常削弱区域性与年代感,架空故事。《阳光普照》所涉及的少年犯求职、高考升学、底层求生、未成年生育等话题隐藏在主题之中,核心仍是不被看见的自我、生之必要、如何在世上与他人共处的普世话题。
影片灵感来源于中学同学的经历,那人年轻时砍下他人之手,动机及日后如何面对是钟孟宏所关心的。影片中,阿和在伤人事件后被扔给国家管教,他的存在不被父亲承认。阿豪死后,同样来自破碎家庭的小玉为阿和生下孩子,在不被社会框架所接受的互怜与理解之爱下,阿和回归主流社会,看上去逐渐被救赎。偶然与黑轮重逢,他问没有手掌是什么感觉。是健全的手被握住后用力也撑不开五指。
阿和被出狱后怨气深重的菜头不断骚扰。菜头被躲被弃被视为麻烦,以折磨他人获得联结,却在意推卸责任的阿和出狱后未看过他。如同黑轮父亲讨钱不成在驾校喷粪不惜自沾污秽,未经驯化、反伦常的菜头也始终在阴沟里险中求生。他以边缘形象挑战工薪家庭的洁净假象,最终被以道德之名消灭。阴影的散去与救赎的可能,至此让人生疑,其后以温情为面具的父亲重述以暴制暴的罪行更显现出钟孟宏的消极与虚无倾向。
驾训班教练父亲阿文,踩着不属于自己的车教别人开车,爱说教,以驾校班理念指导他人:“把握时间,掌握方向。”又或者,“人生就像是一条路,只要握紧手中的方向盘,红灯该停就停,绿灯的时候慢慢起步,稳稳地开,人生的路就会平平安安。”被旁人当作笑话也依旧说,是执念或者麻药。以大段自白重述如何杀害拖阿和下水的菜头时,他还在絮叨自己的尊严,卑微又不甘地说自己只是一个驾训班教练,可怜又可恨地合理化杀心。为维护仅剩的血脉,也出于报复,原本最应当知道方向的教练也脱离正轨。阿文这个东亚文化中的父权形象,或者说威权,无处不在,以爱之名——实为冷漠和威严——撕裂彼此,最终又以暴力保全家庭。到头来,最为器重的长子也从未认同过他。
影片的谜团——阿豪,与阿和实际处境相似。两人在辅育院和补习班的画面被交叉剪辑,实际互动只有一次探望,以不快收场。阿豪困在自我的牢笼里:看上去坦荡、有光明的未来,在偏爱、厚望与各怀心事的家庭中无处躲藏。某天他没留理由地自杀了。
似在给困惑容身之所,似在求救,阿豪曾对朋友说起司马光的故事。故事出自作家袁哲生的短篇小说《寂寞的游戏》:司马光跟同伴们捉迷藏,坚持说还有同伴没有找到。他拾起大石头往水缸中心最脆弱的地方砸去,同伴们清楚地看见藏在水缸中的赤裸的小男孩面無表情地看着前方,露出一双空洞的眼球,长得和司马光一样。所有人四下逃散,只剩司马光怔在原地,不知如何面对自己。
2004年,袁哲生自缢。作家张大春回忆:这个看来随时都可以自己开玩笑的汉子好像一直都敏感、脆弱而容易受到无法平复的伤害…即使尽我余生所有的时间与精力重读他所有的作品,仍然不可能找到他放弃活着的原因。《阳光普照》的共同编剧张耀升在接受采访时称见过袁哲生几次,发现他总是设法对这世界所有人都很好,不断散发温暖。可是他因此定型后,却没有任何裂缝可以显露自己阴暗或沉重的一面。
以袁哲生为原型的阿豪提出作为电影核心的隐喻——阳光与阴影,“这个世界,最公平的是太阳,不论纬度高低,每个地方一整年中,白天与黑暗的时间都各占一半。”并自言自己是那个没有水缸、没有暗处、只有阳光的人。隐喻就此展开,同时担任摄影的钟孟宏以阴阳调度、分割空间对应主题,如总处于烈日之下的父亲、从未同框过的一家人。
阿豪自杀之前整理好房间不给人添麻烦,死后回魂带父亲穿越巷子见到在便利店打工的次子,推动父子表面和解——即便如此,也没人能明白这个滥好人在想什么。他就像司马光捡起一块大石头那样向水缸——或者,向他自己——狠狠砸去。或许如袁哲生所写:我想,人天生就喜欢躲藏,渴望消失,这是一点都不奇怪的事;何况,在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之前,我们不就是躲得好好的,好到连我们自己都想不起来曾经藏身何处?
无常与对死亡的亲近自创作开端就被钟孟宏关注。纪录片《医生》中他就记录下一位肿瘤科医生治疗儿童时回望儿子自杀之痛:12岁的儿子被发现在衣柜中上吊,生前就曾规划死亡。那样的小孩出现在《第四张画》中。而在《第四张画》的开场,小孩在病房被告知父亲要死了。《阳光普照》中则以死亡作为观照生者的镜子。缓和家人关系、修补困境的母亲是家庭中仅有的温柔力量,影片末尾她坐在阿和的脚踏车后座上,在阳光与树荫的交错中看着太阳迷惑。她如何被影响成了留白,也没人知道她是否被公平对待。
编辑 杨静茹 rwzkhouchuang@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