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语构式“V不C/了/得(N)”的概念整合层级性*
2020-03-18代玲玲
代玲玲
(安徽大学文学院,安徽 合肥 230039)
一、引 言
“V不C/了/得(N)”是现代汉语口语中常见的习语构式,其形义具有不可推测性。《口语习用语功能词典》共收录如下42 条具有整体复合概念的“V不C/了/得(N)”结构。
巴不得、沉不住气、错不了1,2、吃不消、吃不开、打不定主意、大不了1,2、犯不上/着、怪不得1,2、管不着1,2、过意不去、顾不上/了/得、过不去2,3、合不来、恨不得、见不得人、看不惯、看不下去、看不出(来)1,2、看不上眼、靠不住、了不得/起、摸不着头脑、拿不出手、拿不定主意、拿不准、弄不好2、说/谈不上1,2、说不过去、算不上/得、数不上/着、说不出口、说不出(来)2、说不定1,2、说不上话1,2、听不下去1,2、听不进去、想不开、信不过/着、坐不住、A不过来、A不起
如“顾不上”,《口语习用语功能词典》指出“它的意义不仅表示没有时间、精力或条件去理会、照管或注意某人某事,而且更表现出对另一事的专注或情势的紧张”[1]6。“V不C/了/得(N)1,2”表示这一结构的两个语义均为整体复合概念,如“错不了1”表示“确实是对的、好的,不会有差错,有使别人相信的意味”;“错不了2”表示“估计,认为前景、前途会很好”[1]52。“V不C/了/得(N)2”表示其虽含有两个语义,但是由于第一个语义为组合成分字面意义的简单机械相加,不列入习语构式的研究范围,如“说不出(来)1”表示“不能正常应对与表达”;“说不出(来)2”表示“心中的感觉或情感难以用语言恰当、准确地形容、描述出来”[1]168。
从组成成分角度,补语的可能式可以划分为“V不C”“V不了”“V不得”三类①参见丁声树《现代汉语语法讲话》,北京:商务印书馆,1961年,第60-62页。,赵元任进一步补充了第四类“词汇性的可能补语”②此类可能补语已经词汇化,例如“来不及”“说不定”“犯不着”等。参见赵元任《汉语口语语法》,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年,第212页。,指出“为数不多可能补语是主要地或者绝对地只以可能式出现,并且意义是熟语性的”[2]。我们认为,这是在横向划分的基础上进行的纵向切分。张旺熹提到“现代汉语中有一些‘V不C’结构已经凝固成了一个不可分解也不可替换的词汇单位”[3]194。虽未对“V不C”的词汇化程度展开深入探讨,但张文已经敏锐地指出了语法单位的词汇化问题。
本文拟运用概念整合理论,从纵向角度揭示习语构式“V不C/了/得(N)”的概念整合层级性和词汇化程度差异,分析其语义形成的认知动因,探寻词汇和语法的互动关系。本文语料均引自北京大学中国语言学中心语料库(简称CCL)和《口语习用语功能词典》。
二、“V不C/了/得(N)”的整合度及分布层级
习语构式“V不C/了/得(N)”内部构件可替换性强,我们尝试从结构内外两部分对整合度进行评判:一是通过“V”和“C/了/得”能否分别进行有效替换来考察“V”和“C/了/得”之间的紧密程度;二是通过“V 不C/了/得”能否作谓语或充当谓语的述宾短语里的述语和能否充当主语、宾语来看其整体的句法功能。结果发现,此类习语构式的概念整合度按照由低到高的序列可以分为三个层级:A类低级整合度,B类中级整合度,C类高级整合度。
(一)A类:低级整合度
这一等级的“V不C/了/得(N)”结构具有一定的可替换性,如:
错不了——丢/死/跑不了,坐不住——待/站/闲不住,算不上——数/混不上
看不出来——听/想不出来,顾不上——顾不了/得/过来,坐不住——坐不稳/下去
“V”和“C/了/得”可以在符合语义整合条件下进行有效替换,说明可分离性强,组合较为松散,整合度不高;但是可替换的对象是有限的,可替换度与表原型义的“V 不C/了/得”相比明显弱化了,因此整合度高于原型用法。
A 类“V 不 C/了/得(N)”结构中“V”或“C/了/得”的意义已经不具有原型性。比如“看不出来”中“看”已不是本义“使视线接触人或物”,而是“观察并加以判断”[4]729;“算不上”中的“上”不是本义“表示由低处向高处”,而是“符合某种标准或称号”[4]1143。可见,动词“看”和补语“上”都通过隐喻途径意义抽象了。根据“C/了/得”和“V”的引申、抽象,我们将这一等级的“V 不C/了/得(N)”分为两个次类,实例如下:
Aa.错不了1、顾不上/了/得、怪不得1、说/谈不上1、坐不住、说不上话1、A不起、A不过来
Ab.拿不定主意、打不定主意、看不出(来)1、算不上/得、数不上/得、听不进去、过不去2、信不过/着
在动词性结构体“V 不C/了/得”的整合过程中,动词意义的引申、抽象是产生整合效应的根本动因,因此在A 类中也存在整合度高低之分,即Aa〈Ab。
(二)B类:中级整合度
沈家煊认为“概念整合的要旨可以概括为‘整体大于部分之和’,由整合产生的整体意义就是‘浮现意义’”[5]。B 类“V 不 C/了/得(N)”结构中“V”和“C/了/得”两个构成成分的意义已经融为一体,通过整体隐喻或整体转喻的认知方式产生了“浮现意义”,即新的概念。其内部结合相当紧密,替换后原有的“浮现意义”将会消失。有的已经固化为熟语或词,如“吃不开”“吃不消”“犯不着”“过不去”①《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将“吃不开”“吃不消”“犯不着”“过不去”作为词条收入,分别为它们标注了词性。参见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室《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年,第172、364、501页。。动词的原型性特征仍较强,在句中均作谓语或充当谓语的述宾短语里的述语。如“弄不好2”在原型义“事情没能搞好”的基础上整体隐喻出“假设事情没能搞好,并对此情况下的发展趋势做出消极估计,指出可能产生的后果”[1]148的语义,动作性逐渐隐退,情态义逐渐凸显。
(1)儿子和媳妇照顾得挺周全,吃上不短嘴,穿上不缺衣,可在一块堆儿说不上话1,年轻人跟我们终归不是一茬儿人。(《北京晚报》1991-10-26)
(2)老魏,我跟骆厂长说不上话2,不管怎么说你也是给厂长当了这么多年秘书,门路比我广。(蒋子龙《一个工厂秘书的日记》)
比较例(1)和(2),“说不上话1”表示“没有时间交谈,或指由于性别、年纪等原因,没有共同话题来进行交谈”[1]173,其中“说”保留了原型义,“上”的意义引申了,因此属于A 类低整合度。“说不上话2”表示“由于身份、熟悉程度等方面的原因,不能和某人进行交谈并向他提出请求”[1]173。“说不上话2”已经不是通常意义的说话交谈,而是特指提请求,属于典型的整体转喻。
那么B 类“V 不C/了/得(N)”结构内部有没有程度上的等级差别呢?Hopper & Traugott 提到“与动词意义直接相关的意义成分比那些不存在直接关系的成分更容易发生融合或者黏着”[6]。据此,我们将B 类“V 不C/了/得(N)”的整合程度按从低到高又细分为以下三类:
Ba.吃不消、看不上眼、看不惯
Bb.拿不出手、看不下去、听不下去1、弄不好2、说/谈不上2、说不出口
Bc.沉不住气、错不了2、吃不开、过不去3、犯不上/着、摸不着头脑、管不着2、说不定1、说不上话2
Ba 类“V”和“C/了/得”所关联的对象不同,“V”作用的是受事,而“C/了/得”语义指向施事主语,此类“V 不C/了/得”代表的是两个相对独立的事件,因此在B类中整合度最低。Bb类“C/了/得”的语义既指向“V”,又指向受事宾语,“V”和“C/了/得”的关联对象都是受事宾语,“V”是作用于受事的行为,“C/了/得”则表示该行为引起受事产生的结果,此类“V 不C/了/得”代表的是一个事件的行为和结果,因此在B 类中整合度居中。Bc 类“C/了/得”的语义指向“V”,与“V”直接关联,表明该动作的结果或状态,因此Bc 在B 类中整合度最高,即Ba〈Bb〈Bc。
(3)顾尔谦胁肩谄笑的丑态,也真叫人吃不消。(钱钟书《围城》)
(4)孩子哭嚷着。“快让孩子戴戴吧!”营业员看不下去了,过去脱下杨彬头上的大头娃娃面具。(高型《屋顶鸳鸯》)
(5)不过,从刘太生今天的遭遇看来,这身衣裳是吃不开了。(冯志《敌后武工队》)
例(3)中“吃不消”属Ba 类,“吃”作用的是某种情况或压力,“消”描写的则是施事者身体或精神上的忍受情况。例(4)中“看不下去”属Bb 类,“看”是观看、观察某种现象或行为的动作,“下去”表示该动作引起的现象或行为是否发展下去或是否继续存在的结果。例(5)中“吃不开”属Bc 类,“吃”表示某人、某物或某种方式在一定社会范围内运行、被接受的动作,“开”表示行得通,直接指向“V”——“吃”,即“吃开”,而不是“衣裳开”。
(三)C类:高级整合度
这一等级的“V 不C/了/得(N)”的整合度最高,不仅产生了“浮现意义”,而且整体功能开始从行为转向状态,出现了词类的“功能游移”①典型的词类有其基本的意义和形式表现,凡是偏离基本用法的,都可以看作功能游移(functional shifting)。参见张伯江《词类活用的功能解释》,《中国语文》,1994年第5期,第344页。。实例如下:
巴不得、大不了1,2、怪不得2、过意不去、合不来、见不得人、靠不住、看不出(来)2、了不得/起、想不开、拿不准、恨不得、说不出(来)2、说不过去、说不定2、听不下去2
C 类“V 不C/了/得(N)”不仅作谓语或充当谓语的述宾短语里的述语,还开始充当定语、状语或补语,甚至不再充当谓语。如:
(6)这当然是我父亲那样的文化人,巴不得的事情,乐得当甩手掌柜的,就同意了。(毕淑敏《预约财富》)
(7)当时梅佐贤虽然还没有开口,但从勇复基身上看出梅佐贤最后一定会开口的,郭鹏当然是更加靠不住的人物。(周而复《上海的早晨》)
例(6)中“巴不得”和例(7)中“靠不住”均作定语,二者均出现偏离原型用法的现象。
C 类“V 不 C/了/得(N)”结构内部也存在级差。我们把“功能游移”视作其概念整合过程的一部分,由于副词和动词的语法功能差异明显大于形容词和动词的差异,状语相对于定语来说更加虚化,因此副词整合度最高;其次是形容词;再次是情态义凸显的动词;最后,出现“功能游移”的固定短语整合度最低。据此,将C 类“V 不 C/了/得(N)”的整合程度按从低到高细分为四类,即Ca〈Cb〈Cc〈Cd:
Ca.过意不去、看不出(来)2、说不出(来)2、想不开、拿不准、说不过去、听不下去2
Cb.巴不得、恨不得、见不得(人)
Cc.大不了1、合不来、靠不住、了不得/起
Cd.大不了2、怪不得2、说不定2
根据上文考察,习语构式“V 不C/了/得(N)”整合度低中高三级句法表现差异呈现如表1分布:
表1 习语构式“V不C/了/得(N)”整合层级的句法表现
三、“V不C/了/得(N)”的语义认知基础
(一)因果关系距离
吕叔湘认为“动词的后附加语主要是表示行为的结果”[7],可见“V 不C/了/得(N)”结构隐含因果关系,三类“V不C/了/得(N)”分别见下面各例:
(8)不能把房子拱手让给他们,他们占有的房子已经够多的了,已经算不上寒士了。(陆文夫《人之窝》)
(9)春儿说:“对于那些穿绸挂缎的,对于那些擦胭脂抹粉的,对于那些走动起来拿拿捏捏的,对于那些说起话来蚊声细气的,这个师傅都看不上眼。”(孙犁《风云初记》)
(10)她猜测出他的心思,怪不得①副词“怪不得”表因果关系。参见苏怡莲《现代汉语因果关系表达研究》,上海:上海师范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7年,第42页。今天对她这样巴结呢,原来是想活动民建的事。(周而复《上海的早晨》)
例(8)中,因为“占有的房子已经够多”,所以“算不上寒士”;例(9)中,因为“擦胭脂抹粉、走动拿拿捏捏、说话蚊声细气”,所以“看不上眼”;例(10)中,因为“想活动民建的事”,所以“对她这样巴结”。
因果关系必然存在距离远近的区别。郭继懋、王红旗将真实世界里的结果分为规约性和偶发性两种,指出“有因果关系的两个情况如果属于同一个命题认知模式,其中的结果就是规约性的,如果不属于同一个命题认知模式,其中的结果就是偶发性的”[8]。我们认为用规约性和偶发性来区分述补结构的语用差异,体现在“V不C/了/得(N)”结构中就是因果关系距离的不同。规约性结果是直接的、必然的结果,因果关系距离近。如B类“V不C/了/得(N)”结构中的“吃”和“消”之间、“拿”和“出”之间、“管”和“着”之间具有一种比较直接的因果关系,补语基本是动作引发的必然结果;C类“巴不得”“靠不住”“大不了”等在语法功能上已经是一个词,结果也大都是规约性的。偶发性结果是间接的、或然的结果,因果关系距离远。如A类“V不C/了/得(N)”结构中的“拿”和“定”之间、“看”和“出来”之间、“信”和“过”之间具有一种间接的因果关系,补语表示通过动作可能达到的目的。
比较A 类“看不出来”和B 类“看不下去”,“看”这一动作有持续时间的长短,动作是否持续“下去”是直接的必然结果,通过动作发觉“出来”则是间接的、或然的目的。由于结果只有符合主观预期才能称作目的,显然“目的”这一结果距离前因更远。因此我们推断A类“V不C/了/得(N)”结构所表达的因果关系距离比B类和C类“V不C/了/得(N)”结构所表达的因果关系距离更远。三者关系可以表示为图1。
(二)超常否定
据张旺熹研究,“‘V 不C’结构实际表现的是一种‘愿而不能’的目标”[9],A 类“V 不 C/了/得(N)”中,语义焦点“C”就体现出说话人期望通过动作“V”实现的某种目的;由于“了/得”的高度虚化,语义焦点集中在“V”上的“V 不了/得”则表示不能实现动作“V”本身。
(11)皱着眉道:“我在这里,看到大家都是很发愁的样子,我坐不住。”(张恨水《金粉世家》)
(12)燕生一脸怀疑地插话,“哪儿有这么便宜的,你听错了吧?”“没错。”我心平气和地对他说,“错不了1。”(王朔《橡皮人》)
例(11)中,说话人期望通过“坐”实现“住”,即牢固或稳当。例(12)中,说话人反驳受话人的预期“听错了”,认为不可能“错”。不论语义焦点在“C”上或者“V”上,既然存在“不能”,那么“V 不 C/了/得”结构自然代表一种超常量、偏离性的结果。“V 不 C”代表对“C”这一目的的偏离,例如,对“坐住”这一目的的偏离导致产生“坐不住”这一结果;“V 不了/得”就代表对“V”这一动作本身的超常否定,例如,是非对错的评判是以是否符合社会公认标准为准则的,“不可能这么便宜”的论断符合常量,因此,“没错”“错不了”是对“错”的超常否定。
由于B 类“V 不C/了/得(N)”的补语已经不是典型的表示[目的性]的意义成分,“V 不C/了/得(N)”所表达的因果关系距离大大缩短,动作行为的超常量和结果的偏离性之间的逻辑联系更为紧密,因此这一等级中“V”和“C/了/得”才可以融为一体产生出“浮现意义”。
C 类“V 不C/了/得(N)”在语言系统中逐渐演化出一种表示性质的意义,不再表示人的主观预期(A类)或动作的客观结果(B类)。如:
(13)“不过成败也还是说不定2的。”墨子道。(鲁迅《故事新编》)
(14)在学校里,比上那些有手表的,他藐小得很,比上老黑的儿女们,他觉出他是了不得的。到了快毕业,他更觉得不凡。(老舍《牛天赐传》)
(15)古往今来人们在自己周围总会耳闻目睹一些听不下去2、看不顺眼、使人愤怒厌恶的事。(《北京晚报》1987-11-03)
“说不定2”的意义已经由说话人的预期目的“准确判断”转变为表示最终结果推断所具有的一种“难以估计”的属性。“了不得”的意义已经由说话人的预期目的“完成、了结”转变为表示“他”这一人物所具有的一种“超出寻常”的属性。“听不下去2”的意义已经由动作结果的偏离“不能接受观点主张”转变为表示某些事所具有的一种“令人厌恶”的属性。
综上,A类“V不C/了/得(N)”的构式义可以概括为:动作行为结果偏离说话人自身所期望目的或对受话人的预期行为进行超常否定;B 类“V 不C/了/得(N)”的构式义可以概括为:由某种原因造成的动作行为超常直接导致结果偏离;C 类“V 不C/了/得(N)”的构式义可以概括为:谈论对象具备超常的、偏离性的行为状态属性。
四、结 语
本文考察了具有形义不可推测性的习语构式“V 不C/了/得(N)”的概念整合度,发现其内部是异质的,词汇单位的意义变化引发整个结构体的意义和功能也发生变化,且整合层级越高,可分解性越弱。张旺熹认为“在语言系统中,有时候某种语法组合随着语言系统的演变而变得不便分解、不能替换时,就是语法单位的词汇化”[3]194。显然,A类“V不C/了/得(N)”的替换受限性最弱,其词汇化程度越低;C 类“V 不 C/了/得(N)”的整体性越强,其词汇化程度越高。因此,习语构式“V 不C/了/得(N)”的概念整合层级和词汇化程度二者关系成正比,如图2 所示。分析语法单位词汇化程度,不仅有利于研究词汇和语法的互动关系,也有利于对外汉语分层次、分语境教学。
图2 习语构式“V不C/了/得(N)”概念整合度和词汇化程度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