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过去

双翅目（中国人民大学哲学博士，青年科幻作者）

前情提要

一

整整一个夜晚，祝盟辗转难眠。有时她觉得自己身体睡着了，意识还醒着。她的思绪越过房间椭圆的窗棂，离开香格里拉号，先回到地球，看见生命的起源，又抵达太阳系以外遥远的地方，看见人类拓展宇宙边疆。

数据库中有一种理论认为，地球生命起源于彗星。彗星表面携带干燥冰晶，撞上几十亿年前大气层稀稀薄薄的地球。冰晶内拥有活性生物和来自外太空的遗传物质。于是，生命如同一个种子，落地发芽，开枝散叶，经年累月，长为丛林与百兽。地球的物种就这样由单细胞一步步演变，将满目疮痍（chuāng yí）的荒凉星球改造为蓝色海洋与绿色山川。

如果，地球环境恶化、物种濒临灭亡，人类是否可以如法炮（páo）制？

成语记一记

如法炮制：“炮制”是指用中草药原料制成药物的过程，方法有烘、炮、炒、洗、泡等。“如法炮制”本意是指按照现有的方法制药剂，现泛指按照现成的方法办事。

最早琢磨出“生态孢子”的人来自极北芬兰，是一位在读大学生，家住圣诞老人村。北极圈穿过罗瓦涅米城，据说，不远的“耳朵山”能让圣诞老人听见全世界所有孩子的心声，因此变为圣诞老人的故乡。每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当极光照耀冰天雪地，驯鹿车便载着白胡子老头与无数礼品，为世人带来快乐。有一次，连续四个圣诞假期，罗涅瓦米都未降雪，新闻中尽是野生北极熊濒临灭绝的消息。冬天的极圈内日夜长喑（yīn），极光都显得比往年暗淡。

大学生心中烦闷，总不由想象地球末日的样子，为缓解心情，他开始研究生命的诞生，在这个过程中，他被彗星撞击地球的理论吸引。他想，如果抵达地球表面的不是“野生”彗星，而是被设计过的、特地用来存放生命信息的星体，如果播撒生命并非宇宙的偶然事件，而是智慧生命有意为之，那么，地球丰富的物种仓库，也可以成为太空中其他星球生命的源头。

“生态孢子”的念头有如圣诞老人的祝福，在平安夜进入大学生脑海。

二

香格里拉号系统内关于“生态孢子”的早期记录很详细。大学生的专业本就是生物学，于是，他申请智能生态项目，毕业时，设计出“生态孢子”雏（chú）形。他写道：“蒲公英能随风飘荡，抵达合适的地方，播种发芽。宇宙环境比地球恶劣，因而生命的携带体将不仅拥有遗传信息，还应拥有相应的生态触发机制，最好能拥有丰富的智能，以面对各种情况。”

大学生最初计划将“生态孢子”送上无人太空船，穿过八大行星的轨道，去太阳系以外。但很快，世界陷入经济危机，项目被叫停。与此同时，赤道附近环境恶化，人们无计可施。有人读到大学生的论文与设计，发现切实可行，便利用业余精力，造出更为廉价的“生态孢子”，包用廉价卫星，发射火箭，先将一箱箱“生态孢子”放到远地轨道，再激活每个“生态孢子”自带的小型发动装置，让它们一次性发射，离开地球轨道，天女散花似的散开，弹出地球的引力范围。

那时候，可控核聚变刚刚投入民用市场，使用标准严格。但对于在地球之外的空间，尚未确立相应的使用标准，于是，那里变成了一片实验场。“生态孢子”的散播行为正是钻了这个空子。一方面，各国政府和很多民众并不重视全球生态急速恶化的趋势，总认为还没到火烧眉毛的时候；另一方面，不同研究单位的数据和模型都显示，呈指数增长的环境问题将在一年内爆发，爆发后，地球环境在五到十年内都将变得不可控。“生态孢子”成为急于保存地球生命的首选策略。

以区块链为核心的信息分享平台迅速搭建，超过十万人加入“生态孢子”项目。他们系统取样了地球不同生态位的物种和环境信息，制作不同大小、不同形态的“生态孢子”，投入宇宙。小小的智能“孢子”携带可控核聚变能量源与轨道计算装置，能像蒲公英一样，慢慢飘散到太阳系各处，乃至更遥远的星系。“数量越多，成功概率越大”成为“生态孢子”项目执行的准则。

三

祝盟出生得晚，对地球生态系统的崩溃没有切身体会。她的母亲也只在童年初期经历过地球的困难时刻。人类历经了两个世代，重新调整文明与自然的关系，才让地球复苏。妈妈一直对祝盟说：“没有前人日夜努力工作，不会有现在和以后的生活。”她从未懈怠，第一时间便参与了木星计划。但有时祝盟难以理解母亲。

视频记录中，“生态孢子”飘散夜空的场面非常壮丽。尤其从外太空看，地球夜晚的城市辉光与“生态孢子”金色的发射轨迹相互交错，宛若反射宇宙星空的水晶球。但相关视频不多。超过三分之一的“生态孢子”智能系统并不成熟，微型可控核聚变的发射和轨道计算出现偏差。零零散散落回地球的“孢子”造成不可挽回的灾难与恐慌。“生态孢子”项目陆续被叫停，环境急剧恶化的自然灾害几乎在同时出现，世界陷入混乱，关于“生态孢子”的图像与视频记录变得不系统，被喧嚣埋没。

真正让“生态孢子”销声匿迹的事件来自火星。一颗以澳大利亚荒漠地区为摹本的“孢子”落到火星峡谷。“生态孢子”系统判定，火星可以承载它所携带的生命信息。于是，“生态孢子”启动，进入生根发芽阶段。火星科学考察基地恰好离得不远。三天后，基地的生态系统报警 ——“生物入侵”。

NASA（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火星项目负责人发言说：“‘生态孢子’是播撒生命的希望，也可能形成生物入侵。就像兔子入侵澳大利亚。如果地球的‘生态孢子’毁了其它星球的原始生命呢？我们不应随意散播‘生态孢子’。”

于是，“生态孢子”被明令禁止。

四

祝盟仍在梦中。

她发现自己回到科研区的学校图书馆，红色频闪覆盖房间，嘀嗒球一层层剥离，没有恢复原样，只如同干枯的落叶，一片片堆积到地面。雪花球内部的冰晶碎片高速旋转，挡住位于中心的北极熊母子。终于，雪花球自身不堪重负，摔向地面，应声而碎。

“生物入侵——生物入侵——”警报响彻整个香格里拉号。

祝盟惊醒，是闹钟声音，她一身冷汗。

“生态孢子”的历史和她的梦首尾相接，清晰可辨。某种程度上，香格里拉号像一个巨型生态孢子，里面保存了云南省横断山区的全部生态位与生物信息。香格里拉号的目的，便是将这些生态带给太阳系的其它行星与卫星。因而，“生态污染”和“生态入侵”是香格里拉最忌讳的两件事。

不，她对自己说，嘀嗒雪花球非常友善，绝对无害。

接下来的一天，她将嘀嗒雪花球留在敖定家。上学时，她心不在焉，课听不进去，脑子里全是嘀嗒雪花球和“生态孢子”。课后，敖定想带她去方阿姨的生态区。祝盟想到生物入侵，觉得自己可能同“生态孢子”一样，会入侵方阿姨的生态区。于是，她没理敖定，一溜烟跑回下层居住区。

敖定的姐姐敖旸回来了。她一手捧着雪花球，一手捧着嘀嗒球。她解除了嘀嗒雪花球的组合，在客厅等着，盯着祝盟。祝盟一时不知该撒腿就跑，还是扑上去抢回自己的嘀嗒球和雪花球。

敖旸抢先行动，将祝盟拉到自己房间，双手叉腰：“不是所有东西都可以随便捡回来，不是所有东西都可以随便安装组合，要知道，如果居住区有生物入侵，可能更危险！两个选择，第一，我的权限高，它们俩，交给我，我去递交科研验收部，就说都是我捡的，这样你没事，也和它们没关系了；第二，你自己去递交，承认错误，这样呢，嘀嗒球可能还是你的，雪花球就得看验收报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