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尔德人的悲歌
2020-03-17德利勒·苏雷曼谭岷程少君
德利勒·苏雷曼 谭岷 程少君
编者按:在2019年这个不平静的年份,库爾德人的命运发生了“过山车”式的改变。作为中东最古老的民族之一,命运多舛的库尔德人如今沦为孤独无助的“弃儿”。以下两封书信来自法新社驻伊拉克库尔德斯坦的摄影记者德利勒·苏雷曼,通过他的文字,让我们一起走近这个处于战乱中的民族。
| 反抗“野兽”的女人 |
这封信是为2017年4月与IS组织达伊沙作战的那些女战士而写的。
写于伊拉克埃尔比勒
当我拍摄那些与达伊沙作战的女性时,我确信世界上存在着某种正义形式。圣战分子残酷无情,强奸并杀害女性。而在这里,有人放弃一切,只为与其战斗。
我喜欢拍摄这些女战士,这是一种能让她们载入史册的方式。她们是女性这一事实必然会改变我们对武装人员的常规看法。男性更多地通过他们的武器展现出一种力量感与男子气概,而女性,则多了份文雅细腻。
这些女战士有她们自己的部队。在我看来,相对于男性部队,她们的部队更加整洁,组织架构也更加精良。当你参观她们的营地时,你会立即发现,由女性所占领的营地远比一般的男性营地更加干净整洁。男女双方可以并肩作战。但有的时候,男性战士会嘲笑女性战士,比如嘲笑她们的狙击手在枪杀达伊沙战士时不如男性狙击手高效。这经常会惹怒这些女战士,因为她们通常为自己的战斗热情感到骄傲,讨厌别人质疑自己的能力。
1. 扛枪的库尔德女战士
2. 罗金,19 岁,叙利亚民主力量(SDF)的一名阿拉伯战士,该组织集结了叙利亚的阿拉伯人与库尔德人,受到美国所领导的联盟的支持。照片拍 摄 于 2017 年 2 月6 日。
3. 希林,25 岁,妇女保卫军(YPJ)成员,正从叙利亚村庄马兹拉特哈立德一栋房屋的高处观察前线。
4. 库尔德人民保卫军(YPG)的女战士
她们有很多理由走上前线。在辛加尔,我遇到了一些来自库尔德雅兹迪派的女战士,她们在被圣战分子夺走了亲人和家园后投身战斗。达伊沙强奸并谋杀雅兹迪人。我遇到的那些战士告诉我,她们拿起武器是为了捍卫自己的荣誉,并报复那些侵略者。
拉卡前线上的其他女战士告诉我,她们想在达伊沙来到其叙利亚的“首都”时击败它,以公开为那些被圣战分子摧残的妇女复仇。还有一些战士将这场战斗看作是一种打破社会父权制传统的方式。
爱笑的库尔德女战士,摄于 2015 年 9 月 4 日
在我看来,在库尔德社会中,很少有人反对女性拿起武器。首先,与阿拉伯社会不同,在库尔德社会中,女性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例如,在大多数家庭中,她们会参与男人间的讨论,家庭通常也不会对她们强加任何东西。这与叙利亚其他地区的情况并不相同。
就我个人而言,我从未见过在库尔德人家庭中,女孩被强迫戴上头巾的情况。女性有机会读大学。而且女孩也往往比男孩更受宠爱。因此,反对妇女拿起武器的情况相对少见。一般来说,社会尊重她们自己选择的生活。
哀悼者们参加五名叙利亚民主力量战士的葬礼,他们在与土耳其军队的战斗中丧生。
假如我有一个女儿,我想我不希望她参与战争,但我也不认为自己会反对。归根结底要由她自己作出决定。当然,我更希望她将自己的一生投入到对艺术的追求上。作为父亲,总希望给予自己孩子最好的东西,但同时我会尊重她的选择。
土耳其边境,逃离了轰炸区的一个年轻女孩,摄于 2019 年 10月 10 日。
在我的家庭中,正如在我朋友的家庭中一样,没有女性应征入伍。我在阿尔霍尔前线曾遇到过一个认识我亲友的女战士。我为她拍摄照片时,她一直在笑。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她。
后来,我得知她是在曼比吉被达伊沙的狙击手杀死的。这使我心碎。我所拍摄的照片是我的整个宇宙,见证英雄的坠落是令人悲伤的。我仍然记得我为这个女人做过的所有事情,甚至是所有细节。
当战争结束时,每个人都会感受到开始新生活的困难。但我认为,对于这些女战士而言更加困难。当然,她们不得不带着关于战争与在战争中丧生的人的回忆继续生活。但最重要的是,我认为这些女性将无法完全恢复正常生活。
我曾遇到过一些难以适应家庭日常生活的女战士。她们怀念军营生活,因为它赋予了她们在传统社会中无处可寻的自由。她们说,在前线她们非常自由,是自己命运的主人。我也遇到过一些在重返平民生活后拒绝结婚的女战士,她们同样不想失去自己在战斗中获得的自由。
| 当世界荒谬不堪之时 |
叙利亚地区的冲突不断,而对于法新社自由摄影师德利勒·苏雷曼而言,去年的十月显得格外煎熬。以下是这位失去了“和平港湾”的摄影记者于十月的来信……
写于卡米什利市
我的儿子出生时,我们决定给他起名为阿万,在库尔德语中意味着繁荣兴盛。阿万的一岁生日刚过,我就开始怀疑自己当初为何给他选了这个名字。在这个满目疮痍、被侵略者蹂躏的国家,怎么可能残存一丝一毫的希望?
2. 叙 利 亚 西 北 部 塔尔·贝达尔附近的美军巡逻队车辆,摄于2019 年 10 月 12 日。。
我是一个生活在叙利亚北部的库尔德人,拍摄战火中的叙利亚已有数年之久,见证了死亡、绝望和痛苦。
然而,最终我还是能回到家中,回到叙利亚库尔德斯坦——这片从IS手中收复的土地。这对我们这个没有自己国土的民族而言是一次巨大的胜利,我们这些库尔德人满心以为从此能安居乐业。毕竟,几个世纪以来库尔德民族一直散落在伊朗、伊拉克、叙利亚、土耳其和亚美尼亚五国境内,是各国政府冲突的受害者。
1. 叙利亚边境城市拉斯·阿拉因附近,库尔德人在抗议土耳其威胁的活动中将美军一辆卡车围在中间,摄于 2019 年 10 月 6日。
在帮助国际组织与IS基地组织抗战多年之后,库尔德人以为战争的胜利会巩固他们在叙利亚北部和西北部——约1/3叙利亚领土——的自治。我甚至认为这个世界还是存在正义的,这种感觉在我拍摄那些与IS对抗的库尔德女人时尤为强烈。这些女人中,有些人曾是极端组织的奴隶,而如今却在战场上让对方成为阶下囚。这在我看来很公平。
但事实证明我言之过早。
3. 叙利亚北部塔尔·艾毕亚德镇,美军战士向当地库尔德武装代表 致 敬, 摄 于 2019年 10 月 15 日
自土耳其对叙利亚北部发起军事进攻以来,我生活的世界就一片狼藉。我不再相信正义,因为正义根本不存在。
我眼中的一切忽然变得荒谬不堪,我意识到,这个世界不过是个冷漠的炼狱。
美国总统特朗普下令从叙北撤军后,库尔德人至今未能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美军不只是我们对抗IS的盟军,他们还扮演着劝退多年来与库尔德武装冲突不断的土耳其军队的角色,以防后者在叙北边境建立一个没有库尔德武装的安全区。
然而庫尔德人无暇多想,他们必须守卫自己的土地和城市。库尔德人必须浴血奋战。
在他们眼里,哪怕战死,也不能接受一旦战败,土耳其给他们准备好的命运。他们不再相信任何人。为了铲除恐怖主义,他们已经牺牲了成千上万的“儿子”:11000个库尔德战士在与IS的战斗中丧命。如今,他们曾经的美国盟友却让他们独自抵御土耳其的进攻。
随后,俄罗斯和土耳其之间达成共识,要求库尔德人民保卫军从土叙边境撤离30公里,保证一个长440公里、将幼发拉底河与叙利亚的邻国伊拉克隔开的安全区。
在土耳其发动进攻之前,我都是在其他战区拍照,然后回家整理心情。如今,拍摄完枪林弹雨之后,在家中等待我的则是同别处一样的疲倦、命运和危险。恐惧甚至一直侵袭至睡梦中……
一天晚上,我结束了在拉斯·阿拉因的拍摄回到家,推开门看到我的儿子在嚎啕大哭——我们的城市遭到了轰炸。那是他出生后第一次听到震耳欲聋的爆破声,他吓坏了。那天晚上,他紧贴着我的胸膛进入了梦乡,而我一直守在他身旁,看着他的眼泪干涸。但之后,他在睡梦中又惊醒了数次。
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报道像拉卡市和科巴尼市那样规模的战斗,而这样的战争却恰恰来到了我家门口。对我身边的库尔德人而言,历史是失败和失望的代名词,它如沙尘暴天气一般,令人窒息。
我每次出门前都要叮嘱妻子照顾好儿子和她自己,以防我哪天回不来。她每次都回答:“你为什么总跟我提死亡?”然后掩面而泣。与妻子的这些告别是我心中保留的苦涩回忆。
对一个战地摄影师而言,有些画面是刻骨铭心的,我会在摄影时热泪盈眶。一天,我看到一位母亲在死伤人员中寻找自己的儿子。她仔细端详着每一个面孔,直到被告知她儿子的尸体不可能在这里,而很可能被埋在边境城镇拉斯·阿拉因的废墟下了。
我虽不乏梦想,却生活在灾难中心。所有希望和梦想都离我而去。就在我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一阵冷风掠过我的指尖……在这片我曾经幻想与家人共度余生的土地上,等待着我们的不知是何样的命运。
[译自法新社网站]
编辑:侯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