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在水里
2020-03-17郭松
作者简介:郭松,男,1963年7月生人,汉族,籍贯唐山,汉语言文学专业毕业。在国家省市级报刊发表小说、诗歌、散文、影视剧本等各类题材作品80O余万字。多部作品获奖、转载、登阅读排行榜,多部影视剧本拍摄在央视、中国教育电视台、中国军视网、爱奇艺等播放。创作事迹被收入《丰润作家论》、《滦河文化研究文集之滦河作家论》。
张小火说啥也没想到,十九岁的自己为父了。他和弟弟小苗的父亲入土为安了。昨天的事。母亲是大前年入土为安的。长兄为父。就这个习俗。
前年,小苗十二岁,还是八岁那年的个头。脸色不好看。瘦得跟树杈子似的。一阵风就能把他给吹上天。一见着他,就有人立刻想到轻飘飘的羽毛。有一天早上,下着毛毛雨。天空跟洗过了一样白花花的。父亲领着一个走进家里。郎中姓郎。六十岁了,眉毛胡子白得跟面粉那么白。他说小苗营养不良。还说小苗脑垂体有问题。还说,不治这孩子活不长。父亲对小火说,你弟这病得治。小火说,是得治。可郎郎中一说治疗要花的钱数,爷俩都傻眼了。父亲跟他说,这病治不起啊。小火也说,是治不起。父亲又说,治不起也得治。小火说,咋着也得治。爷俩拿出家里全部积蓄,卖了猪圈里的老母猪,开始给小苗治病。
郎郎中医术真不错,治了三个月后,小苗竟然长高了二厘米。脸色也好看点了。爷俩看到了希望。卖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接着治。又两个月过去了,小苗又长高了一厘米,郎郎中说这是脑垂体发挥作用的结果。父亲对小火说,这病得接着治。小火说,是得接着治。父亲叹口气,说,可咱家没钱了。小火叹口气,说,这病我想办法吧。第二天,他去血站卖血。把卖血钱交给了郎郎中。第三次卖血,医生说,你的身体状况不适合卖血。他求人家,可人家说啥也不抽他的血。气得他差点儿跟人家打起来。
爷俩决定借钱。可没人借给。父亲说咱家穷,人家都怕咱还不起呀!小火说咱家还真是还不起,可那也得给我弟治病啊!爷俩想办法。父亲一个办法也没想出来。小火想到了拦路抢劫。抽了自己俩嘴巴后决定不抢了。父亲想不出办法,急得病倒了。强撑着身体打工,赶上个黑心老板拖欠工钱。爷俩没法送小苗上福聚堂了。
一个月后,郎郎中来了。问明情况后,好一会儿没说话。不知道咋就看见了后院的那棵癞葡萄秧。还有癞葡萄叶子。他突然惊喜地说,癞葡萄叶子是药材,我已经找了好几年了呀。小火惊得目瞪口呆。他说,天爷爷呀,你要再晚说几天,我可就把它给刨了呀!郎郎中问,你们村谁家还有癞葡萄?小火说,没有了。郎郎中说,我要收购你家的癞葡萄叶子。爷俩高兴得抱头大哭。小火问,我家癞葡萄叶子你给多少钱一斤?郎郎中想了想说,正好可以抵给小苗治病的费用。爷俩乐坏了。小苗的病有钱治了。
夏至到了,癞葡萄叶子鲜嫩得发亮。爷仨看着满架的叶子,咋看咋像花花绿绿的人民币大票子,对往后的日子充满了想象跟期待。眼看着年根到了。小苗的脸色不那么发黄了。身上有肉了。秋天了。癞葡萄秧子上的叶子一片跟着一片往地面上掉。那可是一张张钞票啊。爷俩觉得治好小苗的病不算啥难事。小火趁机跟父亲说,咱的药材该涨价了,现在啥东西不涨价呢?小火已经盘算好几次涨价的事了。理由是,在整个张家庄就他家有一棵癞葡萄。前几年,隔壁二柱子家有一棵的。因为十二岁的他贪吃癞葡萄,闹肚子,差点儿没泻死。他爸爸就把癞葡萄秧子砍了。小火还打探过,整个葵花乡也没有第二棵癞葡萄了。咱老张家的癞葡萄是独一份,涨价那不是顺理成章的事吗?可父亲说,郎郎中是咱们小苗的恩人,涨价咱成了啥呢?小火说,郎郎中也真是的,也不說给咱涨涨价。父亲骂,你再说,老子就不认你这个儿子了。坚决不涨价。小火孝顺,就依了父亲。
可现在父亲脑溢血死了。父亲入土为安了。为兄又为父的小火就做出了一个重要决定:为福聚堂提供了两年之久的药材——癞葡萄叶子涨价。必须得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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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岁的大火为父了。他和妹妹的父亲郎郎中入土为安了。昨天的事。母亲是大前年入土为安的。长兄为父。就这个习俗。
为兄又为父的第一天,大火做出一个重要决定:终止从小火家订购两年之久的“药材”——癞葡萄叶子。去年他就主张终止。父亲说啥不同意。父亲说,那癞葡萄叶子可是老张家一家人的希望,咱不买,他还能卖给谁去呀?卖不出去了,小苗的病咋治?大火说,给小苗可以免收一切费用嘛。郎郎中说,我可以断定:他们绝不会接受咱这种做法的。大火是个孝顺的孩子。就依了父亲。
三天前的下午,父亲在给另一个病人出完诊回来的路上,遭遇车祸不幸身亡。昨天入土为安了。为兄又为父的大火要亲自去跟小苗爸爸说明情况,终止采购他家的癞葡萄叶子了。
这天是个晴晴朗朗的天。大火一大早就出了家门,开着车,听着导航器里小姐姐的领路,第一次走进了小火家。第一眼看见的就是挂在墙上的小火爸爸的照片。挂着黑纱。一问小火才知道和自己的爸爸是同一天入土为安的。
小火正要出门去福聚堂,找郎郎中提涨价的事。他问大火,你咋来了?郎郎中呢?大火沉痛地说,跟你爸同一天没了。车祸。小火惊得厉害。大火说,你放心,小苗的病我给接着治。小火松了一口气,说,这可好。大火说,可是你家的癞葡萄叶子……小火拎过大火的话头,说,给我们涨点钱吧,我弟病了好几年,给我爸发丧,我打工一个月挣一壶醋钱,不够熬日子的啊!大火看着小火家徒四壁的家。闻着一阵强似一阵的穷酸气,心软了。看着满架子的癞葡萄叶子心里弯弯曲曲的。想了想,说,我比你大两天,就叫你小火兄弟吧。小火说,我比你小两天,就叫你大火哥吧。大火说,兄弟,这个叶子你就别涨价了,药材站一直没涨价儿,我还接着收购。还接着给小苗治病。明天你送小苗去福聚堂扎针。坐车去,车费我给报销。就这样吧,我走了啊。就赶紧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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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火发火了。心里头扎扎戚戚的。肚子里胀胀气气的。越想越生气。你郎大火明明看见我们家穷成这样,还硬是不给涨价。你不就是想从我这多赚钱吗?你好心狠那!不行,我得找你说道说道。不给涨价不卖给你了。老子自己去药材收购站卖。
一个暖风习习的天。小火去找大火谈判。他想好了见了面咋说。在肚子里修改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确信肚子里的这些词儿,保证能让癞葡萄叶子涨价。
福聚堂到了。院子里静悄悄的。有风吹来吹去。小火感觉浑身暖暖的痒痒的。他抬腿正义凛然地走向福聚堂门口。我就没见过这么傻的哥!这是谁在说谁?一个女人的声。妹呀你听我说。这是大火的声。小火站在门口外边跟着听。妹的声,你甭跟我说。咱爸已经买了两年破癞葡萄叶子,赔了多少钱,你没个数儿吗?小火一愣,赔钱?大火声,妹呀,我现在才理解了爸,当年为啥糊弄小火他们爷仨。那个家真穷啊!小苗真可怜啊!如今,我要是告诉他们那癞葡萄叶子根本就不是药材,他家的叶子全都在咱家后院堆着,小火就不会再卖给咱了。咱可以不要小苗的治病钱,可是小火五尺高的汉子,能没有尊严地接受吗?
小火不往下听了。离开前院绕到后院门口。门板锁着。他趴在门上,透过板缝朝里看。啊,满院堆积着癞葡萄叶子。一层一层的。阳光照着,泛着无精打采的光。闻到了叶子隔年才会有的腐烂味道。熏得鼻子发酸。眼泪咋还流出来了?小火肚子里的火熄得畅通无阻。问自己,还涨价不?自己告诉自己,涨个屁。白送人家,人家都不要,占地方。他仰起脸看天。漫天都是癞葡萄叶子。在风中乱舞。
小火悄悄转身回家。耳朵惊了一下。他听见一种奇怪的声音,嘟嘟囔囔的,让他的心脏针扎一样疼。他想找到那个声音。快到家的时候找到了。那声音是一股一股的风,特别像在水里吹来吹去的嘟囔声。